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春風拂面, 花香四溢。德音低下腰, 摘一朵飽滿的芍藥, 「陛下, 以後莫要在人前說這話。」
睿宗帝怏怏地看著她,不情不願地吐出一句:「朕知道了。」
他看她手裡拈著花莖, 頷首聞香, 粉黛芙蓉面,人比花嬌。
滿園春-色不如佳人抿嘴一笑。
睿宗帝湊近, 忍不住喚她的小名:「阿音——表姐。」
少年癡癡的模樣映入眼裡,她似乎突然明白什麼, 眸子微抬, 正好與他四目相對。
他赤誠地盯著她, 眼神清澈透亮, 沒有任何閃躲的意思。
與剛才長安殿裡陰鷙陰鬱的小皇帝不一樣,現在他竭盡全力地捧著自己所有的明朗往她跟前奉。
似一塵不染的明珠。
忽地小黃門有要事來通傳,「陛下——」
少年猛地收起所有的溫和,神情陰沉, 怒道:「誰讓你往跟前來的!找死嗎?」
小黃門瑟瑟發抖, 下意識看向旁邊站著的德音,「太……太上皇找郡主……」
少年滿臉失望,「原來是母親找表姐,那朕送表姐回長安殿。」
她點點頭。
待走至殿門前, 少年伸出手, 似是下定很大的決心, 試探地問:「表姐,你能在宮裡多留幾天嗎?權當是陪陪母親,你總不進宮來,母親她……」
說出來這個藉口他自己都沒底氣。
表姐連抽空進宮的時間都不曾有,哪裡肯留宿宮中。
她想著她的夫君,恨不得一刻也不離開王府。
忽地胸口一熱。
低眸瞧,她踮起腳將剛摘的芍藥花輕插到他的皂緣白紗中衣領處,明豔的面龐巧笑倩兮:「好呀,我正好也陪陪陛下。」
他身形一滯,傻傻地看她婀娜離去的身影。
片刻。
睿宗帝回過神,緩緩撫上胸口處剛才她碰過的地方。
殷紅的芍藥花斜在衣襟處,妖豔盛放,紅得令人心跳加速。
他怔著腦袋邁入陽光裡,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同內侍道:「今日天氣真好。」
小黃門驚訝不已,紛紛屏住呼吸低下頭。
蕭帝聽說德音要留宿宮中,當即命人騰出鸞殿。
鸞殿是中宮處所。如今睿宗帝尚未選後,鸞殿一直空置。
蕭帝自己宮中偶爾留男寵,不方便留德音下來,不然哪裡會捨得讓她往別處住。吩咐完人,想起鸞殿似乎離得不夠近,離她自己宮殿最近的,乃是皇帝的太和殿,她下意識問:「阿音,要嘛你去住太和殿?姨母讓你表弟往別處住。」
德音正站在她身後替她揉肩,道:「不了,我就住鸞殿。鸞殿處於您的宮殿與太和殿之間,我既能伴姨母,也能陪表弟。」
蕭帝道:「你陪他作甚?那小子喜怒無常,看著怪滲人的,可惜了一副好容貌,竟然生得那樣陰冷性子。」
德音笑道:「姨母,他才剛登上帝位沒幾年,江山社稷的重任擔下來,難免有壓力,您多給他些時間歷練沉澱。」
蕭帝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坐下來,「要不是當年他在寐城待過,說起來,我還真不一定選他繼承大統。」
德音愣了愣,掏出腦海裡久遠的記憶,終於在旮遝角落裡翻出一段往事。
睿宗帝崔空齡十歲時被送至寐城寄養,他同崔清和一樣,母家卑微,建康城內掀起腥風血雨時,崔清和好歹年長幾歲有自保能力,但崔空齡年幼身後又無靠山,只能被流放至偏遠的寐城。
寐城乃是霍家軍的駐城,霍昭收留了這位孤苦無依的小皇子,並讓他住進霍府。
