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沐元瑜激動之下沒顧及旁人,她這一嗓子出來,在她之前先離開還未走遠的低品級官員紛紛轉過身來,皆驚愕注目。
周圍尚有一兩個離得更近的青袍官員正向朱謹深躬身見禮,腰彎到一半,都忘了直起來。
這、這算什麼場面——
滇寧王家的世子見到皇子禮都不行,一開口就問他討吃的?還幾乎撲到了皇子身上去。
官員們都參加過這樣的大朝,片刻過後,倒是都理解了她現在的狀況,少年人正長身體,正旦大朝又確實冗長,小世子沒經驗,不知揣些點心進來,餓了是難免。這種虧,在場不少官員初入官場時都曾吃過。
但雖然如此,這態度也太不見外了,可能畢竟是邊疆來的世子,心性質樸,不那麼通禮儀。這要撲的是三殿下還好,二殿下可一向不怎麼搭理人,尤其聽說兩人間還有舊怨,就算明面上是盡釋前嫌了,誰知道二殿下心裡到底怎麼想的——還記恨著的可能性非常大,說不準就要借這個機會,治這小世子一個失儀,讓他在這樣的場合裡丟一回臉。
眾人矚目裡,朱謹深終於開了口:「笨得很,怎麼不知道自己帶點心來?」
沐元瑜不知他先前為何沉默了一會,等得已要忍不住催他了,聽他終於出聲,忙可憐巴巴地道:「我是來吃宴的,以為人來就好了,哪裡知道還要自己帶東西吃,禮官也沒有跟我說。」
「禮官教你禮儀罷了,還管你餓不餓肚子。」朱謹深訓了她一句,抬步轉了向,「跟我過來。」
「殿下,你身上沒有嗎?」
林安在後面噴笑:「世子爺,您是餓糊塗了嗎?我們殿下要是在袖子裡面揣塊糕,那成什麼樣子,您問也該問我——不過我現在也沒有,我們打府裡才過來,一會就賜宴了,用不著備這個。」
飢餓確實讓沐元瑜的思維運轉緩慢了不少,讓林安這一說,她才反應過來,忙跟上朱謹深走。
一行人往值房的方向去了,留下身後一群驚訝翻倍的官員們。
沐元瑜跟是跟上去,其實不知道為什麼去值房,他們可是明白,那兩長溜值房裡有六科值房,職級低權力大的六科給事中們日常就在此輪值,節假日也不例外,所以會備上簡易的小爐子及一些墊肚子的點心。
沒叱責這小世子,還真帶他找吃的去了?
都說二殿下脾性不好,這一看,沒那麼計較,也還是肯體恤人的嘛。
官員們竊竊議論著各自散了。
此時高階官員在午門裡等著賜宴,低階的準備回家,一路所過的值房裡都空著,只有吏科裡一個剛從朝會下來的給事中正據盤點心大嚼,看樣子吹半日冷風也是餓了。
見到朱謹深跟沐元瑜先後進來,他眼都瞪圓了,一下險些噎著,忙丟下啃到一半的紅豆糕起來行禮。
朱謹深道:「不必多禮。沐世子餓了,給事這裡有什麼吃的,勞你拿些來,回頭我還過來。」
在此處當差有個好處,離內宮近,皇帝常會想著賜些點心果品過來,這大節下,更不會缺吃的。
那給事中忙道:「有,有!殿下哪裡話,幾塊點心,說什麼還不還。」
進到裡間,很快取了三四盤新的沒動過的點心出來,一邊來回跑一邊道:「沐世子請用,都是皇上節下才賜的,新鮮香甜。」
沐元瑜餓得快發昏,草草跟他道了謝,就上前吃起來,她沒多想,先拿的是塊酥餅,那酥餅烤得又香又脆,就是有一個不好處:掉渣。
這是人力沒辦法控制的,吃相再優雅的人一口咬下去也一樣掉。沐元瑜啃了兩口反應過來,略略轉過身,背向朱謹深站著,一手護住酥餅的下緣才繼續吃。
朱謹深垂下眼,目光在她不慎掉在地上的一點碎渣上掠過,閃過絲笑意——剛才那樣魯莽地衝上來,現在吃個餅還不好意思起來,難道背對他就不掉渣了?
看沐元瑜餓得那樣,他暫時沒說什麼,給事中要把自己的正位讓他,他微搖頭,隨便找了張椅子慢悠悠坐下。
林安服侍人慣了,自覺地上前替沐元瑜找了個茶盅倒茶,又勸她:「哎喲,世子,您可慢些,別噎著,來,喝口茶。」
沐元瑜「唔唔」應了,接了茶盅一氣喝了半杯又繼續吃。
宮裡賜下的點心,都做得小而精緻,一盤下去,她胃裡那種火燒火燎的感覺才漸漸消失,重新服帖了起來。
袖裡摸了帕子出來擦了嘴,朱謹深見她終於轉過身來,問她:「這就吃飽了?」他往桌上望了眼,「也沒吃多少。」
「墊一墊就好了。」沐元瑜解釋,「吃太多,等會賜宴就吃不下去了。」
朱謹深嗤道:「你還懂得要留肚皮,那這麼早出來,怎麼不知道在家多吃一點。」
沐元瑜的理智都回來了,笑道:「誰讓朝會時殿下沒來,不然我跟殿下一處,殿下指點指點我,我知道有這個門道,出去現讓人買也趕得及。」
朱謹深驚異揚眉:「你這也賴得上我?」
「不是賴,殿下來了,我看見殿下就安心了嘛。不然我獨個在這裡,總是有點緊張,怕哪裡做得不好,讓人笑話了去。」
朱謹深道:「哦,你還怕人笑話。」
沐元瑜知他意指何處,她自己回想起先前張口就問他討吃的那個畫面也有點囧,這時候後悔也晚了,索性破罐破摔道:「我在別人面前自然是怕丟臉,殿下不是外人,我就是丟了,讓殿下笑話兩聲也沒什麼。」
給事中悄悄瞄她:這世子膽可大,你誰呀,就跟皇子不是外人起來,這麼一句連一句地往上湊,有點分寸沒有,就不怕皇子嫌你皮厚翻臉?
