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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陣》第31章
  

  第31章

  陵洵又夢到自己回到了十四年前的那個晚上,老管家將他藏進酒窖的大酒罈子裡,叮囑他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出來。他瑟縮在冰冷的酒罈裡,聽見外面吵吵嚷嚷,連大氣都不敢喘,迷迷糊糊睡著了,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周圍一片死寂,一點動靜都沒有了。

  陵洵肚子餓得咕咕亂叫,終於將老管家的話忘到了九霄雲外,像只求生欲極強的小野貓崽子,使盡全力頂開酒罈上面壓得一塊大石頭,爬了出來。

  外面一片漆黑,他蜷縮得時間太久,手腳發麻,走了幾步就被什麼東西絆倒。

  陵洵聞到一種難聞的味道,又腥又臭,等他試探著摸到那個將他絆倒的東西,發現那竟是一隻冰冷的手。只有四歲的他終於被嚇哭了,可他又不敢大聲亂叫,跑到牆角團成一個團。

  就在這時,他聽到腳步聲,有人向酒窖這邊走過來,打開了酒窖的暗門,輕緩地走下石階。

  「怎麼哭了,誰惹你傷心了?」

  陵洵聽到一個陌生的少年人聲音,有微弱的燈光從敞開的酒窖暗門透下來,約摸能看清面前站著人。

  「餓了麼?拿著,先吃點。」那人從懷中掏出什麼遞給他,陵洵卻出於小獸天生的警覺,不敢接。

  那人也不強迫他,直接在他身邊席地而坐,和他一同靠著牆,將陵洵不肯接的東西拿在手裡掰開一小塊,送進嘴裡吃了。

  陵洵的眼睛在黑暗中適應時間本來就很久了,此時外面稍稍漏進來一點光,他便能在黑暗中視物。他終於看清了這身邊的人,這只是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少年。

  少年正在吃的東西竟是個軟軟白白的饅頭,每次只是掰下一點,放進嘴裡默默地吃。

  大概是餓地狠了,陵洵盯著少年那兩片薄薄的嘴唇,隨著他的咀嚼而無意識地吞了吞口水。

  少年大概是察覺到了陵洵的目光,又掰下一小塊饅頭,遞到陵洵嘴邊。

  陵洵這回只是稍微遲疑了一下,便啊嗚一口咬下去,險些咬到少年的手指。

  就這樣被餵下小半個饅頭,陵洵終於沒有了那種前心貼後背的飢餓感,便想起來往周圍看去,哪知還沒等看清那些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東西是什麼,便被一隻手輕輕蒙住雙眼。

  「不要看。」

  少年一直蒙著陵洵的眼睛,將他抱起來,帶出了酒窖。

  昔日氣派威武的鎮南將軍府已經在一夜之間面目全非,亭台樓閣成了斷壁殘垣,偶爾還能看到幾處未來得及熄滅的火苗,在蒼涼淒清的夜色裡,映出躺在地上的一張張蒼白人臉。

  陵洵掙動了幾下,終於從少年的指縫中掙出幾許目光,幼小的身體僵硬了一下,輕聲問:「小哥哥,那些人,是睡著了嗎?」

  少年沉默片刻,拿開擋住陵洵眼睛的手。

  「不,他們都死了。」

  鎮南將軍府外圍著層層士兵,四周街道上還有官兵點著火把徹夜巡邏,可是也不知道那少年是如何做到的,陵洵只覺得他抱著自己,腳踩奇怪的步子,時而藉著牆壁樹木遮擋,時而飛身躍上房梁,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突破了包圍,甚至躲過城門處更為嚴密的盤查,帶著陵洵出了城。

  一向被稱為混世魔王的陵家小世子,難得乖順地趴在少年懷裡,也不知道被抱著走過多少路,少年忽然停了下來。陵洵又聞到那種濃重的腥臭味道,轉過頭,藉著月光,發現他們正站在一處山谷邊上,下面滿坑滿谷的,是一片堆積的人海。

  陵洵現在知道,這些人並不是睡著了,而是死了。

  「這些人為什麼會死?」陵洵睜著大大的眼睛,小聲地問。

  「因為他們是陣法師。」少年答,並沒有對陵洵解釋為什麼陣法師就要死,「我們要從這裡穿過去,你會不會害怕?」

  陵洵咬住嘴唇沒有吭聲,緊緊攥著少年前襟的小拳頭卻暴露了他內心的恐懼。

  「害怕就抬頭數天上的星星,我教你唱一首歌,等你記住了,我們就從這裡離開了。」

  少年將陵洵又往上抱了抱,讓他兩隻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仰頭往天上看,然後便在他耳畔輕聲念道:「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

