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交易
教授的私人房間兼臨時醫護室裡一片死寂,只有綁在游酒身上的監控儀器持之以恆的發出滴、滴緩慢運作的聲音。那聲音平和單調,指數顯示同遊酒突然睜開眼前相比,並無差別。
男人眼神散漫,茫然的透過施言望向虛空,被鐵環牢牢束縛住的手腳活動空間極其有限,卻是憑著本能,精準的抓住施言不放。
教授不得不彎下腰,他的手心被他攥得發燙,平靜的眸子裡漸漸湧起了點薄怒。
——很好,如果他沒記錯,當初他用來摸他臉頰的,也是這隻手。
他曾經轉過一個念頭,只要游酒平安回來,他就要他這隻手付出代價。
他抬起眸,飛快瞟向不遠處實驗桌上擺放著的一排型號各異的手術刀,再看向蹲在實驗桌旁的大丹。
黃金獵犬歪著頭,好奇的注視著這邊,它的尾巴還歡快的搖著。
它看見主人被那個沒有發出一點聲響、身上也沒有殺氣的男人攥住手心,以犬類觀點看來,那算不上攻擊,親密接觸反而可以說是一種示好的表現。
然而它的主人似乎同它意見迥異,施言目露凶光的盯著那排手術刀半晌,久到它察覺主人身上隱約冒出了殺氣——大丹猜測,主人也許下一刻就會發出命令,讓它去叼一把過來。
施言確實天人交戰了許久,最終還是狠狠咬了咬牙,逼迫自己把目光從誘人的刀刃上調轉開。
他在內心反覆說服自己,這個人是很寶貴的素材,從他身上已經提取了不少接觸輻射塵後人體產生應激的珍貴數據,他有不可限量的利用價值。
冷靜,冷靜,他跟他之間隔著一層手套。
只要他能想辦法從這個毫無意識的男人手中掙脫……
忽然施言聽見大丹嗷嗚了一聲,剛轉過視線,就看見這只七十多斤的大金毛後退一步,四爪發力,騰空而起,猶如一顆出了膛的砲彈,快准狠的朝這邊躍了過來——
然後,它也像一顆落地精準的砲彈,砰咚一下重重砸在了游酒身上,那聲音光是聽都會覺得內息紊亂,施言在幻覺中甚至聽見了游酒五臟六腑被它踩出來的聲響。
方纔還眼神渙散目光失焦的男人,猝不及防遭遇了這天降一擊,差點魂靈出竅。游酒發出一聲被馬車碾壓過的淒厲悶喘,攥著施言的手心驟然一鬆,弓起身軀劇烈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咳——」
他身上綁著的監視儀器如同聽見下課鈴聲的孩童們,一瞬間從死氣沉沉切換到生意盎然,爭先恐後地發出了一大串雜亂喧囂的報警聲。
「大丹!」
施言方才攢起的一點怒意頃刻間煙消雲散,他想去把大丹從游酒身上拖下來,奈何大丹兩隻寬厚的腳掌牢牢扒在游酒被單上,一邊親暱的搖著尾巴,一邊意猶未盡的伸出舌頭,濕漉漉的舔了那劇烈咳喘的男人一臉,還不依不饒的順勢在他床側趴下。
不論施言怎麼拖它,它就是壓實了屁股,不肯挪窩。
大丹認得這個人,知道他在訓練場裡救過它一命。
——所以它這是想保護他?
