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6 章
錢管家在外頭敲了門。
寧端話語一頓,轉頭往門扉看去, 「什麼事?」
錢管家面色沉凝, 「王虎來了, 在正廳候著, 說有要事稟報。」
王虎在跟的是一路追蹤樊子期的人手,他突然來此八成是和樊子期有關,更何況是要緊的事。
寧端心中有些遺憾, 但同時也鬆了口氣, 他正要站起身來,卻被身旁的席向晚拉住了手。
「我知道。」她略微前傾著身子才夠到他的手腕, 神情認真又溫柔, 「你說的那些, 我都知道的。」她說著,停頓了會兒, 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寧端的手指, 「……你不用怕。」
原本起身急著想要走的寧端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他沉默地低眉看了席向晚幾息, 一瞬不瞬,而後手上一個用勁將她拉了起來,動作裡帶了三分強硬, 卻又仔細地沒有弄傷她。
席向晚另一隻手猝然放開的象牙食箸丁零噹啷落到了地上。她猝不及防地跌進寧端的懷抱裡, 用手掌抵了一下才沒撞上去。
寧端長出了口氣,將幾乎從腳底一路衝到腦袋裡的熱血按捺下去, 花了幾個呼吸的時間來緩緩放鬆手上的力道, 「你先吃, 我去去就……」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懷中的姑娘伸出柔軟的手臂從兩旁環住了他的腰。
席向晚將側臉貼在寧端胸口上,聽他的心好似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似的大動靜,輕輕笑了起來,「夫君公務繁忙,且去就是了,不必擔心我。」
耳側的跳動更快了。
寧端帶著兩分不知所措將手掌落在席向晚的肩膀上,抿唇想了一會兒,才低聲應道,「嗯。」
錢管家眼觀鼻鼻觀心,好似自己腳邊長出了什麼稀世奇花似的,盯得目不轉睛。
直到寧端從他身邊匆匆走過時,錢管家才一個掉頭跟了上去,他小心翼翼瞥了眼在前頭走得飛快的寧端,恍惚間瞥見了通紅的耳朵,又默默地將視線收了回來。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做下人和做下屬的都該明白的基本道理。
王虎正在正廳中反復踱步,臉上帶著幾分急躁,根本遮掩不住。見到寧端前來,他才站定步子,行了個禮,不用寧端吩咐便直截了當地道,「樊子期逃了,他似乎早就注意到自己一路被人追蹤,在苕溪金蟬脫殼偷天換日,被樊旭海的人暗中接走。但走時時機不對,和我們的人起了衝突,雙方交戰中,樊子期的坐騎中箭,他跌下馬攔腰被馬踩了一腳,樊家死士抱著他走的。」
寧端仍舊沉浸在剛才的好心情中,聽見王虎帶來的消息也只是腳步一頓便步入正廳坐下了,「沒追上?」
「樊家早有準備,沒有追上。」王虎有些不安,「但在場有當了多年軍醫的,說樊子期這一下傷得嚴重,恐怕救不回來,從此以後最多也就是個半身不遂了。」
甯端想起了方才席向晚對他說的話。
樊旭海只有兩個或能替他完成大業的兒子,一個樊承洲扮作了假死,另一個樊子期則落了個半身不遂,剩下的兒子都是扶不上牆的爛泥。
正好樊旭海又是個這般重視子嗣傳承的人,如果這都不能激怒樊旭海,那也沒有別的什麼能激怒他了。
樊子期的傷不在甯端和宣武帝的預料之中,而這必將引起樊旭海的瘋狂反撲。
若是樊子期在交戰衝突中死了也就算了,偏偏頭腦還留著,卻廢了下半身,只會令他更想對大慶皇室掀起報復。
不過這也未必是件完全的壞事,至少如今樊子期已經逃走,宣武帝就不必再花時間和樊家磋磨,雙方便可直接撕破了臉去。
「派人去宮中了沒有?」寧端問。
王虎搖頭,「剛傳回來的消息,我便直接來尋大人了。」他想了想,十分體貼地道,「大人新婚燕爾,還是我代為去宮中面聖通傳吧。」
正在思索的寧端看他一眼,卻沒有發怒的意思,而是一如既往地冷淡道,「讓嶺南的人動起來,盯緊了樊家的動靜,每日回傳,但不必靠得太近,免得引起懷疑。」
「是。」
「樊旭海曾經有個青梅竹馬的外室,是樊子期的生母,難產而死,去查一查這個人,她和樊旭海之間的任何事,只要查到,全部回報。」
王虎還是第一次聽聞樊子期居然是個外室生的這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愣了兩秒才應道,「是。」
人人交口稱讚追捧的樊家嫡長孫,結果居然是個外室生的?
那豈不是樊家唯一的嫡長孫這會兒正借著假死的名義躲在汴京城裡和小妻子你儂我儂,完全將樊家的死活拋到了腦後?
