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複更
「年前剛到的時候, 縣裡沒那許多屋子安置兄弟們, 便在外搭的氈毛大帳。炭火肉糧軍中撥下,縣裡會派縣丞過去一起與軍中糧官清點, 兩方都要簽字。交割後, 裴縣尊便不過問了。年下事忙, 縣衙裡都會多發一個月薪俸, 我們雖剛去,也都有,是縣衙出的這筆錢。裴縣尊親自一個個發到兄弟們的手裡, 過年時送了不少猪羊給我們。」
章校尉筆直的站在將軍廳書房, 細禀過在月灣縣的諸事。
一畔火爐上陶壺裡咕嘟嘟煮開了水,許司馬提壺泡茶, 問,「那給老兵說親是怎麽回事?」
章校尉連忙將驛館老兵娶媳婦的事說了,「都是白大人給做的媒,她是個極熱心的人, 瞧著驛館裡老兵年紀不小,人勤懇實誠,有合適的幫著牽了綫, 兩邊兒願意一道過日子, 這事就成了。一來二去的, 驛館裡的十幾個人倒都有了著落, 做驛丞的老陳今年三月底四月初就要當爹了。」
許司馬忍不住說,「白大人還會做媒。」
「白大人織布作坊裡上百人, 都是姑娘,還有染坊裡人也有上百,再有鞋坊、布鋪,她多是用女子做活,非但月灣縣的女子認識的多,也有其他縣的女子到她作坊裡幹活掙錢。我到月灣的時間尚短,不過聽牙人說現在不少月灣的小夥子特別好說媳婦,外縣的姑娘都願意嫁過來。」
章校尉忍不住說一句,「就是裴縣尊委實瑣碎,縣裡乾淨的路不沾塵,我等在軍中豪邁慣了的,他竟隔三差五查看我們營中整潔,頗是挑剔,也不好與他翻臉。」
許司馬摸摸自己頜下短鬚,「裴縣尊出身書香門第,讀書人麽,總是講究些。」
陸侯道,「若是能給老兵們說房媳婦,挑剔一二也忍他。」
「是是。」章校尉連忙應是。
接過許司馬遞過的茶水,陸侯問,「白大人的□□開始研製了嗎?」
「白大人在縣衙單獨設了□□作坊,屬下過去三次,與淩護衛一起檢查過作坊的安全性。白大人設置了不少機關,之後屬下隻進過外院,白大人單獨用的□□房機關非常厲害,我親自試過,憑屬下的本領,剛一靠近就會觸發,驚動守衛。」章校尉道,「□□房的機關只有白大人自己知曉,旁人一概不知。」
陸侯頜首,對章校尉道,「不論白大人要什麽,全部從軍中取材,不要讓她在外面自己購置。」
「是。」
「你先下去歇著吧。」
章校尉告退。
陶壺咕嘟咕嘟,許司馬在紫砂壺中添了些水,爲陸侯續茶,視綫落在章校尉剛剛遞上的建議老兵落戶月灣的公文上,含笑的說一句:「裴縣尊真是不肯吃半點虧啊。」
陸侯:「他要是能給這五百老兵安排親事,再給他五百亦無妨。」
許司馬溫雅的喝第二盞茶:「那就把這五百軍戶落戶月灣縣了。」
「告訴裴如玉,我是要看結果的。你親自同章時去月灣縣一趟。」
「大人的意思是?」許司馬放下茶盞,看向陸侯。
「看看白大人的□□進行到哪一步了?」
許司馬起身:「是。」
許司馬問,「侯爺這樣看好白大人?」
陸侯淡聲道,「勤勉與刻苦會使技藝純熟,但是,能不能成爲一代大家,看的是天分。白大人在機關一途絕非等閒天資。」
*
北疆的二月仍是寒意微凜,許司馬騎在馬上在城外排隊,望向城外清理郊地百姓,摁的扎實的樹木雜草被扎的一捆捆,或扛或馱或放在驢騾車上運走,清理出寬大整齊的一塊地方。
許司馬裹了裹身上皮裘,眯眼遠眺,「以前城外就是農田了,清理出這麽大一塊地方做什麽?」
章校尉道,「如今城中日漸擁擠,裴縣尊打算建外城,這是先請營建先生畫出地方,清理出來,開春先蓋外城墻。」
「裴縣尊其志不小。」許司馬壓著皮帽沿的狐毛,轉頭向章校尉道,「那這回估計會幫你們把軍營一幷建出來。」
「裴縣尊也有這個意思。」
兩人閒聊間隨隊入城,許司馬官居五品,與白木香一個品階,比裴如玉高半品,裴如玉聽聞許司馬到了,出衙相迎。
兩人閒叙片刻,先是說了陸侯允五百軍戶落戶月灣縣的事,再就是有關這五百軍戶的終身大事,許司馬軍中出身,對老兵也很關心,「他們多是十六七就徵召入伍,前些年戰事不斷,能活到現在的,都是命大的。爲天下太平,耽擱了終身,若有個知疼知熱的人,後半輩子也就有著落了。」
