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方姑姑從內務府領完這個月景陽宮所需的用度,剛出了殿門便發覺有一滴水珠砸在她的鼻尖,起初她還以爲是屋檐未融化盡的雪水,微微皺了皺眉,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想著出來的時間長了,不知那幫傢伙可否偷懶,就快步的往景陽宮走,結果還不等到宮門前,就有雨滴發瘋的往下落,抬頭望去,天空中哪裡還有一絲明媚的影子,烏雲布滿天際,雨水順著雲層往下傾瀉。
糟了!書!
方姑姑只覺得青筋暴起,心亂如麻,這怎麽會突然就下起雨來,這滿院還曬著禦書呢!
等看到宮門口連小喜子的人影都沒有,方姑姑的臉就更是煞白,一時沒有注意到脚下的門檻,整個人就往前直直摔去,倒是身邊的小太監機靈,堪堪扶住了她笨重的身子。
方姑姑只覺得天旋地轉,若真是出了事,她這條老命算是得搭進去了,還不如栽個大跟頭,渾身是傷的去領罪,沒准還能有一綫生機。
由小太監扶著,不顧雨水,跌跌撞撞的往後殿跑去,結果想像中糟糕的場景幷沒有出現。
雨幕中,秋禾將衣服包住了經書,這般冷雨下不顧自己淋得濕透,抱著懷中的書來回的搬著,身邊小喜子正學著她的樣子跑,而除了她們兩個,其他的宮人一個未見。
最後一趟搬完,秋禾正打算把案桌也給收起來,身前就有陰影籠罩住她,抬頭看去,這才慌張的行禮,「奴婢見過姑姑。」
方姑姑此刻劫後餘生的心境,眼前這個小丫頭便是怎麽瞧都順眼,「起來說話,這麽多書都是你與小喜子搬的?」
秋禾不安的跪下,用力的了磕個頭,「奴婢擅作主張搬動了禦書,姑姑若是怪便怪奴婢吧,都是奴婢的主意,與喜公公無關,還請姑姑責罰。」
方姑姑趕緊讓她站起來,「我怎麽會責罰你呢,這會大雨禦書必定會被淋濕,若不是你與小喜子及時搬書,此刻只怕是我們整個景陽宮都大難臨頭了!好孩子,告訴我,你是怎麽會突然想到搬書的。」
秋禾見她真的不責怪自己,這才有些局促的扯了扯衣袖,「方才奴婢在拂塵,摸著書面有些濕潮,像是有水霧,正巧喜公公路過告訴奴婢,大約是快下雨了,奴婢想著就算一點可能會下雨,也不能叫禦書淋濕,這才擅作主張將書盡數搬回,沒想到真的如喜公公所言下雨了呢。」
她說到最後,眼睛就有些發亮,好似真的在慶幸一般,看得方姑姑也跟著鬆了口氣,看來真是運道好,菩薩保佑!
正打算好好的誇獎他們兩,就聽到雜亂的脚步聲從後頭傳來,回頭看去,就見方才一直不見踪影的宮女們,這會已經齊刷刷的站在了眼前,「姑姑您回來了。」
方姑姑眯了眯眼,她方才一路趕來的擔驚受怕,這會終於是找到出氣的地方了,「若是我再不回來,怕是這景陽宮走了水,你們也都安枕無憂的睡著吧,怎麽,如今禦書都收完了,你們這是終於睡醒了嗎。」
不輕不重的一句話,却比最重的責罰還要滲人,聲音剛一停下,所有人就齊刷刷的膝蓋一軟跪了下去,渾身發顫著磕頭認罪,「姑姑饒命。」此刻便是多說多錯,其餘的不敢再多說一句。
其實方才秋禾去喊過她們,說是一會可能要下雨,但方才天氣正好,根本沒有要下雨的迹象,她們以爲她是沒事找事,躲在殿內說話偷懶,可沒想到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竟然真的下雨了。
秋禾的反應比她們還要快一些,這會也安安靜靜的跪在一邊,低垂著腦袋,不卑不亢看不出一絲喜怒,她們如今的心中只剩下恐懼,就連那一點點的疑慮都消散不見了。