施言的手還抱在大丹暖烘烘的肚腹處,大丹爪子抓在游酒被單上,方才男人蓋得好好的被子在一人一狗的拉拉扯扯中已經被拖滑到了小腹,露出精壯結實的胸膛和腹肌。
再拖下一點,就能看到某個精彩的地方了。
施言臉色沉了下來,他當然決不想看見那玩意,只得恨鐵不成鋼的鬆開摟抱大丹的手。
在游酒一邊咳得七葷八素,一邊帶動監視儀器劇烈抽搐中,冷著臉,逐一調整儀器發出的刺耳警報,再加快四根輸液管的滴注速度。
警報聲總算在瘋狂尖叫了五六分鐘後慢慢消停下來,游酒的咳喘也逐漸平靜。
施言轉過身,不期然對上了游酒的目光。
男人黑色的眸子裡還殘留有方才咳喘得過分用力而泛起的紅潤,這讓他看起來有點奇怪的性感。
眸底渙散無焦距的神采消失了,那個冷靜自持的特種兵重新出現。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被捆綁無法動彈的四肢,眼底掠過短暫的困惑,旋即抬眸看向跟他四目相對的教授。
教授的手還按在輸液管上,他平靜的挑著眉,俊美的面容和他離開基地時看到的一樣淡漠。
游酒隱約還有點印象,飛機轟鳴聲中,他跌跌撞撞走向一個白大褂的身影,他在恍惚的意識錯亂中似乎擁抱了那個人——而那個人竟然也接住了昏厥過去的他。
「是施教授……親自將我從地面接了回來?」
他張了張口,聽見自己聲音生澀、乾啞,喉嚨裡似乎有團火在燒。
游酒努力回想,如果沒記錯,他離開基地前,同施言最後單獨相處的時候……場面好像並不是那麼愉快。
他看見施言微微愣了愣,年輕的教授似乎沒有想到他還保留有昏迷前最後一點意識,還能在強烈的副作用侵擾下,直覺出那個抱住他的人是自己?
有那麼一瞬間施言很想矢口否認,因為游酒那種直勾勾注視他的目光,莫名讓他很不習慣,彷彿始終潛藏著的什麼被強行剝離出來,暴露在大太陽底下。
他不自然的收回按著輸液管的手,想了想,避開他的問話,只淡淡道:「——你出現了幻覺,把我當做你的母親。而我有義務確保你的安全。」
他沒有提及同去的還有哪些人。
游酒好半晌沒有說話,他看不出他是不是在沉默的瞬間,腦海裡拚命回想那天發生的所有事情。
他懷疑游酒是否還記得文宵最後說的那些話。
從他驟然緘默的神情,施言無法猜測他的內心活動,而這個剛剛清醒不久的男人,顯然極其審慎的保留了自己的所思所想,他在短暫的沉默後,揚起一個溫和的笑容,雖然仍然忍受著身體上各種不適,卻還是溫和的衝他道:「多謝教授出手相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施言覺得游酒的道謝裡,含有雙重感恩的含義。
雖然這個男人被五花大綁、赤身裸體的躺在他面前,從裡到外可說看個精光,形象全無尊嚴殆盡,但他居然還能磊磊落落的朝綁住他的人說出道謝的話語。
施言抿了抿嘴唇,他忽然想,方纔如果不是游酒昏迷中掙扎,大抵也不會那般強橫的拽住他的掌心。
……好吧,幸好他沒有當真衝他動刀子。
他倆有一頃刻尷尬的沉默,期間大丹仍然窩在游酒身側,有一搭沒一搭的愛憐的舔著他臉頰,這讓游酒說起話來極其費力。
他努力偏開頭,避開黃金獵犬的舔吻,「——能不能麻煩教授幫我鬆開,咳,我身上的這些東西?」
「你體內餘毒未清。」
——所以這是變相承認軍用膠囊真有副作用了?
游酒心裡想。
但他更加清楚,此時遠遠不是秋後算賬的時候。
男人笑得更加溫和,他嘗試著用一種無比真誠,實際上帶點誘哄的語氣對他道:「我感覺已經好了許多,你放開我,讓我能夠自主坐起來。有了患者配合,這樣後續治療不是會輕鬆許多?」他又晃了晃拷在床頭的鐵環,「至少,把手腕鬆一鬆。」
「然後你就趁機逃跑?」
游酒一挑眉,又笑了。
「跑?我為什麼要跑?」他詫異的笑著, 「我簽了協議,只要能夠找到情報,回來就能拿到高額報酬,我怎麼會傻到什麼都不拿就跑掉?教授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施言拉開椅子,在他床邊坐下,嚴謹的保持他搆不著他的距離。