  陵洵跟著少年一句一句地學,一直仰著頭往天上看,不去想他們此時正在穿越屍山血海。

  直到很多年後,他對那一晚的印象,依然停留在少年瘦削卻安穩的肩膀,繁星滿天的無盡蒼穹,以及那首作為他陣法師啟蒙的《八卦歌》。

  那一晚,少年髮絲間的清香掩蓋了風中瀰漫的血腥,清淡的嗓音取締了山谷中瘮人的鬼哭。

  那一晚,少年用一雙肩膀和一雙腿,將陵洵帶出了那片被死亡籠罩的廢墟,並給了他新的姓氏。

  從今以後,你便你姓風。

  想要活命,就忘了自己荊州武陵郡鎮南將軍之子的身份……

  「風老闆?風老闆?」

  陵洵覺得已經很久沒有睡上這麼好的一覺了,待他重新掀開那重有千斤的眼皮子,入眼所見便是阮吉那一把稀疏而顫抖的山羊鬍。

  「風兄弟醒了?!」王大急火火扒開阮吉,湊上來一張黑漆漆的大臉,那面目不像是探病,好像要將剛醒過來的人重新嚇昏過去。

  阮吉在旁指點江山道:「我就說應該沒事嘛,肯定會醒的。咱山裡之前有幾頭大牲口也是這症狀,就是累脫了,大睡一覺就好,你們還不信。」

  陵洵嗓子像被砂礫滾過,疼得難受,特別想喝點水,可是卻發不出聲音,抬了手指比劃半晌,那王阮二廝也沒搞明白他什麼意思,最後還是剛好進門的鍾離山,給陵洵從桌上倒了一杯水,遞過來。

  一杯水直灌下去,陵洵終於緩過一口氣,開口第一句便問;「寨子怎麼樣了?」

  鍾離山神色憔悴,眼眸無光,大有哀毀骨立之態,聽陵洵問起,只是無悲無喜地說:「已經沒事了,你好好休息,不要再費神。」

  王大和阮吉見鍾離山來了,也不再像方才聒噪,難得捏起來一把輕聲細語,對鍾離山道:「大當家的,既然風兄弟已經醒過來了,你也就不用擔心了,都三天三夜沒合眼了,就是鐵打的身體也撐不住,快點去睡一會兒。」

  鍾離山搖搖頭,呆坐了半晌,囑咐幾句,才又遊魂一樣飄走,說:「我再去陪陪你們嫂子。」

  等鍾離山走了,王大和阮吉相顧無言地歎了口氣。

  阮吉:「也不知道大當家的這次還能不能挺過來。」

  王大:「是啊,不過這次幸虧風兄弟的陣法師朋友及時趕來,不然我們現在全都下去陪嫂子了。」

  阮吉瞪了王大一眼:「以後別再提嫂子了,小心說習慣了,當著大當家的面嘴裡沒把門的瞎溜躂出來,到時候你就死定了。」

  陵洵一聽王大說是自己的朋友及時趕來相救,猛地想起昏倒前看到的那個人,竟一下從床上坐起來,直把王大和阮吉嚇了一跳。

  「那人在哪裡?!」

  王大:「媽呀風兄弟,你可把我嚇死了,幹啥子這樣火急火燎的!」

  阮吉:「什麼那人在哪裡?」

  陵洵:「就是你們說的,我的那個陣法師朋友,他現在還在清平山嗎?」

  王大和阮吉沒搞明白陵洵這番激動是從哪裡來的,還有點發蒙,「啊,是啊,還在清平山啊。怎麼啦?你那些朋友對咱有大恩,我們也不敢怠慢,就安排在你這山頭的後山別院!」

  陵洵二話不說穿鞋下床,連件外衫都來不及披上,從王大腰間搶下佩刀,就一陣風似地跑出去。

  當初鍾離山單獨將一個山頭騰出來給陵洵和他錦繡樓的人住,為了方便他以後帶更多的人來,還特地在後山翻修幾個別院,就是希望能讓他這奢侈慣了的少爺坯子舒舒服服的,在清平山多留一段時間,甚至還幻想他能在此處娶妻生子,弄他十個八個小崽子養起來。

