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好巧不巧,朱謹深正好跟大臣說完事,回來了,聽見了他最不愛聽的那一句。
皇帝才好了點,他不便上去爭論,只能往床前一站,憋著道:「皇爺養傷為要,餘者推後再論不遲。」
皇帝歎了口氣:「朕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該安排的,還是盡快安排了,不能再拖了。」
……所以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打發回雲南去?
沐元瑜心中囧然,皇帝不會把她當成什麼迷惑皇子的妖姬了吧,但這個結果對她來說不是最壞的,命能留下,別的都可以說個來日方長。
她的神色就還好,朱謹深是絕不滿意,皇帝瞥一眼他憋得白中泛青的臉色,搭在床邊的手無力地指了指:「都出去,朕跟二郎說幾句話。」
除朱謹深之外,別人默默依令退了出去,偌大的寢宮內只餘父子二人。
「二郎,朕知道你想什麼,若是從前,朕不是不能成全了你。」皇帝慢悠悠地說著,語氣家常而平和,「你從小,就是一副眼高過頂的樣子,看誰都看不上,不是嫌人家蠢,就是嫌人家壞——」
朱謹深忍不住打斷了他:「我沒有,我至多是不喜歡那些愚蠢而偏要使壞的人。」
皇帝笑了笑:「你說皇后?」
朱謹深不語了,皇帝把話點得這麼明,他反而不好跟上去應聲了,沈皇后畢竟是長輩。
「朕知道她不好。」卻是皇帝坦然說了,「可惜這是後來才知道的,朕迎她為後的時候,並不清楚。」
「知道了,也沒什麼用,沈氏沒有大惡,朕不能為些許小過而廢她,朝臣也不會答應。何況廢了她,另立新後,就能保證新後會善待你們嗎?不能,而四郎將可能陷入你跟大郎一樣的境地。而如果朕不娶,後宮總需有人主事,交給賢妃,三郎那份不該有的心事就會更重。」
「朕是皇帝,坐擁四海,富有天下,似乎無所不能,可世間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朕並不能例外。」皇帝喟歎著,「後宮這方寸之地,一點也不比天下大事好料理,朕再盡心維持,也仍舊是落不下多少好。你覺得朕偏心,三郎也覺得朕偏心,四郎幸虧小一些,可這一年年過去,被他娘帶著,心思也是個重。」
朱謹深沉默到此刻,終於道:「往事已矣,兒臣從前亦有不懂事執拗之處,皇帝不必縈懷在心,過去的,讓它過去便是了。」
皇帝點著頭:「你能說出這個話,可見是真的長大了。朕從前總想你把這彆扭性子改改,你聰明遠勝常人,可脾性之烈擰亦是難以回轉,所以朕壓著儲君一事,不是不想立,是不敢立,只怕你這性子越大越不可收拾,作亂起來,殃及蒼生。」
「可如今看,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你便不改,也沒有什麼。一樣米養百樣人,天子也未必就要像一個模子裡印出來似的英明神武,把該做的事做了,不辜負奉養你的天下萬民,就夠了。」
皇帝這個話是說得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朱謹深膝蓋一彎,在床前跪下:「皇爺——」
「你不怎麼高興。」皇帝笑著打量他,「因為朕叫沐家那個丫頭片子回雲南去?」
朱謹深照著金磚上磕了個頭,他想說話,但這回是皇帝打斷了他:「你不必再威脅朕,說你也寧願到雲南去。你應該知道,你無論為王為帝,她的身份都太高了,做不得藩王妃,更做不得皇后,你若一意孤行,滿朝文武都不會答應。」
「婚姻之事,媒妁言,父母命,我不需要滿朝文武答應。」朱謹深抬起頭來,道,「只要皇爺允准,別的兒臣自可設法。」
「朕不能准。」皇帝搖了頭,「你去雲南之前,跟朕怎麼說的?沐家那個丫頭,笨得很,什麼都聽你的?」
朱謹深道:「是——」
「你自我感覺可太良好了。」皇帝不客氣地嘲了他一句,「沐元瑜東蠻牛一仗,打得何等險峻威風,中途折返去暹羅幫了沐顯道,回軍途中還捎帶手壓著東蠻牛殘部追打出去幾十里,這樣的少年英將,跟在你後面時顯不出來,一入江海便騰躍,你覺得人家笨,朕看你根本壓不住她,你要同她在一起,往後這夫綱難說得很,後戚勢大,影響深遠,對帝家不是一件好事。」
朱謹深暫時說不出話來了,往京城的捷報是他親手寫的,字斟句酌,層層遞進,把本就驕人的戰績更是渲染得八面生光,輝煌轟烈,不想到了皇帝這裡,起到的卻是這個效果。
