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媳婦
天地蒼茫, 大雪撕棉扯絮一般, 裴如玉戴著毛斗笠都有些睜不開眼睛,深一脚淺一脚的走在雪地裡。虧得今年把路修好了, 縱是雪地也平坦。
街道兩畔的鋪子都門窗緊閉, 偶爾能聽到屋內傳來說話笑鬧聲, 也有人家冒雪出來清掃門前雪的, 見到縣尊大人都大聲打招呼,完全不怕嗆了雪。裴縣尊朝他們也搖搖手,最後到孤獨園去了一回, 就往家去了。
紅梅姐在炕頭兒上做著給孩子的針綫, 長長的針綫似乎也帶上了些李紅梅眉飛色舞的風韵,就聽紅梅姐針綫如飛的道, 「以前我們縣財主家有個憨婆娘,懷著身子時有個媳婦說她肚子的懷相像個丫頭,她就做了好幾身粉色的小衣服準備著,結果, 生下來是個小子,小子怎麽能穿粉的喲。最後衣裳都送人了,你說這得多笨的哪, 做紅的不就行了, 不論閨女小子都能穿, 還喜慶!」
裴七叔坐一畔, 笑眯眯的聽著,懷裡抱著個乾果匣子, 時不時剝個鬆仁榛果喂給紅梅姐。
外頭門一響,傳來脚步聲,裴七叔問,「小紅,是誰?」自紅梅姐有孕,裴七叔也從孤獨園找了個老實麻俐的丫環,和小福一起服侍紅梅姐。
「大爺來了。」小紅打起裡間兒的簾子,裴如玉探進顆頭,笑道,「我就不進來了,過來看看七叔和岳母。」
李紅梅放下針綫,看女婿頭髮上沾著雪花就忍不住心疼,「這會兒才回來?大雪天的還有啥公務,讓旁人去做就行了,你別總往外跑了,天兒這麽冷,進來烤烤火。」
「木香那兒肯定備著哪,趕緊回你們院兒去吧,中午吃熱鍋子,下午別出門了,雪太大了。」裴七叔也叮囑兩句。
裴如玉眼睛往七叔手邊兒的乾果匣子一瞥,再看向七叔膝上被壓出的匣子印,微微一笑,「那我先回了。」
裴七叔被侄子打量的老臉一熱,掃掃腿上折痕,趕緊攆人,「回吧回吧,出門多穿衣裳,這會兒不知輕重,等上了年紀有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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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如玉回屋也不敢用熱水洗臉,先用稍凉些的溫水搓搓手臉,把手臉搓熱的,再上炕接過嗖嗖嗖爬過來的肥兒子。
「咱們阿秀爬的真穩當。」在父母眼裡,兒女跟旁的孩子總是不一樣的。裴如玉脫鞋上炕,阿秀把他爹當樹爬。
「都這麽說,餘主簿家的重孫女六個月還不會坐哪,咱們阿秀六個月就開始爬了。」白木香接過小圓遞上的溫水擰過的手巾,一把薅過肥兒子,手巾覆兒子臉上,阿秀嗷嗷兩聲,他娘動作麻俐,很快給他把小臉兒一擦,兩隻小肉爪也撈過來擦一擦,「這就要吃飯了,咱們要乾乾淨淨的吃飯喲。」
阿秀嗖的把胖脚丫翹起一隻險杵他娘臉上,被他娘握住棉褲腿輕拍一記系著棉襪子的脚心,「臭脚丫晚上再擦。」阿秀也不知聽不聽得懂,一幅美的冒泡的模樣。
「軍營那裡怎麽樣?」白木香問丈夫。
「還是那副猪窩樣,亂哄哄的,一點兒不齊整。」裴如玉一手虛環著兒子的腰,護衛著兒子不要摔了,一面道,「底層兵丁日子苦,就是發了新東西,舊的也捨不得扔。捨不得扔吧,應該漿洗乾淨放起來,這又不是戰時想講究也講究不起來。過慣了糙日子,怎麽凑合怎麽來。慢慢改吧。」
小圓把小炕桌兒擺在炕上,小雀又拼了一張上去,兩個丫環就去厨下端飯菜了。裴如玉抱著阿秀,白木香給兒子穿上吃飯時的小兜褂,熱鍋子熱湯碗都擺在最外沿,阿秀有自己的寶寶餐,不過,小傢伙明顯不滿足於總是吃蒸蛋蒸魚茸蒸果糊之類的食物,桌上擺這一大桌的吃食,阿秀也好奇,啊啊的伸著小手要够。他娘撕下饅頭皮,用饅頭芯醮一點肉湯給阿秀,阿秀自己兩隻小肉手捉著擱嘴裡巴唧巴唧也吃的高興。