「帶下去,一人手板子二十,罰一日飯!」
「姑姑饒命,姑姑饒命!」一時之間整個景陽宮內只能聽到聲聲凄厲的慘叫聲。
秋禾此刻看著遠遠被拖下去的宮女們,跟著跪下,被身邊的小喜子拉了拉袖子,方姑姑揮了揮手,說了句無妨,「秋禾,你什麽都好,便是心腸太軟了,怕是早晚會在這上頭栽跟頭的。」
秋禾只是磕頭也不求情,瘦弱的背脊挺直,何止是早晚,她早就已經栽倒後又爬起來了。
她從小在鄉野長大,偶爾也會跟著娘親採茶在田埂間嬉鬧,碰上雷雨天氣之前,娘親便會指著天空與她說些流傳的民間俗語,『雲自東北起,必有風和雨』便是她兒時常見常聽的話。
故而從昨日她瞧見這東邊來的雲,便知道這幾日要落雨,她一直在等,終於午晌的風來了。
原本她是在等著看她們的笑話,可事到臨頭,她還是轉身一間間屋子的敲門去喊醒了她們,但可笑的是,幷未有一人信了她的話,還怪她多事。
「一個賤婢還妄圖憐憫他人,這哪裡是心腸軟,不過是愚而不知。」
秋禾僵硬著背脊,她聽見那個熟悉又縹緲的聲音縈繞在她的耳畔,一聲聲嘲弄的往她耳裡鑽。
四下看去空無一人,她,一直都在看著自己嗎?
*
所有人都挨了板子,再對著秋禾態度就變了,她們忘了秋禾下雨前的提醒,更是想不起之前替她們大行方便的時候,心中只有怨念,但又不敢表現出來。
方姑姑對秋禾越發的器重,她們的妒忌也就越深,就連同屋子的慧兒也不愛搭理秋禾了,秋禾反倒是自在,這麽幾日下來,所有人都發覺秋禾好像變了,具體哪裡發生了變化,她們又說不上來。
好像是話少了,笑也淡了,整個人都變得內斂了,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她原先是個什麽樣子的了。
「秋禾,你將這些佛經送去長春宮賢妃娘娘那,你頭回去辦差,仔細路上別衝撞了貴人。」方姑姑小心的將木托盤交到秋禾的手上,又差了個小宮女領著她,左右的交代了幾遍才讓她出景陽門。
小宮女叫彩珠,今年十六比秋禾要年長一歲,已經在宮內待了兩年,她是原先伺候小公主的,小公主夭折後,她便落到了景陽宮,小臉圓圓的說話討喜人緣很好。
兩人脚步快出了昌祺門一路往東小長街走,彩珠年紀小藏不住心事,一路就拉著秋禾說話,沒多久就路過了北五所,這邊原先是皇子們住的地方,後來皇子們搬去了西五所這邊就被改成了尚宮局。
「秋禾,聽說你是尚宮局出來的,她們都說尚宮局的姑姑都很嚴厲,是不是咱們這輕鬆自在的多。」秋禾來之前方姑姑很是器重彩珠,如今却是萬事都以秋禾爲先,心中早就看她不順眼了,這會故意拿話刺她。
秋禾隔著宮門看了一眼她之前待過的地方,抿唇笑了笑,「是很嚴厲,但司膳司每日都有新做的糕點,只要你做的好,姑姑倒也寬容。」
到底年紀還小,一想到新做的糕點,彩珠的眼睛都亮了咽了咽口水,他們在景陽宮一個月都見不著一塊糕點,這麽想想輕鬆自在也是寡淡的。
「她們你是被罰到景陽宮來的,我瞧你做事能幹的很,長得好看也得方姑姑喜歡,即便是在尚宮局也一定挑不出錯來,怎麽就……」
秋禾眨了眨眼睛,「誰與你說我是犯了錯被罰的?我未曾做過之事,何來的錯。」說完加快了脚步,快步的路過尚宮局大門,往御花園邊的小路走去。
彩珠被甩下,趕緊又追了上去,忍不住嘟囔了一聲,犯了錯還不讓人說了不成。
結果秋禾還沒走多遠,就聽到不遠處有人喊她,側頭看去,是兩個身穿綠色宮服的宮女,梳著一樣的整齊髮髻,手裡也端著托盤,上頭放著五色的糕點,高些的那個叫水月,臉蛋圓圓年紀小些的叫夏綠。