裴如玉道,「許大人放心,既是我縣軍戶,我身爲一縣之長,自然要爲他們操心的。我們縣馬上就要建外城,大話不敢說,介時諸位兄弟每人肯定有幾間自己的屋子。這有了自己的房産,我再分他們些田地,就是家有恒産了。他們若自己爭氣,尋一房媳婦不難。」
許司馬拱手,「那就都拜托裴縣尊了。」
「我自當盡力。」
裴如玉溫雅端方,一字千金。縱是裴如玉與陸家有隙,許司馬也欣賞他的性情爲人,幷不因這些老兵出身陸侯麾下便兩樣對待。當然,裴如玉也有收買人心之舉,可這些老兵,都是年過三旬的老光棍,裴如玉哪怕是想收買人心,若能幫他們尋個媳婦,許司馬也得謝裴如玉。
叙過軍戶之事,許司馬提出想見一見白大人。
*
月灣縣的縣衙自然不能與陸侯的將軍府相比,縱然白木香研製□□的院子已是嚴守,在許司馬看來,這些守衛仍是有些單薄的。
好在,白木香的制弩坊在縣衙內,院內院外都有一流侍衛守護,安全上問題不大。
許司馬注意到,進制弩坊之前,門口侍衛輕輕的將門上的黃銅拉環轉了個方向,白木香請許司馬進院,一面說,「我希望能找到一種新的韌性更大更便宜的制弓木料,蹶張弩的弩身拉力足够,但是蹶張弩太重了,不適合士兵單臂挽弩。」
「單臂?蹶張弩是要用脚才能拉開的,戰時用蹶張弩雖然三個受過訓練的弩兵配合。」
「我知道,我不會在蹶張弩的基礎上改良蹶張弩,我相公沒跟你說麽,我想制的是一把更輕便,可單人挽箭,射程射力遠超蹶張的□□。」白木香信步到院中,推開左厢門,裡面是自北疆派過來的兩位弓匠,正在制做各種弩身,試驗弩身的承重力與韌力。
「這怎麽可能?」許司馬喃喃。
「如果不是這樣的□□,沒有任何意義。」白木香拿起桌上兩個匠人對□□記錄的試驗數字,對許司馬道,「其實如果按我的意思,制□□的用處其實不大了。」
「白大人此話怎講。」
「我自幼家境不好,書讀的也不多。還是相公同我說起當年仁宗皇帝未登基時平定江南之亂時,方知世間原來早有能炸開城墻的□□。」白木香說,「來北疆的路上我曾看一本雜書上說,秦漢之前,兵刃多爲銅所鑄,秦漢後,兵刃爲鐵。我們都知道鐵器要比銅哭更鋒銳,可是,不論鐵抑或銅,要鍛造時都需用火。」
「火能破百邪。將來的兵刃之主,必然與□□有關。朝廷能工巧匠無數,怎麽不研究一下□□。倘有那種轟一下子能炸開墻城的兵器,這些□□能有什麽用?」
許司馬苦笑,「大人以爲朝廷沒有在研製火器?」
白木香挑眉,「就送到我們縣衙的火炮?那充其量只能點著一堆柴,說實話,還得柴是幹的,濕的就沒用了。」
「據我所知,兵部一直在研製,只是遲遲未有突破。火炮雖說遠不能與傳聞中炸開城墻的神兵相比,其實也有它的軍事用處。」
白木香請許司馬到自己幹活的屋裡說話。
迎門是中堂一般的桌椅擺設,進得屋來,臨窗一張極闊大桌台,上面擺著各式繪圖工具,□□的半成品零件,另外桌上一個銅盆,銅盆裡有燃過的灰燼。
許司馬多看一眼:「白大人平時繪過的圖紙,試驗過的材料怎麽處置?」
「放心吧,裴如玉告訴過的,沒用的圖紙都燒掉,至於這些材料,做失敗的也是拿去燒了的。」
「放到哪裡燒?」
「跟兩位師傅的廢弃物一起交給淩侍衛。」
許司馬點頭:「我看月灣縣比去歲來時更加繁華,雜貨百物都齊全的,大人若有什麽材料需要,請直接交待淩侍衛,由北疆大營統一派送。大人放心,一來一去最多三日就能給您送來。」
白木香泡壺茶:「不用這樣吧。小東西我自己買也挺方便的。來來去去的,多費脚程啊。」
許司馬笑:「大人放心,這原就是我們的本分。大人先時制連弩幷不算機密,剿匪之事亦有匪首遺漏,若所料不差,大人乃連弩製造者的身份被已被有心人獲知。大人這裡一舉一動,必然被人留意。您這裡便是出門買一根針,也許都會被密間記錄在案。」
「密間?密間會來盯著我?我,我也就制了把弩啊?這個,這個……」