白木香笑望著兒子吃饅頭芯,接過裴如玉給她盛的湯,「你這樣講究的人到底是少的。別說軍中,就是在我們村兒,要是家裡沒個女人,鮮少有光棍知道收拾自己的。可要說改,也能改過來,現在咱們縣的衙役就個頂個的光鮮小夥子,可好說媳婦了,一說一個準兒,許多人家打聽他們。」
「今兒個小章聽到我說驛站的驛丞驛卒都娶上媳婦,當時兩眼亮的跟倆大火把似的,拉著我叫半日姐夫,說的那些好話就甭提了。」裴如玉略有吹牛的說,「這小子過兩天就得上門兒跟你打聽娶媳婦的事了。」
「小章現在也是六品官身,他相貌堂堂,還能娶不著媳婦?他要想說親,我給他做個大媒。」白木香這交際本事,裴如玉也是有點小佩服的,他媳婦非但會做生意賺銀子,還很會給人扯媒拉纖。驛站那裡先時驛丞過去買些雜貨,白木香有收雜貨的鋪子,她認識的人也多,對驛丞也多有指點。一來二去的,就給驛丞說了個作坊裡挑棉桃的寡婦,這寡婦年歲不算大,三十幾歲跟紅梅姐相仿,丈夫死後把倆孩子拉扯大該娶的娶該嫁的嫁,她閒不住,縣裡作坊招人就來做工了。當然,跟兒子媳婦關係不大好,不然也不能不在家帶孩子倒出來做工。
這樁親事,一說就成。
寡婦想著驛丞起碼是個九品,每月有固定月俸,她每月也有工錢可拿,倆人在一起過日子,過下去就過,過不下去就散,反正家裡還有兒子兜底。
北疆風氣較關內更爲奔放,且關內也不禁婦人改嫁,更遑論關外了。如今都□□個月身孕了,作坊那裡的活兒也辭了,驛丞現在美滋滋的就等著當爹了。
其他驛站的驛卒見著老大尋著媳婦了,他們年紀都差不離,只是人人身上帶了些舊傷。可說句實誠話,這把年紀的漢子,光棍一個人,誰不想找個伴兒呢。時常驛館那裡收到什麽新鮮東西,就有人來給白木香送禮。驛丞也知道照顧自己手下這些兄弟,私下托付過白木香幾回。
北疆這裡要說女人也不少,驛卒們要求不高,只要是本分女子就成。白木香試著給做幾次媒,還都成了。
如今聽裴如玉提驛站這幾樁親事,白木香笑,「你沒問問小章,他想要個什麽樣的媳婦?」
「他自己不見得這麽急,定是急他手下弟兄,那可是五百個老光棍!」裴如玉給兒子喂一勺子澆了魚汁的蒸蛋羹,同妻子道,「倘小章過來打聽,你甭一口應下。就說現在那些個篷頭垢面的,人家姑娘也瞧不上!」
「就是實話實說,也給他們變不出五百姑娘來。」白木香夾筷魚肚子上的肉,細心的擇去裡頭的細刺,喂給兒子,「主要他們不像驛丞他們,驛丞他們就是在咱們月灣縣定下來的,我給說門親事成個家這是好事,他們這種今兒個派過來,明兒就不知會不會派走的兵丁,怎麽給說親事哪?到時他們調走了,不是耽誤人家姑娘後半輩子。」
裴如玉眼珠一轉,突然賊笑起來,「這給我提了醒。」
白木香必要打聽她給裴如玉提了什麽醒,裴如玉笑眯眯的給媳婦夾塊燉肉,不急不徐道,「既然不是月灣人,讓他們在月灣落戶,也就是月灣人了。」
「兵丁還能落戶?」
「朝廷的兵是分好幾種的,他們都是募兵,原是在北疆服役,戶籍都在家鄉。但北疆地廣人稀,陸侯手下十萬人馬,再加上各州駐兵,光養這些人每年得多少銀錢,關外賦稅不見得够,怕還要關內補貼。朝廷也吃力,後來朝廷想了個辦法,屯兵。」裴如玉喝口青菜豆腐湯,給媳婦講道,「屯兵是古來有之,閒時種田,戰時打仗,說的就是屯兵制。」
「不過,屯兵自然比不得日.日.操.練的精兵。所以,一般如邊疆駐軍也是分兩種,十六歲到三十歲裡挑選出的精兵要每天訓練,身上的兵務。一過三十歲便可入屯兵流了。」裴如玉仿佛撿到錢般的得意,「北疆各州縣,誰不想弄些屯兵,這是現成的功勞,一下子增加幾百戶人口,往常也輪不到咱們。」