他伸出手去,若有所思的撫摸著大丹溫暖的皮毛,游酒注視著他。
他可以感覺到特種兵和善的笑容下面,隱隱躁動著的一絲氣息。
金色鏡片後的眸子若有所思的打量著游酒,語氣平鋪直述,不像疑問而像肯定:「你不是已經拿到了你想要的東西?」
男人皺起眉,昏迷曾經給身體造成的麻痺鈍感,隨著意識清醒而漸漸消散,真實的疼痛開始一波波湧來。游酒感覺自己像個被360度爭搶撕扯的布娃娃,哪一處都在鑽心的疼,連說話語聲都有些不穩。
他雖然還在笑,但已經有些勉強了。
戲謔道:「教授是指這一身的傷,還有疼得快要裂開的腦袋嗎?」
施言沒回答,他認真的權衡了一番,最後拿出了游酒曾經在他手中見過的那台晶片電腦。
他調出遊酒和文宵在C-23A裡找到密匙後的一段畫面,將屏幕轉過去讓游酒可以看見。
文宵將密匙珍重的放在游酒手裡,道「我們回去吧」。
游酒背過身,在機體泛著的隱隱螢光下,動作快速的吐出壓在舌根底下的一小塊感應芯片,將其與密匙緊緊攥在一起。
那芯片發出了微弱跳動的存儲信號。
游酒在短暫的錯愕後,猛然抬起身體。
他這一瞬間爆發的力度極大,帶動將他死死捆綁的醫護床霍然震動,差點就連人帶床撲翻過來,劈手奪走那小塊電腦。
可惜黃金獵犬渾然不知的壓覆住他,七十多斤的中型犬呼哧呼哧吐著舌頭,宛如定海神針,把他卡在了原地。
「那塊芯片你還藏在舌根下,所以交出密匙也不要緊。」雖然明知游酒不可能掙脫,施言還是縮回來手,平靜的看著游酒面上維持得很好的表情裂開了一道縫隙。
「你隱藏得很好,若不是有記憶芯片得以忠實記錄當事者做過的一切,誰都預料不到這一招。」
「……」男人面上黑雲壓頂,「你……」
他卡殼了半天,俊朗的面目緊緊皺在一起,既是身體四處爆發的疼痛作祟,也是一瞬間陷入進退兩難境地。
「我能夠理解,你迫切想要查出父親身亡秘密的心情。」施言緩緩道,「因此,我沒有取出你刻意隱藏的那份拷貝;如果你需要,我同樣願意刪除方纔那段畫面,不讓軍方的人知曉。」
游酒表情精彩紛呈,他微微瞇起眼,審慎的打量面前這位心思難測的年輕教授,猜測他對他說這番話的用意何在?
他目光緊緊攫取施言視線,啞聲道:「……你想要什麼,教授?」
教授往椅背上一靠,揉了揉自己眉心,游酒從他眼底竟看見一閃而過的疲憊。
他靜靜道:「我要你自願留在我身邊,配合我關於你的一切研究行為。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不準有絲毫反抗,——當然,我會確保你的安全,不會有任何人輕易動到你……」
他看見游酒有片刻愕然,那愕然更多的似乎不是針對他說「你留在我身邊配合研究」,而是「我確保你的安全」,游酒在聽見這幾個字時稍有動容——
他把後續的話語說完,「——以及,芯片裡拷出的關於新人類計劃的所有情報和數據,我也要知情。」
游酒的眉峰越皺越緊,從那雙黑眸瞇起又睜大的快速顫動頻率裡,施言看出遊酒方才對自己的那些感謝,似乎已經被他冷淡提出的交易給衝散了不少。
我把他激怒了,他想,這就是我為什麼要令他全身赤/裸,綁在床上的原因。
不是怕他傷害自己,而是不希望他將我一擊斃命。
——但芯片裡的數據,關係到他風聞已久的那項計劃,他必須不擇手段拿到手裡。
經過一段長時間靜默後,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的男人彷彿決定了什麼,嘴角譏誚的勾起了一些。
「行啊,」游酒淡淡道,「教授也不是外人。」
他竭力讓自己這句話聽起來不帶什麼怨氣,但施言明顯感受得到其中嘲諷的氣息。
奇怪……
施言默默想,我怎麼會有那麼短短一瞬,被他看似真誠的眼神動搖過呢。
壓下那種古怪的不快,施言在沉默僵持的氣氛中站起身,道:「大丹喜歡你,這些日子,我讓它留在你床上陪你。」
游酒沒說話。
——————
「游酒醒了?我能進去看看他嗎?」
