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這場雪下罷,這一年終於走到了年底,爆竹聲聲中,舊的一歲去了。
正旦初一日。
窗外黑乎乎的,沐元瑜已經從溫暖的被窩裡爬出來,閉著眼睛由丫頭們替她穿衣梳發洗臉。
她昨晚和沐元茂兩個守歲守到了半夜,照說沒人管著,她不用太講究這個風俗,但他們都是頭回離開父母遠在他鄉,逢著這家家戶戶團圓日,心裡難免有點孤寂,兩個人抱個團,總是熱鬧點。
天南海北地胡吹著,聽著外面傳來的遠近不一的爆竹聲,直說到眼睛睜不開才各自去睡了。沐元茂還要賴著不走,意圖跟她抵足而眠,可惜他的神智不太爭氣,往她炕上倒了片刻就睡得人事不省了,沐元瑜召了刀三來把他扛回了他自己院子裡。
過會他要是醒了,也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有這回事。
「三堂哥倒是好,可以賴床到中午,也沒人管他。」
臉都洗過了,沐元瑜還是困得睜不開眼,咕噥著羨慕了沐元茂一句,又揉自己的眼,「不行,還是好睏,給我換個冷的布巾來罷。」
觀棋應聲去了,過片刻回來,把一塊才在冷水裡浸過的柔軟布巾蓋到她臉上。
冰冷的觸感瞬間刺激得她一個激靈,人也一下清醒過來。
沐元瑜抽著氣把布巾又在臉上按了一會,確定自己的睡意都被凍飛了,方還給觀棋。
鳴琴提著食盒進來,見此道:「世子別著急,時辰還早著。我們這離皇城近,怎麼都趕得及的。」
是的,所以大年初一沐元瑜還要這麼勤勉地天不亮就起床,是因為今日有正旦大朝會,朝會後還有賜宴,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之一,各項規格都是頂尖,作為鎮守南疆的邊王在京中的代表,皇帝特意給了沐元瑜旨意,讓她也去參加。
鳴琴說著話,手腳利落地把早膳擺好,考慮到要參加朝會,到時不便如廁,除了一碗粳米粥外,餘下八樣小點都做得很實在,便是那碗梗米粥,也盡量熬得很稠。
易釵到現在,這種小麻煩沐元瑜並不是第一次遇到,她現在只慶幸她的初潮來得太是時候,此時早已過去,不然要處理的麻煩可就翻倍了。
匆匆用過飯,鳴琴和觀棋一起拿了她的大衣裳來。作為郡王世子,她也是有冕服的,只是一般穿到的時候不多。
熨得服帖平整熏了青竹淡香的的中單,蔽膝,青衣纁裳一件件展開,上身,最後是冠冕,戴上繫好,兩個丫頭又前前後後地忙碌著,替她將每個細小的皺褶都拉直撫平。
沐元瑜盡職地筆挺站著,方便她們做最後的整理,直到兩人都滿意了,往後退幾步,打量她,異口同聲地發出誇讚。
沐元瑜低頭看看,自己也覺得很滿意:「還好這種衣裳都做得寬大,裡面可以穿厚一點。」
冬日裡上朝可是件苦差事,尤其這種大朝,在京文武百官都要到場,哪個殿裡也排不下這麼多人,都得站在丹墀下的闊大廣場上,西北風一刮,透心涼。
鳴琴聽了,忙要去把才換了新炭的手爐拿給她,沐元瑜擺手不接:「朝會正式場合,應當沒人揣手爐進去,我塞一個也不好看。」
冕服再寬大,沒到塞一個手爐進去都看不出的程度,何況萬一不慎濺出個火星去燎著了衣裳,那可就壞大事了。
鳴琴發愁:「那可怎麼好?」
「沒事,那些年長的官員都受得,我當然也挨得住。」
當下收拾停當,外面天色也濛濛亮起來,沐元瑜出了門,她今日服色不同,馬車上下不那麼方便,所以是坐轎前去。
不多時到了皇城前,沐元瑜到的時候不早不晚,午門附近已聚集了不少官員,有的在外面兩旁的值房裡等候避風,有的則就候在高聳的門洞外互相走動攀談。
沐元瑜這一身裝束到場還是很顯眼的,藩王就藩後無詔不得擅離封地,有的終身再沒有進過京,尤其國朝承平後,朝會上再出現藩王是比較稀罕的事——世子也一樣。
一路行來,沐元瑜感覺她遭到了被視同國寶般的圍觀。
向她行禮的人也不少,沐元瑜只能從服色上分辨是幾品,人是一概不認得,官員太多,她也無法一一詢問,只能微笑點頭致意而已。
從極靠近午門的一間值房裡快步走出一個朱袍老者來,下階迎上前很親熱地笑道:「賢侄,不知你也要來,不然早送了信,叫你與我一道了。」
這老者正是文國公,總算看見張熟面孔,沐元瑜心下也微微鬆了口氣,拱手笑道:「晚輩本也想去請教國公爺,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如今看見國公爺太好了,晚輩頭回來參加朝會,正有些忐忑,恐怕有什麼不謹慎之處,失了儀。」
文國公心知她說的是何事,既碰了面,那事情攤開了說大家都敞亮,他就呵呵笑道:「賢侄說的哪裡話,不癡不聾,不為家翁,婦人家原來小氣些,過去便過去了,我們還能為些許小事傷了和氣不成?」
又道:「賢侄只管安心,這樣的大朝不需說什麼話,按班站位,隨波逐流即是——朝會時的禮儀賢侄可得人指點了嗎?」