  因此陵洵這裡的後山別院寬敞又氣派,還佔盡了好風水好景致。

  幾乎是一口氣從前山繞到後山,陵洵走到別院外,卻被一個騰雲駕霧的古怪陣法攔住了,根本無法靠近。他目光不善地盯著那別院大門半晌,忽然揚聲喊道:「我的好朋友在哪裡呢?難得我死裡逃生,怎麼也不出來看看我,還拿陣法將我攔在門外?」

  不多時,那繚繞在別院門外的雲霧就消散了,院門打開,人模狗樣地步出一個男子,這人陵洵這輩子都忘不了。

  「嘿嘿,風老闆,別來無恙啊。」那人長得瘦高,面目平實古拙,乍一看就是個普通的武夫,可是身上氣場卻遠不是那種拳腳功夫的練家子能比的。

  「別來無恙。」陵洵手裡緊扣著刀,皮笑肉不笑地說,「長史官大人。」

  不錯,這人正是當日將陵洵從錦城拐走,一路擄到京城中常侍府的秦超走狗,那個長史官。

  哪知陵洵這一聲「長史官」才叫出口,他還沒怎麼樣呢,那長史官卻突然面色大變,像是做了什麼虛心事擔心被人聽見看見,賊頭賊腦地轉身往那別院裡看了看,確認沒有問題,才又轉過頭對陵洵說:「噓,我的風爺爺,你小點聲!可千萬別再提長史官三個字!好歹咱也是有過交情的,我在中常侍啊呸,我當初在秦超那老賊面前,可沒少給你說過好話,你可不能害我!」

  陵洵見這裡面有些彎彎繞繞,便暫時按住了心中猶疑,冷聲問;「到底怎麼回事,有屁快放。」

  長史官將陵洵拉到遠離別院的位置,這才稍微鬆了口氣,道:「風老闆,認識這麼久,我還不曾介紹自己。在下姓孫名朗,字明德,并州人士,先前多有得罪,還請風老闆大人大量,勿放在心上。」

  陵洵聽得直在心裡笑,虧得這人還取字「明德」,竟然給個大奸宦做鷹爪,也是有意思。不過他覺得更有意思的,是這人此時如此客氣的態度。

  照理說,以孫朗的實力,陣術不下於那三名隨著獨眼匪首攻上山的陣法師,再加上他此次帶來的人,其中好像也有不少陣法師,滅掉清平山十次八次應該不成問題,為什麼還要擺出這幅卑躬屈膝的態度?

  陵洵一改先前神色,笑道:「孫兄哪裡的話,孫兄救清平山上下於危難之間,風某感激都感激不過來,怎可能還將那些微不足道的陳年舊事放在心上?」

  見陵洵如此上道,孫朗頗為滿意,又謙虛道:「哪裡哪裡,我們也是得到高人指點,才來到清平山,幫忙也只是碰巧的事,實在不敢冒功。」

  高人指點?

  陵洵微皺了下眉,「不知孫兄說的是哪位高人,風某是否有所耳聞?」

  孫朗想了想,點頭道:「你應該是聽說過的,他姓穆,父親穆寅生前曾在鎮南將軍府做門客。說來也是奇怪,這穆寅才富五車,給自己的兒子取名卻非常不留心,只因他在本家中排名第九,便給他取名穆九,不過讀書後倒是有了表字,卻也不怎麼正經,竟是一種草名兒,叫懷風。好在這位先生還有個號,曰思辰。所以大家都叫他思辰先生,或是穆先生。對了,京城出事前,他在京中的宅子距袁府不遠。風老闆與袁家二公子交好,初入京時便住在那裡,難道沒有去拜訪過?」

  其實陵洵早在孫朗說到「他姓穆」時,腦袋裡就炸開了鍋,心中不停有一個聲音在重複:「他沒死,他真的沒死!就知道他不會死!」至於後面孫朗又羅裡吧嗦說了些什麼,陵洵一概沒有聽進去,等孫朗好不容易嘮叨完了,他忙問:「你是在何處遇到這位穆先生的?」