皇子沒翻臉,站起來還笑了一聲:「好了,吃飽了就走罷,不要耽在這裡打攪給事當值了。」
給事中愣一下忙道:「沒事,節下暫時沒有公務,下官也就在此閒坐,預備著皇上萬一有傳喚而已。」
朱謹深向他點點頭:「正旦還當著值,給事辛苦了。」
得皇子這一句,尤其是傳聞裡很難打交道並且也確實不與人打交道的這位,給事中心裡舒暢,笑道:「都是臣等分內之職,殿下過譽了。」
他雖不介意,朱謹深在朝臣的值房裡坐著終究不好,說了兩句話後,還是連著沐元瑜走了出去。
他兩人走在前面,朱謹深帶的內侍們隔了一點距離跟在後面。
朱謹深已確定年前是自己想多了,就沐元瑜這個沒心沒肺的傻模樣,不可能跟他有什麼芥蒂。
遂問道:「臘八後學堂放了假,好一陣子沒人管你,你忙什麼呢?沒往哪裡淘氣闖禍罷?」
沒忙什麼,就是成了個人——
沐元瑜心裡乾咳一聲,她的初潮沒什麼可說的,也不是頭一回,來了又走而已。但不知為何,她心底卻生出一些掩不住的悵然來。
上輩子沒人像丫頭們這樣細心地照管她,她於這些事上糊里糊塗地就過了,除了覺得每個月多了這樁事很麻煩之外,什麼感想也沒有。
這輩子各種陰錯陽差,她做男孩長到如今,並且可能一生不能恢復本身,那種由孩童正式成為少女的感覺反而鮮明瞭起來——大概做男人雖然自由,但不能誠實坦率地面對自己,永遠要隱藏起少女嬌柔的那一面,她心裡也不是不遺憾的。
這種莫名的脆弱感觸令她不想出去見任何人。
直到初潮走了又過了一陣,她才慢慢調整了過來。
這種話不可能與朱謹深傾吐,她笑道:「我哪裡有淘氣,年底了,京裡的親朋們送節禮來,我要一一預備回禮,再有自己家的年貨也要準備,雖然就我和三堂哥兩個人,也不能太馬虎了。」
這也是真的,兩個庶姐都送了禮來,她讓人回了,但沒有打算去拜年,這就是身份高的好處了,她不去,別人也挑不著她什麼,肯走個禮就算盡到禮數了。
朱謹深的目光卻在她面上停了片刻:「你是想家了?不高興不用撐著,誰還說你不成。」
沐元瑜無語,他這眼也太利了,在他面前簡直藏不住情緒,不過是回想起來的一點低落也讓他看了出來。
只好道:「是,今天正旦,我想我母妃了,她肯定也很想我。」
原是順嘴扯出來遮蓋敷衍他的,不想這句話一說出來,她當真有點淚目起來。
她在京裡不容易,柳夫人生了兒子,滇寧王妃在雲南一定更難。
嗚。
朱謹深也無語了。
他側過臉望著沐元瑜的紅眼圈,有點後悔。
跟父母隔了這麼遠,大年下肯定是想家的,還用他問麼。
這可好,把人招哭了。
跟林安要了帕子過來,難得地把聲音放軟:「別哭了,別人還以為我欺負你了。你怕生,跟著我就是了。」
沐元瑜也不想能把自己說紅了眼,非常羞愧地擺手:「多謝殿下,我自己有。」
她就要取自己的手帕,不想朱謹深嫌棄地道:「你那帕子不是才擦過嘴?」
硬還是把一方雪白的帕子塞給她了。
這潔癖,居然還記得這種細節。沐元瑜又被弄得想笑,就哭不出來了,拿帕子意思意思地擦擦眼睛,想著以他的潔癖,被她用過的帕子他應該也不會要了,就自己塞進了袖子裡。
朱謹深呆了一下——只是借她用用,順手牽羊是什麼意思?
算了,一個帕子也不值什麼,要回來倒顯得他多麼小氣。
伸了手給她:「過來,你沒父母在京,我給你當個兄長也還當得起。人都怕我,你跟我一道,就算有什麼疏忽失禮處,想來一般人也不至於敢說你了。」
沐元瑜猶豫了下,這是在教她狐假虎威?
有點感動地牽上去,她在值房裡呆了一陣,身上已經回暖過來,倒是朱謹深體弱,掌心仍是冰涼,她握到手裡,不由搓了兩下。
朱謹深微擰眉:「你做什麼?」
「殿下,你手太涼啦,我給你捂捂。」
「……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