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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燈映桃花》第15章
Chapter 15

 ——太古鳳凰,極惡之相。

 周暉把所有人拉到自己身後,低聲道:「待會有空隙就溜出去,別回頭,把那條黃鼠狼也一起帶走。」

 九尾狐放輕聲音問:「不說鳳凰是沒有忿怒像的嗎?」

 「鳳凰明王沒有,太古神獸有。他現在力量太微薄,這種惡相支撐不了多長時間,但發作的時候還是很可怕的,你們別被攪到渾水裡頭。」

 九尾狐向不遠處看看,似乎同為走獸有點不忍,「黃胖子它……」

 周暉說:「先別問了,快走!」

 楚河轉過身,向被釘在牆上的摩訶走去。

 他的臉看上去已經不像是平時的模樣了,鳳凰刺青穿透半邊身體,翎羽正落在側臉上,泛出奇異的金紅色光,和冰冷蒼白的膚色輝映,顯得尤其詭異;眼睛漆黑森冷,彷彿某種無機質的東西,沒有任何情緒的盯著摩訶。

 摩訶張了張口,發不出聲音。

 他緊緊閉上眼睛,下一秒穿透腹部的純青箭被拔掉,箭頭帶出一溜血肉灑在地上,緊接著咽喉被一把擰住,重重扔了出去!

 摩訶的身體如炮彈般穿過崎嶇的地道和岩石,「轟!」一下砸到九千萬梵經咒網上。同一時刻楚河的身影原地消失,就在摩訶被慣性帶得反彈起來時,又恰好出現在他身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次一把抓起他,直接扔回了石窟裡!

 ——嘭!一聲震響,以石窟為中心的周圍地道全被震落了大片大片的泥土碎石。

 摩訶倒在一堆比人還高的巨大裂岩中,發出斷斷續續的喘息。透過被血迷濛住的視線,他看到楚河正一步步走來,周身虛空中繚繞著巨大的青色火焰,其暴烈程度連石窟中的牆壁和地面都被燒得咯吱作響。

 那條黃鼠狼妖斷氣的時候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在楚河的眼皮子底下弄出人命,和隨便吃掉他父親送下來的幾個點心,是意義截然不同的兩件事情。

 他知道自己的母親,楚河是個內心藏了太多事情的人。他活了太久太久,幾萬年的歲月光陰讓他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準則,對光明和黑暗、高尚和低賤的判斷都有著和常人不一樣的地方。比方說他從來不認為周暉血海魔物的出身有哪裡卑賤,也不從不覺得周暉拒絕皈依佛道有什麼不對;而當年自己犯下被天譴的重罪,他都只是在震驚和悲傷過後立刻全力保護,但並沒有對自己顯出太多的憤怒和不理解。

 但有些事情不一樣。

 有些事情,在他眼裡,意義是不一樣的。

 摩訶掙紮著爬起來,咬牙後退。腳一觸地他整個人就抖了一下,感覺地面燙得驚人,巨大的石塊因為受熱過度而變得非常脆,被他一踩竟然就裂開了。

 他雙劍皆已失手,楚河如果過來,他連擋一下的東西都沒有。但這個時候其實擋不擋都已經沒區別了,楚河直直的盯著他,目光中那種鋪天蓋地巨大的壓迫力簡直不是人能想像的,摩訶只退了幾步,後背觸到牆,就下意識停止了動作。

 「母親……」他沙啞道。

 楚河走到他面前,並沒有說話,揚手就是一巴掌。

 ——那一巴掌跟佛掌九天當頭壓下簡直沒有任何區別,摩訶當時以為自己已經飛出去了,腦子裡嗡嗡作響,耳朵、鼻腔甚至眼眶裡都湧出大量溫熱的液體,緊接著就是涼——失血過多刺骨透心的那種涼。

 他覺得自己肯定整整過了一個世紀才恢復了意識,實際上卻只有幾秒鐘而已。

 他沒有飛出去,但整個人已經完全的、徹底的陷進了石壁中。他的眼睛因為流血而看不清楚,所以並不知道此刻大廳中的景像有多麼壯觀。

 ——石壁,石柱,地面,石窟中所有觸目可及的地方,全都龜裂了。深刻的裂紋以他為中心,在可怕的咯吱聲中爬滿了所有石牆,甚至穿過洞口,延伸到了外面的地道中。

 幸虧他看不清,否則此刻連掙扎的勇氣都不會有。

 「你要殺了我嗎……母親,」摩訶含著血水喘息,無數道縱橫的血流順著臉不停淌下來,聲音斷斷續續帶著怪異的扭曲:「那你來……來吧,來殺了我吧。天道不是……訓教不服則誅嗎?金剛怒目,殛殺於野,……」