那時候霍德音十四歲,正好在軍中歷練,難得回霍府,所以與這位小皇子並無太多接觸,只是逢年過節相聚見上一面。崔空齡在霍府住了兩年,而後得召回宮,直到兩年後他登上帝位,德音回到建康城內,兩人才再次得以相見。
南姒想,大概因為四歲的年齡差,所以霍德音從未關注過她這位俊美異常的表弟。
光看皮相,崔清和還真比不上崔空齡。
少年的美,有種近乎妖的氣質。
她柔柔同蕭帝道:「我覺得表弟很好,以後定不會讓姨母失望。」
蕭帝聽她這樣說,果然鬆了語氣,斂起排斥的神情,歎口氣,道:「但願如此。」
蕭帝想起什麼,問:「你這幾天不回府,真的不要緊嗎?是不是和清和鬧矛盾了,和姨母說說,姨母替你出氣。」
德音笑道:「我和他鬧什麼?做夫妻做久了,覺得無聊疲乏而已。」
過去崔清和頂著夫妻之名,卻從未將霍德音當做妻子,如今也是時候讓風水輪流轉了。
蕭帝並非尋常女子,沒有那些三綱五常的念頭,她聽德音這樣講,心頭鬆口氣,笑道:「想明白就好,男人可以寵,但不能愛,尤其不能全心全意地愛,要像養狗一樣,高興就逗逗他,不高興就甩開,這樣才能活得暢快如意。」
德音望見殿門口跟隨內侍而入的素衣男子,個個姿容秀美,挪步至紗簾後伏地等候。
她當即明白過來,起身告別:「時間不早了,我明日再來看姨母。」
蕭帝並未有遮掩之意,隨意指著紗簾後的寬衫男子,逗她:「德音有喜歡的嗎?挑一個,今晚伺候你。」
德音臉一紅,嬌嗔:「姨母。」
蕭帝忽地想到什麼,斂起神色拉住她,「姨母並不介意這些,只要阿音開心就行。只一點,阿音千萬記住,你的肚子裡,只能孕有崔家的子嗣。若是可以,姨母的江山,想傳給阿音的後代。」
德音一怔。
蕭帝是認真的。
她連忙斂裙跪拜,「姨母的好意,阿音受之不起。」
蕭帝憐愛地撫摸她的臉,一手將她扶起來,「好孩子,瞧你嚇成這樣,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你今天累壞了吧,快去歇息,明早不必請安。」
她施施然應下:「是。」
宮人引領,至鸞殿,殿內燈火通明。自蕭帝做皇后時住過鸞殿,此後兩任廢帝的皇后都無緣住進這座宮殿。
隔了這麼多年,她是第一個住進來的人。
蕭帝是真的疼霍德音。
鸞殿窗櫺四開,格局巧妙,她習慣在絕對的安靜中入眠,命人熄掉宮燈,只留兩人在殿門外守候。
躺在床榻上,聽外面風沙沙掠過竹樹,困意緩緩覆上來。
半睡半醒間,頭頂上傳來濃稠的呼吸聲,她睜開眼,黑暗中少年負手而立,那一雙漂亮的眼睛此刻炯炯有神。
「表姐。」
他見她醒來,並不慌張,反而低下身湊近,微微上挑的眼角飽含歡喜,目光專注而虔誠,「我擔心表姐夜裡睡不安穩,所以來陪陪表姐。」
她在覺中,意識不太清醒,風裡傳來先前沒有的檀香,不知何時燃起的,聞得人暈暈沉沉。
他輕手輕腳地爬上床,合衣在她身側躺下。
她開口說話,聲音有氣無力,「陛下,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睿宗帝轉過身。
他從懷中捧出白日那朵芍藥花,放在兩人枕間,「朕是皇帝,朕想去哪就去哪,沒有什麼應該不應該。」
隔著一朵花的距離,他支起半邊身子,歪頭凝視她。
「表姐,你真好看。」
她沒有推卻他的誇讚,「我知道,表弟也好看。」
他喜上眉梢,挨近,「真的嗎?表姐覺得我好看?那與九哥相比呢?」
說完,他立馬想到她將會說出口的答案,急速道:「算了,不比了。」
她卻在這時說道:「你更好看。」
