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因為擇姓的緣故, 枝兮傳燕家人來宮裡相見。
諾大的宮殿,侍從人來人往, 舊燕王室的王后如今的風蘇夫人感慨不已:「瞧桃天夫人這做派,竟比我當年做王后時還要闊氣。」
舊燕曾是六國之中最繁榮鼎盛的, 雖然後來有所頹敗, 但風蘇夫人是享受過盛世的人, 免不了總是回憶過去。
旁邊的公子遇低眸不語。
風蘇夫人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 憂心忡忡, 眉間哀傷之意若隱若現。
以儒雅聞名天下的公子遇,無論碰到什麼事,都能淡定處之,從不失分寸。當年燕國被滅時,年僅十四歲的公子遇主動領著王室眾人降於大盛, 這才得以保全舊燕血脈。
在各舊王室中, 舊燕的待遇乃是最好。這其中少不了公子遇的周旋。
風蘇夫人見他眉頭緊鎖, 當即輕聲道:「扶耳, 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話音剛落, 殿後一堆侍人洶湧而出,擁著個明豔嫋娜的美人, 美人沒有梳妝, 如瀑青絲垂在身後, 姿態慵懶, 像是剛睡醒, 連個髮髻都沒挽。
風蘇夫人從未見過枝兮, 只是聽旁的貴婦人提起過,說桃天夫人乃是絕代佳人,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宮殿眾人紛紛伏地跪拜。
風蘇夫人也匆匆下跪。剛跪下去,餘光瞥見旁邊的公子遇一動不動,竟然忘了行禮。
風蘇夫人趕緊去拉他。
公子遇回過神,當即伏地行禮。
枝兮走過去,先是扶起風蘇夫人:「夫人好。」
風蘇夫人與她對上目光,靠得近了,佳人面龐更顯精緻美豔,一顰一笑間透出的風情,竟讓她這個女人看得都甚覺憐愛。
枝兮輕挪碎步,一雙手伸出去,作勢就要虛扶公子遇一把,「扶耳公子。」
聽到昔日熟悉的稱呼,公子遇下意識抬眸,眼前人笑意盈盈,是他印象裡那個天真純潔的少女沒錯,可又不像她。
從前她光是喚他一聲扶耳,聲音都會顫,羞得耳朵都紅透。可如今她卻大方自信地望著他,眼眸不帶一絲羞意。
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那雙白皙修長的手眼見就要搭上他的廣袖,公子遇心頭一跳。
她卻突然將手收回去,轉而挽上旁邊的風蘇夫人,「夫人,有勞你來一趟了。」
風蘇夫人笑道:「能得桃天夫人青眼,燕家感恩戴德。」
桃天夫人擇選燕姓的事,令人出乎意外。整個燕家都沒想到,桃天夫人竟會選擇他們這種已經敗落的舊王室宗族。以桃天夫人如今的盛寵,她想選擇任何大家族都行,完全沒必要擇燕家。
她心裡雖然有疑問,但是不敢問出來,歡喜的情緒蓋過其他。相當於撿個大便宜,此後有桃天夫人的照拂,他們燕家在大盛就算站穩腳跟了。
枝兮細瞧著面前婦人的欣喜神情,嘖嘖感慨,他們燕家哪裡用得著攀她這個寵妃,若無意外,他們燕家將會重新成為大盛新的王室。只是世事多變,多了她這個意外。
這一次,不會再有王室更迭的事發生。燕家,將永遠成為舊燕。
枝兮看向旁邊依舊跪著的公子遇,開口道:「素聞公子書畫舉世無雙,還請扶耳公子為我題個字。」
公子遇怔住。
風蘇夫人忙地附和:「扶耳,還不快應下。」
這一趟入宮,本來只需傳喚她一人,卻又點了扶耳一同入宮,想來也是為了題字。
筆墨紙硯早已準備齊全。
枝兮想起什麼,故作驚訝對風蘇夫人道:「既然入了燕家族譜,可否讓我一覽族中眾人的名字?」
風蘇夫人一愣。她倒沒想到這茬,「夫人現在就想看嗎?」
枝兮含笑道:「是呀,還請夫人親自回去取一趟。」
風蘇夫人哪敢拒絕,立即應下。
待風蘇夫人離去後,枝兮遣退眾人,「你們都下去罷,莫要擾了公子題字雅興。」
眾宮人紛紛退下。
書案邊,扶耳手執狼毫,卻遲遲未能下筆。