許司馬翻開茶碗,倒了兩盞茶,遞一盞給白木香:「大人不認爲那是什麽稀罕事,其實不覺著有什麽了不起,對不對?」
白木香笑:「那也不是。朝廷裡比我聰明的人有的是,要真的不稀罕,怎麽會給我封個五品官呢?我是覺著,太大驚小怪了。」
許司馬不急不緩的呷口茶:「當年平定北疆之亂,北疆大將仙木西丁也算一代名將,他有一個癖好,每天睡前必飲馬奶酒,此事被我方密間得知,白大人知道後來怎麽著了嗎?」
「馬奶酒在北疆最常見,平時當水喝,睡前飲馬奶酒也不算稀罕。你特特拿出來說,莫非這個木丁喝的馬奶酒有什麽不同?」
「白大人縝密,仙木西丁出身北疆貴族,生性驕奢,他要喝的馬奶酒當然也不是尋常的馬奶酒。他的馬奶酒是特釀的,裡面加入諸多補藥。」
白木香瞪圓一雙杏眼:「不會給馬奶酒下毒,把人毒死了吧?」
許司馬:「仙木西丁身邊戒備森嚴,飲食皆提前試過,下毒談何容易。不過知道他好飲此酒,再找到爲他釀酒的官員。負責他飲食的,自然是一等一的忠貞之人。但是人有癖好弱點,細心查探,總有可乘之機。那位官員最寵愛一位小妾,小妾的娘家兄弟愛上一位舞樂女子,舞樂女子心系的則是自己的俊俏情郎。這位俊俏情郎,是我們的密間。密間通過舞樂女子、借助小妾的娘家兄弟,得到釀酒官員的信任,跟隨在仙木西丁的大軍之中,向我方傳遞了重要軍情。」
白木香:……
許司馬正色道:「侯爺所派五百兵丁幷不是保衛月灣縣,而是保護白大人。淩侍衛等人,更是軍中一等一的好手。連弩這樣的軍中利器,會引來無數垂涎,而制出連弩的白大人你,是比連弩價值百倍的存在。裴狀元十幾年苦讀,一朝金榜題名,狀元不過從六品。白大人制連弩之功,直接官拜五品。您的重要,更勝裴狀元。所以,請您勿必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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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把胖兒子哄睡,白木香問裴如玉:」你說咱們縣難道有密間?「
裴如玉老神在在:「這不稀奇。」
「不稀奇?」白木香側身盯著裴如玉端莊的躺姿、筆挺俊秀的鼻梁眉眼,說:「許司馬說的事多可怕啊。那個仙木就好喝口馬奶酒,就能叫細作七拐八繞的跟上。」
「你不是跟我說,以前你這織機還有人偷過?」
「織機是小事。」
「一個道理。密間聽起來神秘,就好比倘有人想巴結你,向熟悉你的人打聽你的喜惡,倘有人同他講了,其實這也算做了密間的事。」
白木香倒吸一口凉氣:「那你說我愛吃手把肉的事會不會給人盯上了?」
裴如玉:……
「會不會有人給我在手把肉裡下毒?」
裴如玉理智的道:「世上哪有無色無味的毒藥,何况,咱家每天菜蔬魚肉都是跟縣衙一起採購的,要是能直接大規模下毒,比咱們位高權重的有的是,不都活的好好的。別多想,密間有密間的作用,但真正大軍交戰,是無數人共同協作的結果,幷不在一二人之間。」
「只要制弩時謹慎些就好,許司馬有一件事說的對,連弩的事瞞不過有心人。知道是你制出來的,必然有密間跟進,但他們無非就是打聽些邊邊角角的事,不會有旁的動作。」
「裴如玉,這密間還會騙女子感情,那不就跟拐子差不多麽。」
裴如玉勉强地解釋一句:「……這應該也是手段的一種吧。」
「幸虧你先娶了我,不然你說要是有俊俏小哥過來騙我感情,我是動搖還是不動搖啊?」
裴如玉側過臉,望向白木香,俊美眉目訴說著自信:「世上還有比我更俊的?」
白木香坦然:「有啊。」
「誰?」
白木香抬抬下巴,眼神從裴如玉的眉目移開,充滿憐愛的望向睡在在倆人中間呼呼呼的一小團:「咱們阿秀就比你俊。」
裴如玉:他一個胖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