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時間按部就班一日日過,從明面上看,滇寧王府一如往常運轉,孟夫人葛姨娘等也不聒噪了,柳夫人有孕固然值得人咬碎銀牙,但從另一面想,她雖然復寵,可是同時無法承寵了呀。
她拖著個雙身子,撒嬌做癡纏得滇寧王一時就罷了,難道還能霸住他整整十個月?
何況柳夫人還把自己折騰到圓覺寺去了,這樣一來,滇寧王在府裡可就是夜夜孤枕,這其中所蘊含的機會,足以使後院發狂。
對此滇寧王起初還不覺得什麼,他本也有廣播雨露多求子之意,對孟夫人葛姨娘等打發過來的鮮嫩丫頭俱都笑納了,不想好景不長,如此不上一個月,便添了腰腿酸軟、晨起發昏之症。
滇寧王大驚,忙召了醫官來看。
這醫官這些年一直在暗地裡治療滇寧王的隱疾,對滇寧王的身體非常清楚,挎著藥箱進來,不用把脈,單一看滇寧王的臉色就也大驚:「王爺,下官多次叮囑,王爺如今貴體雖愈,但以王爺的年紀,當緩緩圖之,如何——如何這麼快就顯了氣血虧損之相?」
滇寧王自己心裡隱隱有數,猜想得到證實,臉色難看地道:「先生的醫囑,我當然不敢輕忽,委實並沒有怎麼樣。先生替我把把脈,可是因天氣熱了,時令所感?」
醫官心裡嘀咕,醫學上雖確有「苦夏」這個說法,但可從沒見誰苦出個腎虧來的,滇寧王這個虛浮無華的臉色太明顯了,根本不容錯辨。
但這個話不好直通通地說出來,醫官還是請滇寧王伸出手腕,兩邊都細細把過,方確定地點了點頭:「王爺,您確實是因房事過頻之故,所幸問題不算嚴重,我開一副補氣養虛的方子,請王爺按方服用,服過七日後,症狀應當會有所好轉。用藥的這段時日,請您務必要戒除女色。」
滇寧王忙問:「那日後呢?」
醫官含蓄地說道:「日後應當無妨。只是,還是請王爺節制一些,保重貴體,以養身為要。」
滇寧王方鬆一口氣,但同時又很鬱悶。
憑心而論,他覺得自己很節制了,那些丫頭他也不是天天要的,幾日才一次,好些變著法在路邊偶遇他的他都沒有搭理,頂多吧,是每回的次數多了一點點——柳夫人在日,不是那等拉得下臉皮在床笫間勾纏的人,往往一次便罷;這些丫頭不一樣,變著法地邀寵,他憋了多年的人,多少有些把持不住,但真的也不過分,誰知就這樣了。
滇寧王不死心地問:「想本王年輕時,比如今狂蕩數倍,並無一絲不適,為何現在就這樣經不起了?」
醫官無奈笑道:「王爺,您也說了是您年輕時——」
那怎麼能一樣啊。
不過他也理解,滇寧王壯年受傷,是忽然一下虛掉的,不是如尋常男人般過中年後慢慢力不從心,因此能適應自身的變化;滇寧王沒經歷過這個過程,他如今好了,回憶對比起來仍是自己壯年的時候,那當然不好比了。
醫官又安慰道,「王爺,其實一般人過天命後,都差不多已經力絀起來,和您如今是差不多的,您不必多慮,只要好生頤養就是。」
滇寧王只能應了。他的隱疾是在這醫官手裡調養好轉的,因此對他很為信任,再鬱悶,不敢不遵這個醫囑。
但後院的女人們不配合。
一波一波地仍舊往上撲。
滇寧王被纏到煩不勝煩,去找了滇寧王妃,讓她管管侍妾們。
滇寧王妃不陰不陽地回他:「我見王爺樂在其中,怎麼好攪了王爺的興致。」
滇寧王頭疼地道:「你胡說些什麼。總之,別讓她們瞎鬧了。」
滇寧王妃看他這番作態,大約猜到他是怎麼了,心裡接連冷笑,但怕流露出不對讓滇寧王發覺自己這邊的佈置,便忍著還是應了。
回頭把孟夫人等叫了來,意思意思地訓了幾句,孟夫人以為滇寧王妃是要自己給滇寧王獻美,妾室們太積極擋了她的路,她不敢跟滇寧王妃打對台,低眉順眼地領了訓。但回去老實幾日之後,發現滇寧王妃根本沒這個意思,縮了的頭立時又忍不住伸出來。
不趁著柳夫人不在府裡的這段時日佔個先,等柳夫人回來生了子,王府多年不聞新生兒響亮的啼笑,可以想見馬上又會把王爺的心霸得滿滿的,那別人還有什麼戲唱?
