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整座王府開始運轉起來,為小公子寧寧上京做準備,當然同時也為朱謹深和沐元瑜,不過與金貴的寧寧比起來,他二人就比較像順帶的了。
朱謹深對此全無意見,沐元瑜有大大的意見——但沒人聽她的。
她不是不願意上京,只是覺得現在不是個好時機,親爹重病,她怎麼也該留下才是。
「——好的小兒科大夫,一個也別落下,全帶上——什麼?家裡有事,走不開?有什麼事——兒子摔折了腿一個月了還不能行走,算了算了,不要他,自己兒子都治不好,可見是個庸醫!」
滇寧王衰弱但含著滿滿操心的聲音傳出來,聽得沐元瑜無語極了,被她找來問話的李百草搖搖頭,道:「世子,依老頭子看,你不如聽王爺的罷了,病家到了這個時候,做親屬的只有多順著他些,他有什麼愛吃的,愛玩的,要做的,都由著他,哪一日走了,才少些遺憾。」
沐元瑜頭疼地道:「要些吃的玩的沒什麼,可我父王不是啊。」
李百草其實也沒見過這樣的,滇寧王這戰鬥欲太強了,簡直是要將爭權奪利持續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但他仍以醫者的角度給出了專業意見:「王爺現在有個念想,世子順了他,說不定他還能多撐一刻,世子若是不聽他的,直接斷了他的這個念想,王爺鬱結之下——就不好說了。」
那就是正宗的生無可戀,不如去死了。
這個道理沐元瑜懂,只好歎著氣走開了,去找朱謹深吐吐苦水。
朱謹深正和寧寧在一起,父子倆都坐在臨窗的羅漢床上,看上去歲月靜好,十分悠閒。
但其實朱謹深很忙,因為寧寧這幾天才學會坐起來,他坐的時候也不長久,沒一會就大頭朝後或是往左右一歪,栽下去,這時候朱謹深就要眼明手快地把他撈起來,防止他真的摔倒。
其實摔了也沒什麼,寧寧四周圍了一圈厚軟的坐褥,絕不至把他摔傷,但朱謹深仍不放心,下意識就要伸手,寧寧也很樂意有人保護他,每次被撈住,他都要樂得笑出兩粒小小的牙——第一顆小米粒萌出沒幾日,旁邊就長出了第二顆,現在寧寧是擁有兩顆乳牙的寶寶了。
朱謹深見他總摔,怕他累,意圖要把他擺躺下來一會,但寧寧不願意,藕節似的胳膊腿朝上掙扎晃悠著,堅持要坐起來。
朱謹深從來不輕易為別人改變主意的人,硬是拗不過這個小肉糰子,只好放了手,由他撲騰著坐起來,然後沒多久,又一栽,栽到他的手掌裡。
「咯咯——」
「哈哈。」
兩聲笑同時響起來,朱謹深才發現了站在門口看了好一會的沐元瑜,他一邊把寧寧重新扶起來,一邊向她一笑:「跟王爺談的怎麼樣?」
「沒談。」沐元瑜搖著頭走進去,「父王拿定了主意,應該根本聽不進去我的話了。」
「呀呀——」
寧寧向她伸著手。
沐元瑜忙把他抱起來,在腿上放好,跟他碰碰腦袋:「寧寧要娘抱呀。」
寧寧呵呵笑著,滿足地蹬了蹬小腿。
「小胖子,你就好了,什麼煩惱也沒有,專門還有人陪著你玩。」
沐元瑜就手咯吱了一下他肉乎乎的腋窩,寧寧已經會覺得癢了,拍著她的手,笑聲拔高了兩度,還直往她懷裡躲。
張嬤嬤在旁看得直笑:「世子總是愛逗寧寧,一來就熱鬧了。」
做爹的那個就不一樣了,朱謹深跟寧寧在一處,半天往往出不了兩聲,這一父一母帶孩子的差別十分明顯,但倒也有一種別樣的和諧,旁人完全插不進去手。
沐元瑜拍拍寧寧的後背,順便摸一下他的小衣裳有沒有因為一直玩鬧而汗濕了,摸到手裡,見仍是乾燥而柔軟才放心了,道:「你要會說話就好啦,娘教你幾句,你還能去跟外祖父撒個嬌,哄哄他,消停一下。」
寧寧仰起頭來,烏溜溜的眼珠把她看著,他當然是肯定聽不懂的,但因為那眼神過於澄澈,好像蘊含了一兩分瞭解似的,然後他開了口:「嗎~媽——」
「寧寧會叫娘了?!」