枝兮不動聲色地往他那邊靠近,動作自然地為他研墨,輕聲道:「公子難道不想為本夫人題字嗎?」
他抬眸望過去,問:「夫人想讓我題什麼字?」
她想了會,而後道:「就題我擇姓後的名字罷。」她一邊說著,一邊拿起狼毫筆,「從前你教我寫自己的名字,如今我改了姓,你再教一遍罷。」
她主動提起舊事,他如鯁在喉,癡癡地望過去,她目中並無半點情意。
看了一會,他收回目光,垂眸往紙上緩慢寫出她的名字,先寫的枝兮,而後再加的一個燕字。
她笑:「原來你沒有忘記我的名字,我正要比劃呢,可巧你就寫出來了。」
他心裡忽地湧起萬般話想要與她說,到了唇邊,卻什麼都說不出,輕輕巧巧一句:「夫人照著寫便是。」
她將自己那隻狼毫筆塞到他手裡,昂起下巴盛氣淩人:「過去你怎麼教的,現在就還是怎麼教。」
扶耳蹙眉,猶豫半晌,終是移至她身後,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心在跳,唇在顫,搭上她嫩軟的手背,一筆一畫寫出的字,極其難看。
她摔了筆,橫眉瞪他:「公子這是何意,故意敷衍本夫人嗎?」
扶耳低眸道:「是扶耳的錯,夫人請責罰。」
她勾唇一笑,拿起筆桿子,抵住他的下巴,一點點往上挑,幾乎戳進肉裡,逼得他只能直視她。
「罰是肯定要罰的,暫時還未想好如何作罰,先欠下罷。」
她說話的樣子和從前完全不同,過去的枝兮,是溫柔乖巧的,即使偶爾有俏皮的時候,也不會這樣趾高氣揚地和人說話。
他一時看得魔怔了,下意識問:「你是誰?」
話剛出口,他自己嚇一大跳,忙地跪下,窘迫狼狽。
自從燕國國破那日,他已經跪習慣了。如今在她跟前下跪,竟有些生疏。
她並不扶他,也不說讓他起身。她彎下腰,捏住他的下頷,聲音冰涼如水:「你說我是誰?是你的邱枝兮,還是王上的桃天夫人?」
扶耳不敢看她,緩緩閉上眼睛,「桃天夫人何必苦苦相逼。」
自今日起他被傳召入宮,便料到會有此般景況。自兩人一別之後,他從未想過還會有再見面的時候。
王上的嬪妾那麼多,她卻成了唯一一個受寵的人。
世事弄人。
「扶耳公子當真是無情。」
她的聲音裡帶了諷刺的笑意,摻雜著一絲悲涼。
分離那日,她也和他說了這樣一句話。同樣的話說出來,對話的兩人境遇卻已大不相同。
扶耳沉沉吐出一句話:「一切皆是我的錯。」
是他辜負了她。
可他並不後悔,若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依舊會堅持當初的選擇。
她並不在意他的話,饒有興趣地將話引到他的家事上:「聽聞你娶的夫人,一年不到便身染重病,早早地逝去了?」
扶耳攥緊衣袖下的手,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靜沉著:「是。」
她盯著他,半開玩笑地丟下一句:「死的可真蹊蹺。」
扶耳屏住呼吸。
他緊張得連臉都憋紅了。枝兮移開視線,不再往下問,恢復如常神情,語氣淡淡的:「起來重新題個字罷。」
他回到書案邊。
枝兮道:「在我的名字旁邊加上王上的名字,就寫『今舟枝兮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扶耳手一顫,垂目應下:「是。」
……
殷非發現,最近枝兮越來越喜歡黏著他,就連上朝都要跟著他一起去。
剛開始他是不樂意的,他帶她去祭祀禮,並不意味著她可以隨他一起上朝。
可她跟他鬧,她一撒氣,他就不知該如何是好。
再也不是過去能夠隨意冷落她的時候了,自她遇刺之後,他再也不捨得讓她受半點苦。
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去。
她古怪多變,稍有一不如意的地方,就會掉眼淚,有時候甚至用絕食來威脅。
他嘴裡說著冷冷的話駁回去,心裡卻急得不行。他答應過要給她愛慕,可他沒有愛過誰,不知道該如何愛人,最後只好妥協,用最笨的方法應付她。