平緩似流水,沒有任何語氣波動。
即使如此,依舊聽得他心潮澎湃。
「表姐。」他湊得更近,兩人幾乎鼻尖相觸,她清楚地望見他黑眸清亮長睫微顫,少年長得如此英俊,連喉頭聳動的弧度都好看至極。
他唇角抿得緊緊的,盯著她看了好一會。
數秒後,他重新躺回去,少年沙啞的聲音透出幾分心酸:「表姐放心,我只是想重溫過去寐城的時光而已。」
她沒了困意,只是覺得疲乏,下意識問:「什麼時光?」
他道:「表姐不記得了?有一年除夕,大家一起守歲,那時候我剛到寐城,害怕極了,沒出息地躲在被窩裡哭,表姐爬上床,替我擦乾眼淚,說讓我不要怕,還說以後會保護我。那個時候,我們就像這樣躺在一起,你同我說軍營裡的事,我同你說宮裡的事。」
他的語氣漸漸愉快起來,「第一次有人說會保護我。起初我不信,後來有一次我跑去軍營探你,你正與將士比劍,七尺威武的男兒,被你打得節節敗退,我這才相信,你沒有對我說謊。你是真的會保護我。」
她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得輕輕悶出一個「嗯」字。
睿宗帝怔怔地說:「我好想在寐城待一輩子,我不想回宮,不想做這個皇帝。表姐,你知不知道,皇宮的夜晚有多可怕,每晚我閉上眼,都仿佛能聽到哥哥們在向我呼喚,他們都死在皇宮裡,我不想死在這。」
她敷衍安慰他:「你不會死的,你是皇帝,你會長長久久地做皇宮的主人。」
睿宗帝不相信,他糾正她:「皇宮的主人,從來都只是母親一人。」
她說:「只要你聽話,姨母自然會信任你,總有一天,你會成為這裡真正的主人。」
少年沒有回應。
耳旁傳來衣料窸窣的聲音,不知何時,他挨得更近了,薄唇幾乎挨著她的耳朵,氣息溫熱:「表姐,如果我成為這裡真正的主人,無論想要什麼,都會得到嗎?」
她毫不猶豫地回應:「當然。」
他舔了舔嘴角,濕潤的舌尖自她敏感的耳垂一掠而過。
「如果我想要表姐呢?」
她一愣。
少年撫上她的手,笑道:「玩笑話而已,我知道表姐心裡只有九哥一個。」
他貪心地摩挲她嫩白的手背,見她遲遲不說話,以為她戒備,因為剛才的話生了嫌隙,苦惱道:「我以為表姐終於肯同我親近,所以才說出那一番話。」
明明知道今夜的檀香足以令人失去記憶,她明日睡醒便不會記得今晚的事,卻還是忍不住解釋。
從前他總將自己與崔清和相比。如今想來,他不如他穩重。一點小事,就能慌張成這樣。
「表姐?」
她及時閉上眼睛假寐。
身體已經再次昏睡,元魂卻不受影響,依舊能感知外界的一切。
年少的睿宗帝覆上來,他的手撫摸她的臉,她的脖子,停在鎖骨處,不敢再往下。
他如癡如醉地喚著她的名字。
「阿音。」
沒有表姐。
沒有表弟。
此刻他終於能以一個男人的身份面對她。
少年熱血方剛,骨子裡的本能驅使他親吻她,嘴唇離朝思暮想的臉隻隔咫尺,猶豫許久,最終掏出一張絲帕輕輕覆在她面上。
隔著薄如蟬翼的絲帕,他安心地吻上去。
這樣她就不會嫌他噁心。
他先是親吻她的眉,再是她的眼,最後停在那一點朱唇上。
這時候絲帕就礙事了。
親不夠。
想要更多。
他從前不受重視,並未得到應有的教習,登上帝位後母親派過宮女教他,這時候悔恨起來,不該將那些宮女打出去的。
他雙手焦急不安,只一味地絞著她的手。
怎麼辦?
該從哪裡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