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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門之下》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李硯去廊上問羅小義要弓了。

  栖遲走離樹下, 想起像這樣對著雪玩鬧,似乎都是小時候幹的事了。

  光州很少下雪, 即便下了也很小,記憶裡她跟著哥哥一起玩過幾次雪。每一次都是哥哥動手, 她在旁站著, 只因哥哥不讓, 怕她凍傷手。

  她攤開手心,裡面還殘留著幾點雪屑,以手指拂去,暗暗想:多少年了,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還有哥哥寵著的小姑娘了。

  不知不覺站定, 才發現園中只剩下了她和坐在一邊的僕固辛雲。

  兩人離了只有幾步遠, 僕固辛雲拿著弓起了身,不能再在她面前坐著, 否則便是失禮了。

  栖遲衝她笑一下。

  她站在那裡, 如初見時一樣, 也回了一笑。

  好一會兒, 她看了眼方才那陣落雪的樹,開口說:「看夫人方才見落雪高興,我也願爲夫人射上幾回, 不知夫人高興後, 可願與我說上幾句話。」

  栖遲聞言好笑:「何出此言?」

  僕固辛雲拉扯著手裡的弓弦:「聽祖父說夫人是皇族出身, 尊貴的縣主, 不敢冒犯。」

  她這才知道這姑娘爲何方才一直坐著, 却不接近,淡笑說:「即便出身皇族,我也是常人,不需如此拘禮,你想說什麽便說吧。」

  僕固辛雲一雙眼掀起看她,又斂下,好幾次,才開口:「夫人爲何到如今才來?」

  栖遲沒想到她會問這個,看著她泛圓的雙頰,還沒長開的模樣,如同看一個孩子:「有些緣由,倒是你,爲何會問這個?」

  「只因……」她似是思索了一下,才說:「我想不出有誰嫁了大都護,還會捨得遠離他。」

  栖遲心中動了動:「你是這麽想的?」

  僕固辛雲楞住,才趕緊回:「大都護是北地的英雄,是北地女子心中的情郎,我才會如此推斷的。」

  語氣急切,如同解釋。

  「是麽?」栖遲輕笑著挑起眉:「我竟不知,他還是北地女子心中的情郎。」

  僕固辛雲以爲她不信,竟還解釋了一番:「北地不似中原,中原女子喜愛的是文人墨客,北地女子隻愛那等英武善戰的勇士,便是如大都護這般的。」

  栖遲點頭,眼看向她:「那你呢?」

  僕固辛雲一楞:「我什麽?」

  隨即才反應過來,低低說:「大都護無人可配得上,我想都不敢想。」

  栖遲忽然就想起了曹玉林當初說過的話,也是說想不出誰能配得上伏廷。

  她當時沒在意,如今再聽到一個人說起,才算真正聽進了耳裡。

  她一張臉上似笑非笑:「我敢想,而且,這無人能配的北地情郎,如今已是我夫君了。」

  僕固辛雲被她一句話說住,手上越發不自覺地拉扯著弓弦,綳著臉不說話。

  到底年紀小,她已回味過來自己話說得不周全。

  說無人能配得上大都護,豈不是把眼前這個夫人也說進去了?