滇寧王煩得又找過來,但這回滇寧王妃可有話說了:「我該說的都說過了,王爺還要我怎麼樣?納也是王爺要納的,如今沒個緣由,總不成直接把人都關起來罷。王爺貴體有恙,明說就是了,她們自然知道該體貼王爺了。」
滇寧王就是不願明說,所以才來找著滇寧王妃出面約束,他好容易雄風重振——嗯,就算振得比較一般吧,那也是振了,如何肯拉下面子承認自己又有問題了?
既不肯承認,又沒有柳夫人這個「真愛」在府裡做擋箭牌,結果就把自己架火上了。
滇寧王妃出工不出力,滇寧王也沒法子,鬧到沒奈何,不得不尋理由親自發作了兩個,身邊方清靜了些。
一片鬧騰裡,總算也有好消息,柳夫人那邊坐胎滿了六個月,專在那邊侍候的大夫給了准話:應當是位小公子了。
滇寧王這番高興自不必說,回來告訴了滇寧王妃,同時也當面正式地把會將這個孩子抱來榮正堂撫養的意思說了。
誰稀罕那個小崽子!
滇寧王妃勉強維持著平靜的表情,心裡怒罵,但這給她提了個醒,她如母狼看顧幼崽般把沐元瑜看得又緊了些,輕易哪裡都不叫她去。
如同滇寧王妃能注意到滇寧王的細微不對一樣,其實以滇寧王的敏銳多疑,本該也能注意到滇寧王妃的,滇寧王妃行事再謹慎,但這世上的事,走過就必留下痕跡,或感覺或實據,總不能抹到一絲不剩。
但滇寧王這陣實在太忙了,自身許多要事瑣事纏身,第一件最要緊的他盼了多年的真兒子眼看將要成真,不免常常往那邊跑;第二件則是他因為這個好消息而心情甚佳,在府裡時也滿面春風,後院的侍妾們見此,便又按捺不住各出其寶起來。
滇寧王這時倒也又調養了過來,但他有了先那番經歷,人最可怕的不是失去,而是得而復失,先前那出實在給他留下了濃重的心理陰影,導致他便是好了,也束手束腳起來,腦子裡始終有一根弦繃著,不敢盡興,只怕過量。
這種房事索然無味,滇寧王不得不又召醫官徵詢,事關男人絕大顏面,這問題自然要耗去他一部分心神。
第三就是沐元瑜了,對這個女兒,他並非沒有愧疚,但那些愧疚與他的權勢穩固比,份量就很有不足了。其實他最初排斥滇寧王妃的勢力時,更多的是弄權本能,習慣把事做在了頭裡,並沒有想定了要將沐元瑜如何——這是最得他心的女兒,如果不是造化弄人,她能好好作為一個女孩兒長大,他一定會給她不下於長女的榮耀,好好挑一個夫婿,十里紅妝將她發嫁出去。
但隨著柳夫人懷胎日久,又確定出來是個男胎,他心裡的天平不可阻擋地傾倒,照當年的約定「認」沐元瑜回來,等於在府裡放上一個明晃晃的把柄,他當年以為他有能力掌控住這個局面,但多年後的今天,這個局面成真擺在他面前的時候,其中蘊含的風險將化為實質,他開始懷疑起來,他真的可以堵得住所有人的嘴嗎?
他老了。
沒有那樣旺盛的精力,與強橫得一切盡在掌握的壯年心態了。
他開始有懼怕。
讓這個被錯誤安排人生軌跡的孩子遠遁他鄉其實是更好的安排不是嗎?