  「這要從京中那場大火說起。」

  孫朗大有展開長篇大論的勢頭,陵洵雖然急迫,卻也只能耐著性子等他講,而且他也的確不願意錯漏有關那人的任何細節。

  「隱藏在京中的陣法師趁涼州兵造反,縱火燒了皇宮,秦超手下的陣法師與那些縱火陣法師大戰一場,最終不敵,勉強護送秦超和幼帝離京,向副都洛陽而去。而我嘛……」孫朗說到這裡,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我沒能跟著逃出去,只好假冒自己是那些放火的陣法師一員,和他們離京。經過一場大戰,我們同行的陣法師中有不少人身受重傷,情況不容樂觀,因擔心官兵搜捕,本想逃去荊州,不料卻在往荊州的途中,碰到了思辰先生。思辰先生便指點我們來清平山,說你們不僅會收容我們,還會將我們奉若上賓,所以我們就來了。」

  陵洵聽到這裡挑了挑眉,「穆先生難道不知道你我之間的恩怨?他怎麼這麼肯定清平山會收容你們?」

  「思辰先生若是連這點都不知道,也就不算是思辰先生了。」

  孫朗想來已經是打心眼裡佩服這穆九,一口一個思辰先生叫得歡,好像把這思辰先生誇上天,他自己也能跟著往臉上貼金似的。

  說著說著,他忽然又歎口氣,痛心疾首道:「思辰先生幼年遊歷四海名川,又曾拜在南淮子門下,才名遠播。只是可惜了,如果沒有涼州兵這場叛亂,他這種大能人,不知道有多少門閥貴族趨之若鶩,欲將他奉若上賓。」

  陵洵見孫朗又要說跑題,趕緊將他拉回來,問道:「穆……思辰先生到底和你說了什麼?為何料定清平山是你們的容身之地?」

  孫朗意味深長地看了陵洵一眼,「先生只說,讓我將三件事告訴你。」

  陵洵:「哪三件?」

  孫朗:「我已經說了啊。」

  陵洵:「……」

  孫朗比著手指,又重複了一遍:「其一,我和其他陣法師並非同路,我害怕讓他們知道真實身份。其二,同行陣法師有人身受重傷。其三,我們是受他指點才來到清平山。」

  陵洵眉頭擰起來,「什麼意思?」

  孫朗攤手,「其實我也不懂。」

  陵洵一點一點條分縷析,試著理解穆九的意圖。

  孫朗與其他陣法師並非同路,而且還十分忌憚身份被揭穿,那麼在這清平山上,唯一會揭穿他身份的人是誰呢?自然就是曾被他以秦超名義拐走的自己。

  那麼為什麼穆九不擔心孫朗會把他殺了滅口?以陣法師水平而言,孫朗本事不算小,能夠與他制衡的大概只有其餘的陣法師了,所以孫朗不會動他,可能是因為他手上有其他陣法師需要的東西?

  身受重傷……

  陵洵腦中精光一現,終於理解了穆九的用意。

  那個穴位陣型圖!

  在如今這亂局之中,即便是陣法師,也不敢落單獨行,自然是聚眾越多越好,以先前那三個攻寨的陣法師為例,就是因為碰到了比他們人數更多的陣法師,落得慘敗下場。所以孫朗一定會想辦法保全這些陣法師的性命,只要陵洵手中有能夠讓陣法師盡快復原的穴位陣型圖,孫郎就不會動他。

  而一旦這些人全部留在清平山,一夥內部有分歧的陣法師,總比一夥擰成一股繩的陣法師容易控制,所以陵洵知道孫朗身份這件事,便從彼此之間的芥蒂,變成了平衡點。只要陵洵不揭穿孫朗,孫朗礙於秘密,便可以做陵洵的眼線,監視控制其餘的陣法師,不至於讓陣法師反把清平山給吞了。

  僅是三言兩語之間,便將人心摸得如此通透,於千里之外定下此間格局,不僅讓清平山免於覆滅,更是增加了一層保障。有孫朗等人的坐陣,量那些等閒宵小不敢再惦記清平山這塊肥肉。

  當然,這樣的平衡也只能是暫時的,等這些陣法師全都恢復元氣,恐怕就不好再控制了。

  陵洵想得失神,萬千感慨,終於下定決心。

  如果他想要復仇,想要重新光耀陵家門楣,於這群狼環嗣的九州亂世,必要有這樣的人在身邊輔佐才行。

  於是待陵姝下葬之後,陵洵將那穆家家主給他的穴位陣型圖默了一部分,交給孫朗,承諾等他回來再將剩下的部分默出來,並安排好了諸多事宜,向鍾離山等人辭行,帶著方玨日夜兼程趕去荊州,按照孫朗所提供的線索去找穆九。

  他在心中暗自發誓,就算是撒潑打滾一哭二鬧三上吊,無所不用其極,綁也要將這樽大神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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