齊偉其實很早就有這個念頭,但看見大校都碰了一鼻子灰,氣呼呼的離開基地,總覺得自己以個特訓教官的身份,似乎更加沒有那個資格提出這種請求。
施言唰唰翻過手中醫療日誌,他心情不是很好,冷淡的看了他一眼:「你對他為什麼這麼上心?」
「跟你對他另眼相看不是一樣嗎?」齊偉抱著雙臂,朝樓上瞟了眼,「他很特別。——而且,他居然會是遊學正少將的兒子……」
「我不能理解你們軍人對領袖的觀點。」遊學正是個名望頗高的將軍,他知道,但他從來不關心。
齊偉道:「再不然,他好歹也是我特種兵學院的學弟啊。我隔著門口瞧瞧總可以吧?」
「你真這麼記掛他,自己上去。但他情況不太穩定,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有時候還發□症,說胡話。」施言冷冰冰道,「你同他注意保持安全距離,一會撓著你我不負責。」
「是啊,聽說這小子還當著去接他的士兵們的面,衝你喊娘?」
「……」
教授臉色有點青,他回想自己居然鬼使神差摟住了昏倒的游酒,覺得那一刻簡直如同邪靈附體。
他把醫療日誌刷刷翻得更加用力。
齊偉上尉進了施言的房間,教授的臥室與外面私人實驗室用一扇緊閉的木門隔開來,此時實驗室裡七八個白大褂團團圍住了床上的游酒,七嘴八舌的討論。
「是昨天用的藥不對嗎?今天他清醒的時間沒有上次長。」
「我認為要加重抗生素的用量,他還沒有退燒,這樣下去怕是要脫水。」
「肺部也有點感染,應該……」
齊偉透過那幾個圍繞在特護病床旁的身影,朝裡瞥了一眼,看見游酒閉著眼躺在那裡,任由旁人將他當小白鼠揉來捏去,紋絲不動。
游酒的頭髮已經長出來了一些,俊朗的面容襯著利落乾脆的黑髮,一掃死刑犯人的頹喪晦氣;即便病容蒼白的躺在那裡,還是有種勃勃生機的英氣。
他雖然不是學醫和搞科研的,但只看了一眼,就判斷出這傢伙在裝昏。
他恐怕早就醒了,只是不想聽旁邊這些研究人員嘰嘰哇哇的呱噪。
難怪施言下樓去翻醫療報告,他顯然知道游酒不情願配合,留別人先去消磨他的耐性。
齊偉耐著性子,看那些特別醫護小組的人員像見著雞蛋縫的蒼蠅,繞著游酒嗡嗡嗡嗡飛了好幾個來回,終於把各項檢查做完,各項數據採集完畢,各種藥物該打的打完該輸液的輸液,才心滿意足的離開,臨走前囑咐齊偉道:「上尉,您別解開他身上的禁錮,千萬小心。」
「他們對待你就像地球上最後一隻恐龍,寶貝又警惕得很。」
等人走光了,醫護室裡只剩下他和游酒,齊偉道。
游酒慢慢睜開眼。
「歡迎回來。」他的前教官,真正意義上的特種兵學院的學長,忽然張開雙臂,俯下身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游酒微微愣神了片刻,眼底忽然漾起笑意。
他道:「這還是我回來地底,首次受到隆重而真心的歡迎。」
齊偉道:「施教授應該也挺真心的,」他低頭看了眼趴在游酒床尾的大丹,「他肯把這只黃金獵犬留在你身邊陪你。」
游酒被綁得無法動彈,他很想通過聳肩來表達他的不讚同,終究還是放棄了。
齊偉問他:「等身體康復後,你準不準備回特種部隊?」
游酒已然敏銳的從醫護小組成員對待他的態度和彼此間的言談中,察覺到他的真實身份已然洩露,在死亡峽谷基地差不多人盡皆知。
他不知道是誰認出他,又是誰散佈了這個消息,但聯想到地面遭遇的種種異事,這個遲來的身份認證恐怕不是什麼好現象。
尤其是,施言說「確保你的安全,不會有任何人輕易動到你「——明顯是話中有話。
他道:「施教授說我身體狀況很糟糕,最好暫時別動歸隊的念頭。」
施言原話:你只要敢跑,我不介意做個告密者。
「你未必然一定要回去,留在基地一樣能為軍方效力,延續令尊的事業……」齊偉還未說完,游酒忽然壓低了聲音,對他道,「學長,我有一件事拜託你。」
「上次你讓我寫的緊急聯繫人,我現在需要他,能請你幫我找到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