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皇上,臣妾終於見到你了,皇上不知道二郎多麼無禮——」
沈皇后被攔到現在,早已積攢了一腔慢慢的怒氣,進入寢殿的第一句話就忍不住告狀。
「朕知道。」
皇帝躺著,卻只是淡淡地道。
沈皇后流淚道:「我平日看二郎不過是性情有些與人不同的孤拐,心總是不壞的,不想皇上一朝出了事,他就任意妄為,意圖隔絕皇上與眾人。我與皇上少年夫妻,多年相伴,皇上有恙,正該我前來服侍,二郎竟將我攔在外面,皇上便是托付了他什麼,也不過是外面的事罷了,他何來的資格攔我!」
皇帝慢慢地道:「二郎是不大放心你。」
沈皇后就勢要更為發怒,不想皇帝跟著道:「朕,也不大放心你。」
沈皇后:「……」
她剛拔高的怒火如迎頭遇上萬鈞積雪,瞬間滅得連個火星子都找不見,只有那積雪還傾覆而下,凍得她五臟六腑都打起顫來。
汪懷忠站在床尾的角落裡,眼觀鼻,鼻觀心,如個虛幻的影子一般,毫無存在感。
但他畢竟是在。
沈皇后多少年不曾從皇帝嘴裡聽過這麼重、這麼直白的話語,還是當著下人的面,她在徹骨的寒意之後,由頭至臉,又生出一股火辣辣的痛意,好似叫人生剝了一層皮。
「皇上,皇上怎麼能這麼說我——」她失措地道,「我有什麼讓皇上不放心的,難道我還會害皇上不成?!」
「那誰知道呢。」
沈皇后打冰火煉獄裡過了個來回,說出一句話令她如此的皇帝卻沒有多少動容,只是仍舊淡淡地道,「朕起初見你,是覺得有些可笑,漸漸地,就覺得很累。」
「尋常百姓家的男人忙碌一天回到家裡,尚有幾句暖心話聽,疏散疏散,朕回到後宮,卻只得應付你層出不窮的心眼。朕,很累啊。」
皇帝若是疾言厲色,沈皇后尚能奮起反駁,然而他這麼剖白心事似的,看似沒什麼銳意,還頹然得很,卻是從根本上將沈皇后作為一個女人及妻子的身份一筆勾倒了,讓她手腳酥軟,幾乎不曾軟倒在地上。
「皇上,皇上怎麼能這麼說,我為皇上辛辛苦苦操持後宮,還養育了洵哥兒——」
「不是看四郎的面子,朕忍不到你如今。」
皇帝非但不對她動容,說著話,居然還笑了笑:「朕總想大家都體體面面,和和氣氣的,為此總嫌二郎不會說話,惹人生氣,但朕如今頭疼著,斟酌不出什麼字句,就這麼想什麼說什麼,倒是別有兩分痛快,怪不得他怎麼訓都不改。」
「我動什麼心眼了,我都是為了皇上,皇上忽然這麼說,是要冤死我了,嗚嗚……」
「往大郎身邊放居心不良的小內侍,早早勾得他壞了身子,也是為了朕嗎?」
沈皇后落到一半的淚戛然而止,表情好似被焦雷打過。
她好一會之後才想起辯解:「那件事與臣妾沒有干係,誰知道那個小閹豎是怎麼歪了心眼——」
「大郎因為嫡長,即便是個傻子,你都不能放心。」皇帝面上那一點笑消失了,漠然道,「當時被二郎撞破了,二郎性子倔,跟朕鬧得病發了也沒有告訴朕到底發生了什麼,他不信任朕,怕朕又將此事不了了之,反而會因此厭棄了大郎——朕為什麼要說『又』呢,沈氏?」
沈皇后顫聲道:「不是我,我怎麼會這麼做,什麼又不又的,皇上更是問得我一頭霧水,我不知道——」
「你知道。」皇帝篤定地道,「朕的大郎與二郎,一個傻,一個弱,這是朕心頭的痛處,但對你來說,是正中下懷了。你第一回 出手挑撥,朕慮你懷著四郎,恐怕動起干戈,萬一冤了你,你步了二郎母親的後塵。但你是不是以為,朕放過你一回,就永遠都不會去查你做過了什麼?」
「嗚,皇上到底是怎麼了……」
沈皇后幾乎快要失魂落魄,她來時完全沒有想到會面臨這麼個局面,什麼心理準備都沒有,只能被動地承受迎頭痛擊。
「朕當時就想廢了你。」
沈皇后驚懼地喘了一口氣,才想出來的兩句話又叫擊散了。
她以往從沒覺得她跟皇帝之間有這麼大的差距,以至於她連基本的還手之力都沒有。
她忽然懂了皇帝說看著她可笑是什麼意思——她那些自己以為多麼深沉的籌算,看到這樣的皇帝眼裡,可不是可笑麼!