她要什麼,他就給什麼。
「我不管,我就是要一起去。」她撲過來,將他撲倒在床榻上,在他身上打滾,「我想看看你上朝時是什麼樣子嘛。」
他穩住自己,「沒什麼好看的,就現在這個樣子。」
她索性爬起來跨騎坐在他身上,「今舟——」
他軟了語氣:「朝臣們不會樂意的,你就不怕他們罵你是妖婦?」
她蹭著他,「不怕,反正我就要待你身邊。」
殷非沉默。
她趁熱打鐵,尋著他的唇,討好地舔起來,「今舟,求求你——」
殷非長歎一口氣。
還能怎麼辦。
誰讓他當初寵了她。
數秒後。
殷非反客為主,狠狠壓住身下的嬌人兒,語氣冰冷,卻滿是無奈:「好好報答孤。」
一夜春宵。
他特意折騰她到三更,為的就是她早上起來將上朝的事給忘記。和她待一起這麼長時間,除了與他歡好外,她最喜歡的事就是睡懶覺。
甚至有時候她困起來,哪怕是他伏在她身上奮力邁進,她都照睡不誤。
殷非睡了一個時辰,而後自動發醒,正好到了上朝的時候。
他輕手輕腳,心想或許她昨晚是一時戲言,並不打緊的。
他掀開錦被剛下床,被人猛地從身後抱住。
剛才還睡得香甜的枝兮此刻卻已睜開惺忪睡眼,笑著喊他的名字:「今舟,你要去哪?」
殷非只得回過身,道:「去上早朝。」
她期待地看著他。
殷非一頓,繼續道:「走罷,帶你一起去。」
今日的早朝,格外安靜。
群臣望向高坐於王座上的桃天夫人,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做想。
有想要出列進言的,立刻被殷非的眼神瞪回去。
殷非回頭看身邊的人,她張著一雙秀眸星眼,臉上滿是興奮。
掃了一圈底下的群臣,她拉拉他的衣袖,湊到他耳邊,細細低語:「王上,你不是說上朝很好玩嗎,可是為什麼大家都不出聲,難道就這樣一直靜站著嗎?看他們發呆?」
殷非咳了咳,向群臣發號施令:「說話。」想到什麼,立馬加了句:「別說孤不愛聽的話。」
她立馬搖晃他,一副認真的小模樣:「王上,只有昏君才會不願意聽取忠臣的意見。」
昏君兩字一出,眾人皆倒吸一口氣。
上一個當面說國君乃昏君暴君的人,整個家族的墳頭草已經三尺有餘。
殷非眼角一跳,怔了數秒,而後衝群臣道:「那就如桃天夫人所言,你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餘光瞥見她殷切的眼神,遂不甘不願地加了句:「孤恕你們無罪。」
群臣瞠目結舌。
自征服六國後,群臣第一次在朝政上討論除了征戰之外的事。
起初他們膽戰心驚地說著民生社稷,後來發現國君雖然不耐煩,但是並未打斷他們。只要旁邊的桃天夫人多問一句,國君甚至還會鼓舞他們放手去做。
一天的功夫,解決了過去一年擠壓的問題。
有忠心耿耿但膽小懦弱的臣子一出政殿,當即激動得語無倫次:「我大盛朝有救了。」
殷非下了朝帶枝兮回去,她誇了他一路,滿目崇拜。除了他們倆剛相遇那會,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她這樣誇過自己了。
她說:「今舟,你好厲害,全天下的百姓都仰仗你。」
殷非不以為然。
她沒瞧見他征戰沙場的時候,那才叫一個厲害。如今不過是解決這些不足掛齒的芝麻小事,她竟興奮成這樣。
他將她抱起來,「以後孤征戰蠻夷的時候,你就知道孤有多厲害了。」
她皺起眉頭,「可我不喜歡戰事。」
他愣住,下意識將她摟入懷裡,「征戰天下是男人畢生的目標。」
她不高興,怏怏道:「不能改個目標嗎,你已經征服六國了。」
他不說話。
她紅著眼望他,眸中淚花盈盈,「今舟,不要征服天下,征服我好不好?」
真是個愛哭的小嬌包。
他伸手替她揩淚:「孤不是已經征服你了嗎?」
她搖搖頭:「一時的征服不算什麼,要一輩子的征服,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