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羅曼蒂克
傍晚五點鐘的光景,租借的繁華還未正式開場,陰森森的天際下著濛濛細雨,汗毛似的順著微風飄。這種小雨容易讓人惱火,首先不够熱烈,再是纏纏綿綿地總是不停,平白的壞人心情。
一輛人力車停在戲院門口,戲院的大門處於半開的狀態,幷無人看守。車上下來著靛青長袍的男人,男人個子不高,身段十分清瘦,圓帽下是一張面無白鬚的臉。
許國華給了錢,面色陰柔帶著寒意,跟頭頂的天氣一般,很有點陰沉。
現在開沒到開場時間,大堂裡只有兩個丫頭,一個在擺弄桌椅,一個在掃地。見他進來,前後問聲好。許國華沒理她們,徑自去了後臺。後臺倒是人滿爲患,沿著墻角擺著長條的桌子,桌子上架著長排的鏡子,而鏡子被分成格子般的方塊,方塊邊沿點綴著一圈白色的圓燈泡。
班主從人群裡擠了出來,對他裂開菊花笑臉:「許老闆,今天來得挺早啊。」
許國華暗自嗤了一聲,面上裝著笑意:「哪裡敢稱什麽老闆,我這段位還不够格呢。」
說著他抬了手,尾指微微的翹起來,在班主手背上輕拍一下。
班主滿意得點頭,又是恭維兩句,作出秘密的姿態,攏住手背凑到他的耳邊:「可別說我沒關照你,今天晚上有大客到,你在這裡也有幾個年頭了,能不能熬出頭,就看你今晚....」
他朝許國華使了個眼色,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許國華換了衣服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擰開五顔六色的瓶瓶罐罐,他看著鏡子裡面的臉,柔腕提筆,筆筆精確細緻,這張令他厭惡的臉逐漸的散發生機,逐漸傾入了魂魄。
戲院開場時,前臺零零星星的坐不滿。等他上臺時,倒是坐滿了泰半,人群裡鬧哄哄的拍巴掌,掐著嗓子喊嫦娥嫦娥。最前面坐著幾桌富貴小姐和太太們,衣著美麗時新,一看便是來打發時間的,喝著茶水埋頭聊天。
許國華揮舞著水袖開了嗓子,誰也不看,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待他即將要飛月入天時,場面忽然混亂起來。這種混亂來也快去也快,重頭長靴咚咚咚地踏在木板上,秒速把驚訝的呼喊給鎮壓下去。二十位荷槍實彈的警衛員護送主子進來,班主把腰弓成了蝦米,生怕多坤一寸就是怠慢貴客,他也很緊張,喘出的白氣裡帶著顫抖:「季...季先生,請走這邊,樓上的包厢已經備好了。」
男人帶著藏青色的軍帽,帽檐下一片鴉黑,鴉黑裡射出來的目光帶著漫不經心的冷冽,班主略一抬頭,就嚇得脊梁發寒——這種人,是殺人不眨眼的。
人命在他的眼裡,是毫不值錢的。
季仕康接下披風,露出一身考究的薄呢子戎裝,綫條處處筆直。身後的副官接過披風,抬腿給了班主一脚:「廢話什麽,長官愛坐哪裡坐哪裡!」
還好班主即使扶住了欄杆,否則出醜出大了,他一連答了七八個是,年輕駭人的長官已經越過他,去了戲臺最前面。
季仕康的臉就在許國華的眼下,這樣一張衝擊性十足的臉讓他差點變調。他的聲音頓時如磁帶卡住,在滿場詭异的安靜下,季仕康抬起雙手,修長的指節上套著白手套,白手套乍一合攏,發出悶的啪聲,隨即又是兩下,後頭的人全部跟著鼓起掌來。許國華就是在這片令人驚駭的掌聲中,重新接上了喉腔。
眠風低著頭在後臺掃地,腦袋後面梳著大麻花辮,身上穿著半舊不新的坎肩,裡面套著短短的花襖子,屬誰都不會注意的範疇。剛才在外間跟許國華打招呼時,他都沒注意到。前臺鬧了又靜,靜了又鬧,大家的注意力都跑到前頭去了,眠風便丟了掃帚,端了塊低矮的板凳藏到柱子後頭,撩開厚重的簾幕往外探。
她看到了季仕康,嘴裡當即生了豐沛無比的口水。
男人整個就像一塊冷硬的冰雕,槍擊不穿,刀砍不碎。
眠風很想上嘴咬一咬,看他的肉是不是真的硬,會不會硬的硌牙。
其實第一次預備暗殺時,處處都準備好了,然而眠風在酒店對面埋伏時,通過狙擊槍的十字看准他的臉時,硬是下不了手。
酒店內繁花似錦觥籌交錯,他也是穿著這身軍裝,不過胸口的口袋裡別著一隻鮮紅似血的玫瑰花。她的目標就是打碎胸口別花之人的腦袋,子彈應該從他的太陽穴衝進去,人群應該會張皇驚叫,然後墻上會留下紅色粘稠的液體。
季仕康應該在一個月之前,就死在玫瑰酒店的大堂裡。
然而他現在正用他的閒情逸致坐在戲臺下正中央,白手套上端一杯熱茶。
眠風捧住自己的臉,內心孩童式哎呀長嘆一聲。
某些時候,她會對自己樂不此彼地妝模作樣。
當時她在想什麽呢,無非是想一顆子彈把他解决了,未免太暴殘天物。