不過王虎平心而論,樊家實在也不是個什麼好地方,老子兒子都腦子有問題,苦了和他們有關係的那些腦子正常的人。
樊承洲和甄珍這對小夫妻簡直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想要一家人團圓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去。
有了寧端拿的主意,王虎很快冷靜下來,帶著數條命令而去。
席向晚很快便從歸來的甯端口中得知了一切,怔忡了片刻。
她上輩子跟樊子期鬥了五年,在最後得勝之前卻也沒能讓這人受傷,不想這輩子樊子期一個逃亡,就在途中將自己折騰成了半身不遂。
「你說得對。」她回過神來後輕輕歎道,「對樊子期來說,自己成了個殘廢的事情恐怕是絕不能接受的。他這個人心高氣傲,自己沒有、得不到的東西就要毀掉,甚至見不得承洲比他過得好,如今再也不能憑著自己的雙腿走路,對他來說或許比死還難受。」
但樊子期是不會自殺的,他只會將所有的憤怒和怨氣都發洩到甯端和宣武帝的身上。
——或許要打仗了。
席向晚腦中閃過了這個念頭。
西承的內亂還沒有結束,如今大慶自己恐怕也有內亂要平。
她垂眸細想了一會兒,突然道,「就怕東蜀這個時候突然插手其中。」
東蜀和大慶向來是死敵,東蜀又和樊家眾多牽連,在大慶國內動了這麼多手腳,若是樊家和東蜀聯手,恐怕對宣武帝來說,麻煩還要多上一倍。
另一方面,樊家若是鐵了心要反,又不知道一路上多少生靈塗炭。
「陛下早日已拜訪過王老將軍。」寧端淡淡道,「你的兩位舅舅都要調到漠北待一陣子了。」
席向晚的舅舅王長鳴和王長期在上次被誣陷入獄之後,雖然官復原職,但卻都默契地將手中的權力交了出去,各自當了半個閒人,以避鋒芒。
可聽寧端這句話的說法,恐怕王家又要重新崛起了。
漠北是大慶和東蜀之間的最後防線,席元清原本也在那處供職,有王家兩位參將坐鎮,確實能放心不少。
想到自家幾位兄長也在最近紛紛被重用,席向晚挑挑眉毛,半開玩笑道,「陛下是真要扶植席府和王家?」
「能者登高位。」寧端倒不覺得這全然是宣武帝的私心。
王家確實多的是能帶兵打仗的好手,就連幾個十幾歲的少年也都在各自營中嶄露頭角;席向晚的三名兄長更是各有各的長處,寧端和三人都共事過,知道他們被培養得不錯。
如今科舉出事,宣武帝手中缺人用,比起那些不知根不知底的,自然不如提拔已經和寧端成親的席向晚那頭娘家人。
這日用完了晚飯,寧端去書房處理公務,鬼使神差地又摸了摸桌底下藏得好好的暗盒。
席向晚什麼都沒提,卻又似乎將一切都攤開來和他說了個明白。
寧端的手指在暗盒的機關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將其打開,遵守了自己對自己做下的承諾。
除非席向晚離開,否則他不會再打開這處「念想」了。
他卻不知道第二日席向晚又出門去了第二次四平巷,在常去的百年糕點鋪買了些吃食,又從老闆娘手中多接了個長條的盒子過來。
翠羽瞅了好幾眼,沒猜到盒子裡面放的是什麼。
她旁敲側擊問了一路,仍然和昨日一樣沒從席向晚口中得到任何口風,只得懨懨地跟著席向晚回府去了書房裡頭,難以置信地睜著眼睛被席向晚含笑關在了書房外面。
席向晚將翠羽的視線完全隔絕之後,才走到桌邊琢磨了一會兒昨日錢管家打開暗盒的部分。
樊家也有不少機關,她對這些倒是本就熟悉的,試了三兩下便將暗盒重新搗鼓了出來,裡面的東西原封未動,想來是寧端知道自己暴露後便不好意思再度打開它了。
席向晚笑了笑,將手中盒子放到桌上,又耐心將二十三幅畫都從暗盒裡一一取出來,只留下裡頭的荷包、牡丹花燈、還有一支桃花簪。
她仔細地將這三樣物什從左到右一字排開,從袖中取出一隻出嫁前親手繡好的並蒂蓮荷包,同先前那隻鴛鴦的放到一起。
而後是寧端第一次送來給她傳信的桃花簪,上頭刻著「偏門」二字,是約她在偏門相見的。
最後,是被裝在盒子裡,今日才帶回來的桃枝燈。
這燈做得精巧,下頭用曬乾的樹杈做成桃枝模樣,只有龍眼大小的粉色花燈固定在枝條上,遠看就像是桃枝上盛開的桃花。
席向晚噙著笑將桃枝燈和那盞寧端悄悄從上元燈會帶回來的牡丹花燈並排放好,而後才將那二十三幅畫一一放了回去。
她知道,寧端恐怕是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會再來看他這些念想了,那什麼時候能發現這些她悄悄放進去的小玩意兒,也就只好看天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