沐元瑜一怔,旋即大喜,整個把他舉起來,激動地眼也不眨地盯著他,殷切道:「寧寧來,再叫一聲!」
寧寧很聽話:「嗎~媽——趴~啪——」
他還多附贈了兩個音節。
沐元瑜:「……」
單獨聽聽不出什麼不對,這一連起來,就不像那麼回事了。
張嬤嬤笑道:「沒有這麼早,小孩子這時候會發一些聲音出來,像是在叫爹娘,其實是無意識的。不過世子也不用著急,多和他說說話,再過兩個月左右,就能叫得清楚了。」
沐元瑜的激動勁去了點,想了想,堅持道:「我聽著就是在叫我媽媽,寧寧太聰明了!」
抱著大腦袋親兩口,誇一番,又試圖教他發「爹爹」的音,但這就真的太勉強了,教來教去,寧寧連退而求其次的「爸爸」的音節都發不出來,仍是個「啪啪」。
而且他發這個音節,還容易噴口水出來,樂得沐元瑜快笑倒在床上,反過去跟著他學,把嗓門放軟了道:「怕怕?」
「啪啪。」
寧寧吧嗒著小嘴,肯定地道。
「哈哈——」
朱謹深目光柔和,拿了帕子把寧寧噴到下巴上的口水擦乾淨,他不會跟這麼小的孩子搭話,但很喜歡看沐元瑜來逗他,母子倆一來一往,跟認真在交流一樣。
正樂著,滇寧王妃過來了。
「母妃。」
沐元瑜站起來。
滇寧王妃皺著眉:「瑜兒,你過去看看吧,你父王把柳氏那一茬想起來了,叫人提了她到跟前,罵了她一通,要親眼看著人勒死她。」
沐元瑜愣了下:「——父王這又是何必。」
滇寧王在柳夫人身上栽了那麼個大跟頭,是絕饒不了她,只是一回來先忙著把女兒連同外孫打發到京城掙前程去了,他本來重病的人,精力不濟,有一件事忙著,就沒想起別的來。
現在想起來了,立時就要處置了。
父親的姬妾,沐元瑜不便發表什麼言論,柳夫人反水後的作為可以在她這裡抵消掉一部分過往,但在滇寧王那裡不行,她也是沒有辦法。
只是就算要處置她,叫個人去清婉院去就是,何必看著人在眼跟前造殺孽,一個重症病人看這種場面,真的好嘛。
「我也是這麼說,你父王這個人,真是一輩子都不著個調!」滇寧王妃氣哼哼地道,「現在好了,柳氏不想死,在你父王的臥房裡鬧起來,兩個婆子都拉不住她,鬧得你父王頭疼起來,下人一看他不舒服,更不敢使出大勁了,外面人聽見動靜去報了我,我是懶怠理會他那些爛賬——」
沐元瑜先是微訝,柳夫人那麼個嬌怯怯的人,有力氣掙脫兩個婆子的挾制大鬧起來?但緊跟著滇寧王妃下面的話,就讓她沒工夫想這點疑問了。
「只是柳氏似乎嚷嚷著,說要見你或者二殿下,有事要告訴你們,我怕耽誤了什麼,才來叫你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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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寧王臥房裡。
兩個婆子呼呼喘著粗氣,焦急地伸著手但又不太敢動彈。
因為柳夫人已經撲到了床前。
她的形象也很不好看,髮髻被扯散了,亂糟糟披了一肩膀,半隻袖子被扯壞,內裡露出的胳膊上縱橫著兩三道血痕,一臉淚痕,整個人跌坐在床前的腳踏上發著抖,表情似哭似笑,看不出個分明,只有一雙眼睛亮得出奇,往外迸射著求生的光芒。
沐元瑜攜著朱謹深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麼個情景。
滇寧王被柳夫人擋在床後,聽見腳步聲,努力抻著頭,忙道:「瑜兒,咳咳——快把這賤人弄走,她反了天了!」
沐元瑜實在是沒好氣:「父王就不能好生保養些。」
就沒見過這麼能折騰的重症病人,她真是服了。
「世子,世子!」
柳夫人沒要人拉扯,自己連滾帶爬地過來了,到她跟前拉著她的下擺哭求道:「妾不想死,不想死啊,求世子跟王爺求求情,饒了妾這條命罷!」