這個想法在柳夫人的男胎確認以後決斷下來。
滇寧王著手佈置後局。
再有第四,是一些日常要處置的公務,與前三件比,這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了,如今邊關承平,沒有戰事,民政有布政使司及轄下各級府州縣衙門照管,他很可以偷一偷閒。
從京裡來的詔書經驛站一層層流轉,最終發到滇寧王府的時候,滇寧王很訝異。
因為想不出朝廷非戰時找他有什麼事。
詔書是由內閣代擬的,通篇溢美之詞。
但滇寧王打開一看,只覺頭目森森,幾欲暈厥。
詔書裡先誇他忠君愛國深明大義,後誇沐元瑜孺子好學,最終濃結為一句話:朝廷同意了他送子進京習學的請求,感於沐氏忠心,天子也給了特惠條件,沐元瑜進京以後,將直接與諸皇子一同上課,接受最飽學翰林們最高等級的教育。
滇寧王的眼睛死死盯在那一句「依卿所奏」上,幾乎看不懂這是四個什麼字。
依、卿——?
「卿」是誰?
他什麼時候奏的?
夢裡?
他為什麼一點點都不知道?!
滇寧王喉嚨猩甜,是真忍下了吐血的衝動,才把那驛傳的小吏打發走了,而後邁開大步,以萬鈞之勢衝向榮正堂。
**
沐元瑜這個時辰在上課,本不知道她一直盼望的消息來了。
但滇寧王與滇寧王妃在榮正堂裡大吵,下人們盡皆被趕了出去,隔著院門都能隱隱聽見滇寧王壓抑著狂怒的聲音,這番動靜很顯然不同尋常,許嬤嬤知道內情,猜著是事發了,跌跌撞撞地跑來找了沐元瑜。
「哥兒,娘娘叫我不要來找哥兒,但娘娘的性子哥兒知道,」許嬤嬤眼淚都急出來了,喘著粗氣道,「娘娘是必定不會退讓的,都在氣頭上,我怕有個不好——」
被叫出來的沐元瑜一點頭:「我知道。我現在就去,嬤嬤,你進去替我跟先生說一聲。」
她說罷邁步便跑,以最快的速度飛一般往榮正堂趕。
她趕得巧,跨過台階揮開簾子衝進室內時,正見著滇寧王面目猙獰,揚起手來。
沐元瑜悶聲不吭,藉著未停的步勢一路衝過去,用力推了滇寧王一把,把滇寧王妃擋在身後。
滇寧王沒有防備,讓這一推踉蹌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目光射向沐元瑜:「你——你這逆子!」
已經撕破臉,沐元瑜也不懼了,淡淡道:「父王說錯了,您的兒子在圓覺寺呢。」
滇寧王一口氣湧上頭頂,沐元瑜一向不算順從,但她很有分寸,滇寧王以往覺得她的一點小個性很有趣,但用在此時,他才發現能把他氣死!
他真是、真是太放縱這個孩子了!
「好,好,你都知道了,」滇寧王語無倫次,他自己都有點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所以你就能忤逆父親了是吧,你這不孝子,你眼中還有誰?!」
「我眼中有父王,心中也有。」
說真的,真面臨到這個局面,沐元瑜發現並不如她想像的那樣暢快,至親的人扯下溫情互相傷害,不論輸贏,又怎麼會有人覺得愉快呢?
「但是父王眼中沒有我了。」她忍著喉頭的哽意說出了下一句。
這一句把滇寧王燒到頭頂的怒氣澆熄了,他深吸了口氣,忍耐著道:「瑜兒,你先出去,我知道你受你母妃蠱惑——」
「母妃沒有蠱惑我什麼。」沐元瑜打斷了他,「進京的主意是我出的,父王的奏疏也是我寫的,您有什麼怒氣,衝我來罷。」
滇寧王:「……」
他失了語,腦中都彷彿空白了一下。
沐元瑜立在對面,張開一手護住滇寧王妃,她脖頸高揚,眼眶發紅,但眼神明亮銳利。
不知是錯覺,還是這段時間他時刻掛念柳夫人那邊而忽視了這邊,滇寧王忽然發現沐元瑜好似長高了些,使得他對眼皮底下的這個孩子竟有了些陌生感。
沐元瑜且補充了一句:「父王要打要罵,我都受著,但事到如今,父王總該留下我一條性命了。」
滇寧王繼續:「……」
這事要是滇寧王妃安排的還罷,但出於沐元瑜的手筆,他的不可置信實非任何言語所能描敘,他從未以為後院婦孺能翻出什麼浪花,結果一朝不留神,著火到了完全無法收拾的地步,他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事,褪去那一層假象,扭曲重組成完全超乎他想像的東西,劈頭蓋臉教了他一回做人。
以至於他第一個想起的問題只能是:「瑜兒,你在想什麼?你以為我要殺你?」
「虎毒尚不食子,」他問道,「你把你的父親當成了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