眠風打了個哈欠,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從簾幕後退開,複又撿氣掃帚狀似無意的到處亂晃。前門後門全都有守衛,十幾人的隊列把大堂包成了鐵桶。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若要完成任務,她還需要再等。
戲院散場的時候,班主誠惶誠恐地邀季長官下次再來,順便推銷了自家名旦許老闆,說若是長官有閒情,許老闆必定會應邀而去。
季仕康少話,目光朝簾幕瞥了一眼,仍舊是漫不經心的,點了個頭。
班主還未反應過來,趙副官竪起眉毛低喝:「磨蹭什麽,去請人過來陪長官喝杯茶!」
班主匆忙轉身,一位穿碎花襖的丫頭爲了躲避,不期然在季長官側面撞了一下。趙副官直接從後提了她的領子,左右開弓著鏟了兩耳光:「眼睛是怎麽長的?」
丫頭的頭髮淩亂地散開,發出嗚嗚膽怯的哭聲。
副官還要再訓,許國華已經翩然而至,於是他一把甩開她,叫她快滾。
眠風屁滾尿流的爬開,遠遠的爬到臨近門口的桌子底下,對著這行人齜牙咧嘴。人群攢動中,季仕康忽然回了頭,明這個角度他看不見,眠風還是忍不住驚了一下,扭著屁股轉身,竄天猴似的爬去出,半分鐘不到,已經混進人群裡跑了。
奔至隔壁的巷子,眠風把口袋裡的烟盒拿出來看,鉑金烟盒在路燈下散發著矜貴的光澤,摁開暗扣,裡頭整齊地擺著十隻古巴雪茄。
放到鼻子下面聞片刻,眠風道一聲好香。
她揣著季仕康的烟盒叫了黃包車,半個小時後到了一幢紅磚外墻的公寓樓下。
馬路邊立著幾根黑黢黢的燈柱,暈黃的光照出碎碎的雨水,雨水複又飄下來落到她的頭髮上,襯著腫起來的臉,別提多可憐。
毛毛雨轉成淅淅瀝瀝的小雨之際,一輛綠招牌的出租車停到樓道口,車內下來一位斯文青年,鼻梁上架著圓框的近視眼鏡。他從口袋裡掏了紙錢遞給司機,撑開黑傘下來。
因著路上行人稀少,他一眼看見徘徊在燈柱下的小可憐。
廖華平踩著水坑快兩步過來,把傘往眠風頭上傾斜,語氣裡滿滿的無奈:「你怎麽又來了?」
眠風不需多說話,隻把腫起的臉蛋送到光綫下,廖華平自動消除疑問,鏡片後滿是擔心:「又被你爹打了?」
頭髮濕淋淋的貼在額頭,她跟喪家之犬幷無區別,廖華平迫於良心,只得把她往樓上帶。樓道狹窄,地上鋪著紅棕色的木地板,身後之後毫無聲息。廖華平回了幾次頭,確認人是不是還在。每次他一回頭,那姑娘耷拉著腦袋,駝著雙肩,好似被遺弃虐待的小孩子。
他掏了鑰匙開門,已經心軟地不得了:「快進來吧,我去倒杯熱水給你。」
這房子只有一間臥室,和半間厨房,厨房對面就是厠所。
眠風自動在床邊的小沙發裡坐下來,把兩隻手規矩的放在膝蓋上,廖華平送來熱水時,只見她抬了頭,露出濕漉漉的眼眸,嘴唇動了兩下,小聲道:「廖哥哥,謝謝你。」
廖華平留她到深夜,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之前只不過是看她在路邊晃得可憐,給了她一塊錢,就被她粘上了。
不過也談不上後悔,這個叫小翠的姑娘,幷不討人嫌,且十分乖巧懂事。
在廖華平無言的幫助下,眠風洗了熱水臉,梳好了頭髮,還吃了他的晚飯。最後爲了報答他,小翠也就是眠風,主動給他倒洗脚水,揚言要給他洗脚。廖華平哪裡肯,爭執間不小心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腕細細的,還很溫暖,皮膚是光潔柔滑的。廖華平鬼使神差地沒鬆手,竟能從眠風鼻青臉腫的風範中窺探出幾分美麗。
「我....」
他的喉頭有些發緊,夜深人靜中男女同處一室,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眠風就著他的手勁跌入他的懷裡,燈光下的雙瞳散發著空濛的琥珀色。
廖華平捫心自問,小翠這樣的幼小可憐,他怎麽能怎麽可以輕薄她,可是在一句輕呢的廖哥哥下,他彎下了腰,把嘴唇貼了上去。
廖華平的雙手換了位置,把她緊緊的摟在懷裡。
眠風閉上眼睛,承了他的濕吻。
多美好啊,她嘆了又嘆。
如果能一直這樣羅曼蒂克下去就好了。
一吻結束,廖華平的胸口激烈的撞擊,而眠風則驚慌失措的跳開逃跑了。
她的驚慌失措在出門後,在進入陰暗的巷子口時,在光明來臨之前,已經變成了凉薄和冷感。
與黑暗爲伍,才能讓她真正的輕鬆。
但是對於廖華平的感情也幷非虛假,因爲回到顧宅時,她又想起了他的好處,臉上笑意盈盈的帶著陶醉。
顧城蹺腿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把她的表情收進眼底,波瀾不興。
眠風夢游似的坐到他的身邊,端了他的茶杯灌水。
顧城翻了一頁報紙,眼睛仍舊頂著白紙黑字,却是淡淡的說:「我奉勸你,還是少出去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