沐元瑜點頭:「學堂裡先生教過,內官來下旨意時,也特旨讓我往禮部去尋禮官又習學了一遭。」
說著話,進了文國公先前所在的那間值房裡,裡面已有五六個人,或坐或立,一色的朱袍梁冠,公侯伯紮了堆。
文國公攜著沐元瑜進來,一一給她指點介紹,巧得很,沐芷靜的公公宣山侯也在其中。
滇寧王在京的另一位姻親,沐元瑜還是頭回見到——這陌生跟沐芷靜倒沒什麼關係,如文國公所說,後宅一點瑣碎,干擾不到男人們間的交際,宣山侯是出了外差,年前才趕回京來。
互相見了禮,寒暄了幾句,宣山侯忽然問道:「世子,你如今和皇子們一道讀書,我倒有個問題請教,不知這次正旦朝會,皇子殿下們可來嗎?」
他是武將,現還帶著兵,說話直快些,這個問題問出來,一屋勳貴們都聚目望來,看來是個眾人都關心的問題。
沐元瑜還真不知道:「沒有聽聞來不來,以往殿下們不參加嗎?」
宣山侯道:「朝會都沒有來過,次後的賜宴說不準,大殿下和二殿下都體弱,有時列席,有時不列席,三殿下倒是每回都在,這一二年四殿下長了些,也一併來了。」
文國公笑著從旁補充道:「臘八時三位殿下都行了冠禮,照理說是可以加入到這樣的朝會中來了,所以侯爺有此問,老夫也有些好奇。」
但沐元瑜真沒有想起關注這個,只能道:「臘八過後學堂就停課了,那以後我沒怎麼見到殿下們,沒處探問。不過,二殿下和三殿下都住在宮外,若要來,也當從這過,我們都能看見的。」
文國公點頭:「賢侄說的是。」
再說了一會,外面響起了咚咚的鼓聲,這是宣示百官們可以進入午門排班站位了。
諸人忙停了話頭,出值房門匯入官員們的大流中,分文武兩道,各循其門而進。
排隊的空隙裡,沐元瑜聽見不少官員也在議論著皇子們的事,多是失望喟歎,因為到這個時辰還不見朱謹深和朱瑾淵過來,肯定是不會來了。
沐元瑜也有點失望,人進入陌生的場合,脾性再穩重也想和熟悉的人湊一起,況且皇子們不來,她有郡王世子的封號,又有代表滇寧王的象徵意義,站位在武官序列的第一個,行禮什麼的都參考不了別人,壓力略大。
好在如文國公所說,這樣的大朝不奏事,雖莊重但其實沒什麼花樣,保持禮儀不出錯即可。
該跪就跪,該拜就拜,逢著山呼萬歲時就呼,皇帝並不和具體哪個官員有交流,官員們也省心,君臣更多的時間是在聽音樂。
正旦這樣的節慶大日子,朝會是一定要用樂的,從皇帝出現升座開始,就左一曲韶樂,又一曲韶樂,每一首的時長都還不短。
好冷啊……
沐元瑜在心裡哆嗦,她有點後悔沒揣上那個手爐了,禮官跟她說了有用樂的流程,但不會細到告訴她每首有多長。
早知要在廣場上喝這麼久冷風,不如冒點風險把手爐帶上了,她的冕服兩袖裡最寬大,塞一塞還是可以的,哪怕不怎麼捂得到,有點熱乎氣也比在這裡干挨著強。
站位這麼前太吃虧了,後面的官員們還能仗著皇帝和糾察禮儀的御史們看不見的空檔裡跺跺腳搓個手,她就站皇帝眼皮子底下,不行禮的時候,一動都不好動。
沐元瑜胡思亂想著,不知時辰過去多久,只看見東方的朝陽漸漸高起,照在身上帶來一點聊勝於無的暖意,但她並無安慰,因為她有了一種更慘淡的感覺。
餓。
她早膳吃得不算多,有扣著一點量,因為怕沒法找到安全如廁的地方,但算著應該夠撐到賜宴的時候,她胃口本來也不大。
卻到底經驗不足,漏算了寒冷的因素,饑寒往往相伴,因為人在挨凍的時候,熱量消耗是加劇的。
於是沐元瑜現在的狀況就變成了:又冷又餓。
有多大榮耀,就得受多大罪。
她苦中作樂地安慰自己,她這一空降,把一溜勳貴們全壓後面去了,她覺得難挨,別人看她站這裡,指不定還滿心羨慕。
這麼等著挨著,終於,最後一首《賀聖明》的韶樂奏完,群臣拜倒,皇帝擺駕回宮。
廣場上鬆散混亂起來,這個時候,四品以下的官員們可以退出回家了,以上的繼續留下等候賜宴。
沐元瑜自然是等賜宴的那一波。
然而更讓她心酸的事情發生了,她一扭頭,發現餓的不只她一個,有不少留下的官員一邊三三兩兩地聚集著,一邊從袖子裡掏出酥餅、紅豆糕、芸豆卷等各色幹點來。
……這些糕點她家裡不知堆了多少。
但她現在一塊都沒帶。
她抱著最後的希望望向文國公,他袖手正和身後的人說著話,沒有也摸出點什麼墊肚子的意思。
總不成讓文國公再去跟別人要罷?那也太丟份了。
她好歹是個郡王世子,剛才朝會都站第一個的。
……
但是好餓啊。
沐元瑜使著站得發酸又餓到發軟的腿,默默往午門外走,那裡有值房,就算餓肚子,總比還站在這裡吹冷風的強。
再等一等,等到賜宴就好了。她心裡安慰著自己,一路強迫自己遺忘飢餓的感覺,走到了門洞處。
外面一行人正往裡走,只是走的不是和她一個門。
中間為首的一身袞冕,衣飾和她有相像處,但更為尊貴。
沐元瑜眼神剎時放光,拐了彎撲過去就問道:「殿下,你有吃的嗎?!」
朱謹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