「但朕看著四郎,想來想去,還是忍了下來。」皇帝語意沉沉地道,「朕照管大郎跟二郎,已經耗盡了心力,沒有精神再管一個四郎了。你有千番不好,對自己親生的孩兒,總還不至於害他。」
「那時候二郎也大了,他母親平平得很,但他生來,卻是比別人都聰明些。他能跟朕硬頂,你也不會再是他的對手。」皇帝面上終於又露出了一點笑意,「留著你,你那些小手段,朕總是心裡有數,若是再換一個,誰知道又會再添什麼麻煩呢。」
聖心莫測,天意無情——
沈皇后一向以為這八個字是對著底下的芸芸眾生的,而她跟皇帝並肩立於這至高之上的位置,她沒想到,對皇帝來說,她並不在自己以為的那個位置上。
皇帝早已不再接納她。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她想不出來。
不,也不是,她其實早已隱隱地有一種感覺,她接近不了皇帝的內心,他跟她之間始終劃著一條無形的界限,但皇帝對女色不上心,多年來不曾開過選秀,宮裡久不進新人,她便也漸漸說服了自己,以為夫妻久了,就是這般,皇帝對她不過如此,可對別人也沒有去親近啊。
自我安慰多了,好像就真像這麼回事了。
直到此刻,皇帝以一種突然而決然的方式,將這層假象一下撕扯了下來。
「我沒有,為什麼……」
她只能蒼白地辯解,無力地反問。
皇帝回答了她:「因為人有旦夕禍福,天子也概莫能外。朕從前總以為時日尚多,為著四郎,既然容了你,就容讓到最後也罷了,朕真廢了你,他對眾人要何以自處呢?從前朕的嫡子裡,獨他一個康健聰慧俱全的,朕不忍心叫他蒙塵。」
沈皇后心底又生出不甘來,掙扎著道:「皇上既然知道,又為何不肯——我的洵哥兒明明比他們都強!」
她錯了嗎?
她不覺得!她為什麼不可以去想,前頭兩個嫡子各有各的毛病,皇帝可以耐心等著朱謹深那個病秧子這麼多年,為什麼不肯給她的洵哥兒一個機會!
「不該想的事,就不要去想了。」皇帝平靜地道,「你當真為他著想,又為何要做出那些事來,挑戰朕的底線呢?朕實話告訴你,二郎常年病弱,朕不是沒有考慮過別的可能,若不是你屢屢生事,令朕猶豫,也許朕確實等不到二郎這麼久。」
皇帝的言下之意是——
沈皇后這一下心中真如火灼,燒得她眼目都赤紅起來。
「朕若是時候還多,便湊合著和你過到底罷了,但這一場意外下來,朕說不得要走在你的前面,朕不能留著你,給二郎繼續添麻煩。」
沈皇后的心緒本還沉浸在之前的煎熬中,但皇帝竟是絲毫不給她喘息的機會,她既痛苦又生懼,道:「我說再多話,皇上也是聽不進去了,你究竟把我當成了什麼——現在又想拿我怎麼樣?」
皇帝道:「等這一陣過去,京裡太平下來,朕會下旨為四郎封王,朕給你留些體面,你自己上書,跟四郎一同去封地罷。」
「我不去!」沈皇后遍體生寒,又急又懼,「我是皇后,從來怎有皇后去藩王封地的——便是我上了書,皇上要何以對滿朝文武解釋!」
皇帝若有深意地盯了她一眼:「皇后,確實是不能去藩地的。」
「皇上是想——」沈皇后當然聽得懂這個言下之意,幾乎要駭暈過去,皇帝不曾動過她,這一動就是雷霆手段,她完全承受不住,只能以一種婦人耍賴般的最原始的應對來道:「我不去,皇上憑什麼叫我去,憑什麼廢我,我不去——」
「對了,三郎,三郎夥同韋啟峰做出那種大逆不道的事來,賢妃還好端端地在永安宮裡,三郎也不過關在王府裡,我便有小過,不得皇上的意,如何就要落得這個結果?我不服!」
對於這個被沈皇后當救命稻草般提出來的問題,皇帝似乎也才想起來,道:「你說三郎和韋啟峰——」
他傷臥在床,表情與聲音一直都不甚大,說了這麼久的話,額上還滲出了薄薄一層虛汗來,看上去十分虛弱,但他下一句,卻是猛然拔高了音調,目光也犀利得一下要釘入她的心臟,「韋啟峰幹了什麼,你當真不知道嗎?!」
沈皇后:「……」
她於瞬息之間,露出了一種被驚嚇到極點的神色。
好像皇帝真的拿一把尖刀插入了她的心臟。
她如果是清白的,當然不會是這個反應。
皇帝對此沒有什麼震怒的表現,只是歎息了一聲:「你真的知道。」
沈皇后:「……!」
她此時才反應過來,皇帝只是在詐她,而她居然被詐了出來!
她本來不該被這麼一問就露出破綻,但她從進入這間寢殿裡,就被皇帝換著花樣揉搓,層層逼近,每一層都吊打得她沒有還手之力,到了這裡,她已經分不出心力來維持住她的秘密。
「皇上胡說,我沒有,皇上有什麼證據——」她昏頭漲腦,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驚恐地發現,此前所有的對談,也許只是鋪墊,皇帝真正想問的,只有這一句,而她在鋪墊階段就已經兵敗如山倒。
「朕沒有證據,朕只是疑心。」皇帝安然道,「你曾經通過你兄長之手往國子監裡安插過人,雖然失敗了,但你總是對國子監動過心思,朕不能不多想一點。」
「現在證明了,朕沒有多想。」
皇帝擺了擺手,阻止了沈皇后顫抖著嘴唇的辯解,「不用說了,朕不會冤枉你,你沒有弒君的膽量與謀略,但你確實意圖做螳螂背後的那只黃雀,朕說的,是也不是?」
沈皇后沒有回答。
她已經,或者說是終於暈了過去。
這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否則她會更加不能承受——因為寢殿高大的朱紅門扉之後,搖搖欲墜地走出了一個人來。
是朱瑾洵。
他想走到皇帝跟前,但這幾步之遙,似乎對他猶如天塹,他只能淚流滿面地在門前跪了下來。
「皇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