白木香明白了,笑,「這就是拿媳婦吊著章兄弟,是吧?」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就像你說的,今兒往東明兒往西的,誰肯把閨女嫁他們。要是做了咱們縣的屯兵,我立刻就能撥田地給他們開荒,你想想,每人一百畝地,這起碼家有恒産,再打理一二,說門親事也不難的。」裴如玉恢復正人君子嘴臉。
「你不是說撥過來的兵年紀都三四十了,按理,這也當是屯兵。」
「是啊,你以爲是給咱們撥來的精兵啊。他們以前是在北疆大營那裡耕種,咱們這裡要人,就把他們撥了過來。」
「那你這是跟北疆大營搶人口哪?」
「怎麽能叫搶?難道光占咱們縣的好處,一點兒實惠沒有,還想娶媳婦,這不做夢麽?我幹嘛要搓合縣裡閨女嫁給北疆大營的老兵啊。要是咱們縣的漢子,你情我願的,還能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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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校尉雖然時常肚子駡裴如玉小白臉,他心眼兒當真不是裴如玉的對手。何况裴如玉有白木香這麽個神助功,章校尉第二天就在手下兄弟們的催促下帶著禮過來了,知道白大姐愛吃燉肉,特意帶了半拉猪片給白大姐,還有洗乾淨的猪內臟,下厨直接能收拾菜的。
白木香能和章校尉結拜,實在是倆人太投緣。倆人除了性子都豪爽外,吃食上也有諸多相似之處,譬如,白木香喜歡吃燉肉,章校尉也超愛。還有譬如猪心猪肝猪大腸,尤其猪大腸,爆辣椒一炒,臭香臭香的,那滋味兒真是絕了!
白木香能就著辣炒肥腸喝一壺白酒,章校尉相貌俊朗,却是有一手爆炒肥腸的好手藝,而且,跟木香姐一樣是個苦出身。章校尉家裡老爹是厨子,就靠這一手厨藝,章校尉投軍後分到軍中厨房幫忙,他年輕機伶,跟著老兵學了三五式戰場上保命的本事,後來竟陰差陽錯立下些功勞,升了小旗。還有一樣,章校尉是識字的,他家裡做小買賣,簡單的字都認得,撥算盤珠子也靈光,爲人好學還知上進,一來二去這麽幾年就做了六品武官。雖說不是什麽肥差,可到底有了官階。
不過,裴如玉在家,裴如玉堅决禁止白木香吃肥腸這種食物的。章校尉渾身的本事硬是沒處發揮,白木香眨眨眼,章校尉咬牙,爲了手下兄弟們的終身大事,只得又一口一個「姐夫」的路裴如玉客氣一回。
白木香不似裴如玉會吊人,她跟章校尉挺透脾氣,把自己個兒的顧慮都跟章校尉講了,「要是給你說親,那怎麽都容易,你正經官身,就是以後不在月灣了,也能把媳婦兒女帶到任上。可他們行嗎?家無恒産,老家又那麽遠,每月銀子也有限,年紀也大了。」
「姐,我那些兄弟也不是家無恒産,這些年總有些積蓄。再說,年紀雖大也不是離了格兒,年紀大更會穩重,也知道心疼人。」章校尉端著自己帶來的桔餅讓木香姐吃。
「少說這些花言巧語,你得這樣想,你要有姐妹願不願意她們嫁給這樣不知根底年紀一大把老家在兩千里地開外的男人?」
章校尉也說不出太違心的話,白木香看裴如玉一眼,同章校尉道,「昨兒你姐夫就跟我說這事,我一說這難處,你姐夫就幫著想了主意,你聽聽行不行?」把那屯兵落戶的主意同章校尉講了。
這倒不是不行,只是章校尉的官職不高,他也不能一口就應下來。不過,章校尉想,明年還是到新伊打聽一二,倘這事能辦下來,一則弟兄們有個安穩地界兒,二則倘真能討上一房媳婦,日子也能過起來。
有討媳婦的事當前,都不用章校尉催著,這些老兵們個頂個的梳妝打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