滇寧王在床上氣得直喘:「你這賤人,你害死了珍哥兒,你還有臉活著!」
「是,是妾不好,珍哥兒沒了的時候,我就想著我陪了他去算了,王爺不會放過我,我往後就算活著,跟死也差不了什麼,可、可是——螻蟻尚且貪生,我還是不想死啊!」
柳夫人說著,捂臉大哭起來。
她是餘孽最重要的一顆棋子,但她本人,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她沒有堅定的信念,也沒有超絕的意志,她只想好好地過作為一個「夫人」的日子,不要被同黨找到,錦衣玉食地安穩地生活下去。
這個念想被打破,她的人生重回顛沛,但即使是這樣注定慘淡的餘生,她也還是想活下去,這是作為一個人求生的本能。
她不想死。
沐元瑜歎了口氣:「你就要和我說這個?」
不是她心狠,以柳氏對滇寧王府造成的破壞,滇寧王要殺她是情理之中,她也不能阻攔。
「不、不是的!」
柳夫人被這一句提醒,從對死亡的極端恐懼裡回過神來,忙道,「世子和二殿下不是一直想問我大哥的事嗎?我剛才忽然又想起來了一點!」
朱謹深目光一凝。
沐元瑜也正容:「你想起來了什麼?」
柳夫人胡亂抹著眼淚,惶惶然地轉頭看了一眼滇寧王,道:「世子和王爺答應了不殺我,我才敢說——」
「你還敢要挾我!」滇寧王氣得又是一陣大喘氣。
沐元瑜猶豫了片刻,她也是沒想到,他們追問柳夫人這些時日沒有結果,不想柳夫人被滇寧王一嚇,居然嚇出了點線索來,在毫無頭緒的現階段,這點線索是彌足珍貴了。
「父王,大事為重,不如就饒了柳氏罷。」她勸說滇寧王。
滇寧王先不答應:「不行!你要問話,把這賤人打上二十棍,我不信她還能嘴硬。」
「打五十棍我也不會說的!」柳夫人緊跟著就道。
沐元瑜瞥了一眼柳夫人,以她的身板,五十棍下去足以要了她的命了,她還是想著和平些解決此事,就又勸了兩句,滇寧王不知哪來的靈感,忽然鬆了口,道:「依你也行,但是,你也得聽我的話,不要動別的心眼,依著我的主意,乖乖上京去。」
沐元瑜:「……」她跟這麼尊爹實在攢不出力氣對著幹了,只好道,「行,那我們說定了?」
滇寧王不是非常情願地點了點頭,又瞪了眼柳夫人:「你可別做還跟從前似的夢!」
柳夫人怯怯地道:「妾不敢,妾願意落髮出家,能有口粗茶淡飯就滿足了。」
她在生死邊緣爆發出的能耐著實不小,這麼一說,滇寧王終於冷哼一聲,不說什麼了。
下面就輪到柳夫人交代她想起的新線索了。
「我大哥改過年紀,不大的時候。」
沐元瑜疑惑又求助地望向朱謹深:這算什麼線索?
朱謹深捏捏她的手,示意她繼續往下聽。
柳夫人努力回憶著:「當時我更小,大約十一二歲吧,在我爹爹書房外面的芭蕉樹下玩,聽到他們在商量改年紀的事,我後來問,我爹不肯承認,說我聽錯了,並且連我大哥回來過都不肯認,只說他在和師爺說話,但是師爺那麼老,聲音跟我大哥差遠了,再者,我爹也不會叫師爺『大郎』。」
沐元瑜聚精會神地聽著,還等著下文,不料柳夫人擦了擦眼淚,就此閉了嘴。
「——沒了?」
柳夫人點頭:「我就記得這麼多了。他們好多事都瞞著我,我當時小,也不關心這些。」
滇寧王深覺上當:「這算什麼線索!來人——」
又要喊人來把柳夫人當場勒死。
柳夫人吃這一嚇,又擠出來了點:「好像是要在什麼案檔上改,我聽得斷斷續續的,又這麼多年過去了,實在不敢肯定。」
這跟沒說仍舊沒什麼兩樣,滇寧王又要喊人,但這回再嚇也嚇不出新的了,柳夫人只是嚇得痛哭求饒。
沐元瑜只能讓人把她帶走,柳夫人見她說話還算話,滿心感激,抖抖索索地哭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