秋禾臉色輕變,端著木盤的手微微用力,原本不想搭理她們,就見兩個宮女已經到了跟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夏綠睜著圓圓的眼睛,滿是激動的看著秋禾,「秋禾姐姐,真的是你,我聽說景陽宮凄苦冷清,你這些日子過的可好?」
旁邊的水月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說,「夏綠你可離這等人遠些,別沾了窮酸的晦氣,不吉利。」
夏綠趕緊拉了拉水月的手腕,「水月你怎麽能這麽說呢,秋禾姐姐待我們極好,即便是姐姐去了景陽宮,我也從未忘記過姐姐,哦對了,這是昨日我糕點做得好,姑姑賞的,一直沒捨得吃,正巧碰上姐姐,姐姐可一定要收下。」
水月眼睛都氣紅了,嘴巴一撇,「好啊,昨兒我讓你分我一半你都不肯,今日竟然都要給她,我再也不理你了。」
秋禾冷眼旁觀,靜靜的聽著她們兩人說話,等到彩珠跟上來才冷淡的開口,「說完了嗎?若是沒有別的事,抱歉,我還有事,沒時間陪你們閒聊。」
說完就徑直朝前走去,而那夏綠手還一直維持的動作伸著,路過她身邊的彩珠看了好幾眼,最終還是跟著秋禾快步而去。
水月看著她們走遠,一把搶過她手中的糕點,「我都與你說了,她根本就不想理睬我們,你還上趕著的去找沒臉,她那樣的人啊,n配得上這樣的好東西!」
夏綠的笑容還僵持在臉上,抽了抽嘴角,勉强的嗯了一聲,手指拽著衣袖不停的在扣,爲何她去了景陽宮還能過得這麽好,即便是穿著簡單的衣服甚至比之前她們的見過的貴人們還要耀眼,她們之間仍然有無法跨越的鴻溝。
彩珠快步的跟上秋禾,「秋禾,她們是誰啊,那麽好看的糕點你都不要嗎?這也太可惜了吧。」
秋禾停頓了脚步,側頭彎著眼笑著看她,意味深長道:「可惜嗎?你若是喜歡,我便替你去要來,不過,有些東西瞧著是好看,可真的入了口就不一定了。」
彩珠被她的眼神看得發怵,馬上就有了些不好的聯想,回過神來秋禾已經走出好遠,嘟了嘟嘴,不吃就不吃吧,哼!這麽嚇唬人做什麽!
兩人從御花園旁的小路往前走,秋禾的脚步就放慢了下來,一雙眼四下的看像是要找些什麽又像是在回憶什麽,這一次反倒是彩珠在催她了。
-阿禾,御花園的冬日有黃梅,走近了便能聞到暗香,美極了,若是有機會我定要摘一支與你瞧瞧。
-阿禾,我最喜歡的便是在禦景亭的高處賞花賞景,真希望這亭子再高些,我便能望盡京城,瞧見你與娘親。
「秋禾,你快些呀,一會回去的晚了,午膳又落不下什麽好吃的了,這個季節便是御花園的花草也都是枯的,有什麽好瞧的,等到立春過後百花齊放我再偷偷帶你來看。」
秋禾慢慢地停了下來,眼神有些飄忽,這便是御花園了,正是姑姑信中常常提起的地方,可如今她却不在。
姑姑。
就在思緒萬千之時,一個藤球從上而下直直的砸中了她的腦袋,而後一路滾進了旁邊的小水潭中,就聽見從上方傳來一個慵懶低沉的聲音,「底下何人,爺的球呢?」
秋禾下意識的捂著腦袋順著聲音的方向抬起了頭,眼眶微紅眼底泛著水汽,朦朧間她看到一身穿華服的俊美男子,在看到她的臉時微微一楞,頗有些驚艶之意,再對上她的目光後挑了挑桃花眼,有些神情無奈。
低聲輕笑道,「哪兒來的小丫頭,如此嬌氣,這便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