 楚河一手扼住他的咽喉,把他硬生生從石壁中提出來,無數細小的石屑簌簌而下。

 「我不該把你送去天道。」楚河看著他,說:「你變成這樣,是我的錯。」

 他揚手而落,又是一巴掌,這下直接把摩訶的頭打得猛然後仰,後腦重重撞到了牆壁,大半個石窟頓時在可怕的坍塌聲中化成了齏粉!

 摩訶頭破血流,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死亡的感受好像也不過如此,他的魂靈高高飄起,幾乎冷漠的看著腳下自己殘缺不全的身體,向著三十三重天外浩瀚的歸墟緩緩飄去。

 無數記憶的碎片,彷彿帶著閃光,從時光的長河中漂浮而來,如千萬散落旋轉的蝴蝶,溫柔地降下翅膀。

 他是在天道長大的。

 他自幼在佛前修習,雪白袈裟無邊蓮海,一日日晨鐘暮鼓,誦經誦過三千年光陰。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被送上三十三重天,直到有一天問佛,才知父親還在八千丈血海,鳳凰明王伸手普渡千萬魔魂,他是唯一一個渡不了的魔。

 那我母親呢?摩訶問。

 佛沒有回答,良久才說:「鳳凰無法教你——」

 「——他已不信天道了。」

 他不信天道了。

 摩訶睜開眼睛,眼珠被血融得幾乎化掉,全身骨骼寸寸斷裂,剎那間他只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沒死。

 ——既然你自己都懷疑,為什麼還逼我去相信?

 摩訶很想問,但嘴裡不斷湧出血沫,聲音就像在深深的水面下朦朧不清。他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狼狽,但此時此刻不知為何,他一點也不在乎。有一瞬間他甚至想要麼就這樣吧,就這樣帶著所有的未解和疑問,死在母親的懷裡吧。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曾經那麼虔誠的在鳳凰耳邊許願,說:我想成為像你一樣的人。

 我想成為像你一樣的人,我想相信你信仰的東西。

 當時鳳凰是什麼反應呢?

 ——他沒有像平時那樣微笑著,捏捏他的臉,在眉心印上一個小小的親吻;而是一動不動盯著他,目光中帶著深沉而複雜的東西,仔細看似乎還有那麼一絲悲哀。

 「不要這樣,摩訶。」

 「你會變成一個怪物,會被天打雷劈,粉身碎骨……」

 天打雷劈,粉身碎骨。

 他真正犯下重罪承受天譴的時刻,其實是鳳凰被天打雷劈,鳳凰頂著無邊雷海化出了遮天蓋地的真身,翎毛和尾羽像暴雨一樣掉落,翅膀和皮肉被燒化,連骨頭都在天火的焚燒中咯吱作響。鳳凰燒光了自己的真身去保護他,保住了他最後一絲生命。

 荒謬和滑稽的感覺席捲了摩訶的心,他突然很想問問楚河你現在後悔了嗎?

 你把自己無法堅持的信仰寄託後代身上,現在後悔了嗎?你犧牲到一無所有才勉強救回的孩子,現在變成了連你都恐懼的邪惡存在,你後悔了嗎?

 在更遠以前的過去,你放棄成佛的機會墮下三十三重天,和一隻血海裡的魔物結合,現在終於後悔了嗎?

 摩訶喘息著,抬起血跡斑斑的手,似乎想伸向楚河。

 然而楚河第三次揚手,對著他的臉,就這麼打了下來。

 ——啪!

 楚河的手被當空抓住。

 他抬起頭,只見臉上、身上的金紅鳳凰刺青已經消失不見,恢復了平常不動聲色又非常冷淡的樣子,瞳孔中倒映出來者的臉:

 「……梵羅,」他一字一頓嘶啞道。

 魔尊梵羅從半空中探身而下,抓住了他的手,笑道:「既然現在只是普通一巴掌,打不打也就無所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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