皇帝不是不認可沐元瑜的能力,他天下至尊的高度,決定了他不會如腐儒般執著於男女之界限,事實擺到眼前,也不肯承認女子也有本事,可支撐家族,正因他認可,才會生後戚之憂。
他壓著焦躁沉思了一會,忽然道:「臣工勢大,對皇爺就是好事嗎?」
皇帝揚了眉:「……嗯?」
「皇爺對錦衣衛並不上心,多有壓制,也許甚至有裁撤之意,所以明知郝連英不能勝任,也暫時放任了他,沒有費心換人。但皇爺既然不願給予錦衣衛過大的權限,又為何還是猶豫保留了它,不效仿太祖,直接焚盡錦衣衛刑具,令錦衣衛都退至如大漢將軍之境呢?」
大漢將軍也屬於錦衣衛裡的一支,聽上去比錦衣衛還威風,但實際上遠不如錦衣衛聲名顯耀直至後世,因為這些威風的大漢將軍們的職能簡單來說就是一項:守大門的。
當然也負有保衛皇帝的重任,但錦衣衛所以凌駕於各衛之上,乃是因它獨有的刑偵特權,沒了這項權利,錦衣衛等於斷去雙臂。
「因為皇爺還需要有一股勢力,對抗震懾群臣。」朱謹深冷靜地自己答了,「明君不可以重後戚,不可以舉內宦,最好是垂拱而治,聽憑忠臣輔佐,便可成佳話了——但是史上只有呂武,不見操莽嗎?」
皇帝不想能逼出他這番話來,覺得有點意思,想了想,然後道:「你欲以後戚取代錦衣衛?」
「兒臣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試舉一例而已。」朱謹深道,「皇爺一人,而群臣千萬,總需找個幫手,誰能用,用誰便是了,為何還要受臣子所制,依著他們的意思用誰不用誰?外戚作過亂,他們因此排斥所有外戚,權臣犯過上,怎麼不見他們罷黜自身?何其矯枉過正也,如此行事,不過是令皇爺變成真正的孤家寡人,只能依靠群臣罷了。」
皇帝皺了皺眉——他這一想,是覺腦袋裡又隱隱地泛起疼來,不得不放棄了,只笑了笑,道,「你有這麼多心思,從前倒是都沒有提過。」
「皇爺樣樣明白,本也不用我說。」
「少說這些,你說上這麼一通,不就是想娶沐家那丫頭嗎?」皇帝不太舒服,便也沒精力繞彎子了,直接道,「你說的那些道理,倒是並沒有錯,你去年才接觸政務,現在就能悟出來,在朕意料之外。以後這一攤子事交給你,朕也更放心了。」
「看在你該清醒的還算清醒的份上,朕也退一步,沐家那丫頭,先叫她回去,眼下朝廷多事,經不起你再鬧這一出,日後如何,且再說吧——對了,叫她回去,等京裡太平了,就把孩子送來,你的骨血,總沒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皇帝想著,又訓了兒子兩句:「你簡直胡鬧!先前給朕信裡寫的什麼東西,朕的孫兒,憑甚姓什麼沐?哪一日不惹朕生氣,你是過不去。」
不肯留下娘,卻要把人的孩子搶過來,朱謹深再也掩飾不住臉色了,直起身子硬邦邦地道:「用不著接過來,都回去就是了!」
皇帝聽他話音不對:「——什麼都回去?」
「寧寧現在歸德府內,原本想帶來給皇爺看一看的,既然皇爺不喜歡,也不敢來吵著皇爺了——」
「朕什麼時候說的不喜歡?!」皇帝很不滿意原意被扭曲,又更生氣地訓他,「孩子怎麼會在歸德府?京裡正亂著,你不知道嗎?這時候把他帶過來,那麼個小東西,出了事怎麼辦?你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這點道理也不懂!沐家那丫頭呢?也不知道勸著你?」
什麼少年英將,什麼聰明遠勝常人的兒子,這一對爹娘,簡直一個賽一個的不靠譜,皇帝想一想,就覺得心焦死了。
「我們路上原本走得慢,以為京裡該平定了。」
結果不想沒定,還險些出了大亂子。關於這一點,皇帝是有點沒面子的,也不想提,好在他是君父,總還是有點特權,拍著床褥,喝道:「總是你考慮不周!說這麼些廢話,外城現在究竟打得怎麼樣了?」
關於這一點,朱謹深倒是可以立即回答他:「先前宣山侯命人來報,說瓦剌有撤兵的跡象,原想給皇爺報喜,只是時候尚短,不能肯定,兒臣再出去看一看。」
自然用不著他親自到外城去看,來自永寧門的奏報就沒有停過,他跟皇帝說話這一會兒功夫,外面又累積了兩封,瓦剌後撤十里,二十里……
天黑了又明,徹夜不眠的一夜守城過後,瓦剌撤兵的消息終於確定了下來,空蕩蕩的外城下,是聞訊百姓們的狂喜歡呼。
而朝廷上,這個喜訊之外,亦有另一件大事宣佈。
懸而不決近二十年的立儲之事,終於由沈首輔當朝確立了下來。
乾清宮裡,被阻攔多時的沈皇后則終於見到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