  但這夫人一句話便讓她啞口無言了。

  「你還有別的要與我說麽?」栖遲看著她。

  她搖搖頭,因爲已瞧見有人過來,退開一步,裝作先前什麽都沒說過的模樣。

  李硯已走回來了,手裡拿著張新弓:「姑姑可還要玩下去?」

  栖遲搖頭:「不了,我先回去了。」

  李硯還有些可惜:「剛問小義叔那兒找清訣竅呢。」

  栖遲笑笑:「你們玩就好。」

  她走上回廊,停在柱旁時,手指撩起耳邊鬢髮,想著自己方才所言,竟覺有些好笑。

  是沒想到自己會和一個孩子說這些話。

  那不過就是個小姑娘罷了,却不是個隨意用錢就能打發了的杜心奴。

  她看得出來,那小姑娘的謙卑只有對著伏廷,對她却沒有。

  或許,她只是一個有身份的,搶了北地情郎的中原女人。

  ※

  臨晚,府中設宴招待來客。

  新露進了房中,栖遲正坐著,在對一本新賬。

  她知道家主是趁大都護不在才有機會看一看賬本,等了片刻才問:「家主可要赴宴?大都護正要於前廳宴請僕固部首領。」

  栖遲合上賬本,點頭:「去。」

  大都護府還有夫人在主事,豈能不去。

  新露正要爲她更衣,她想起了園中那稚嫩的小姑娘,笑了笑,又說:「妝也再描一遍吧。」

  ……

  伏廷走入廳中,僕從們已經將宴席備好。

  各人分坐,僕固京跟在他後面進來,在下方左首坐了。

  菜一道道送至各人案前,僕固京看見那些菜品精緻,驚訝地撫了把鬍鬚,口中感慨:「上一次來已是幾年前,記得府上還很簡樸,大都護爲北地苦了多年,如今府上却是好轉多了。」

  僕固辛雲在祖父身旁落座,小聲說:「謝大都護慷慨。」

  她以爲是大都護看重他們,因而才如此破費。

  伏廷走去上首坐了,拿著塊布巾擦著手,說:「要謝便謝夫人,府上皆是她料理的。」

  羅小義在對面作陪,笑道:「那是,嫂嫂可是三哥身後的大功臣。」

  僕固辛雲悄悄看一眼伏廷,他臉上神情如常,似是默認了這話。

  僕固京愈發感慨了:「想不到大都護夫人如此會當家,困境未過,竟然能將這府上操持成這般。」

  伏廷聞言嘴一動,險些要笑,他怕是誤會了,這可不是李栖遲省出來的。

  僕固京忽而想到什麽,轉頭看了眼自己的孫女,眼都笑彎了,額上擠出好幾道皺紋來:「還好當初不是這傻丫頭入了府,否則可真沒這本事。」

  羅小義跟著笑起來,甚至一手拍了下桌:「是了,我記起來了,當初你還說要將小辛雲許給三哥呢,那時候她才多大呀,這麽高?」他伸手在旁邊比劃了一下。

  僕固辛雲垂著頭,臉上泛著紅,一聲不吭。

  羅小義看她這模樣,故意逗她:「小辛雲還害羞了,你那時候只是個孩子,大家都沒當真的,三哥還能真娶個娃娃不成?」

  她皺著眉抬起頭,囁嚅一句:「誰小孩子了。」

  羅小義忙擺手:「好好好,你長大了。」

  話雖如此,却是笑得更厲害了,一面看了看他三哥。

  伏廷兩手鬆解著袖口,聽著他們笑,仿佛在聽別人的事。

  羅小義也不意外,那畢竟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料想他三哥都已忘了。

  當初他們殺突厥時,在僕固部中停留過一陣子,僕固京見伏廷作戰驍勇,便想將寶貝孫女許給他。

  不過僕固辛雲當時還小,大家只當個玩笑聽聽,伏廷心裡也只有戰事,根本沒放在心上。

  之後戰事平定,沒過兩年,聖人便指了婚。

  這事自然就無人再提了,若非僕固京今日說起,誰也記不起來了。

  僕固京笑說幾句,見孫女都有些氣惱模樣了,慈愛地撫了撫她頭,才想起來問:「對了,說到此時,怎還未見到夫人?」

  話音未畢,門口立了兩名侍女,畢恭畢敬,謹守儀態,是他們胡部中少見的中原貴族儀范。

  隨之便見那位拜見過的夫人自門外走入,落落一身清貴,頷首輕輕說了句:「久等。」

  伏廷抬眼看去,栖遲已朝他走來。

  她身上衣裙曳地,輕束高腰,鬢髮高綰,在他身旁落座後,長長的眼睫掀起,才抬起那雙黑白分明的眼。

  他看了兩眼,才說:「開席。」

  栖遲其實早已到了,至門口時,剛好聽到那句玩笑,於是便叫左右不要出聲,聽了個完整。

  她沒看僕固辛雲,心裡却在想:難怪會對伏廷不一般了,原來有這層淵源。

  僕固辛雲却正在看她。

  如她這般年紀,正是在意外表的時候。栖遲白面無暇,飛眉妙目,身骨勻停地走進來,身上是她這般年紀所沒有的風情。

  她不得不承認,這位夫人生了副好皮囊。

  大都護一身英偉,多了這麽個嬌柔的女人在側,她垂了眼,不再看了。

  僕固京却是沒有吝嗇贊美,先誇了夫人貌比天仙,又誇了一通夫人持家的能力,才動了筷。

  栖遲笑笑說:「夫君放心將家交給我,我才敢隨意擺弄的。」

  僕固京笑道:「大都護與夫人恩愛非常,是好事。」

  她看一眼身旁,伏廷黑沉的眼也看了過來,視綫對觸,又移開。

  ……

  席至中途,說起了正事。

  栖遲拿著筷子,礙於場合,不好與伏廷說什麽,便只能聽著他們說。

  僕固京此番入府,是帶了要事來的。

  北地各胡部都是游牧民族,牛羊便是牧民的民生大計。

  今年冬日大雪冰封,却未必是壞事,春後草場必然茂盛,各部首領看准了時機,想入手一批好的牲畜幼崽擴充各部牧場,推舉了僕固京入瀚海府來向大都護禀明。

  但胡部衆多,需要的也不是個小數目,一時間很難尋到合適的渠道買入,何况北地遭灾數年,至今才有回復迹象,他們也要考慮價錢。

  她這才知道伏廷先前一夜未歸是在忙什麽。

  羅小義在中間打趣:「已經議了一整日了,三哥自有計較,先安心用飯吧,可還有女眷在呢。」

  僕固京便不提了,笑著舉起酒盞,敬向栖遲:「是我無趣了,夫人隆冬剛至,應當敬一杯,這是僕固部的敬意。」

  栖遲本是想婉拒的,聽到最後一句,便不得不舉起杯了。

  伏廷看她小口抿了一口,低低說:「你會後悔。」

  她一怔,輕聲問:「爲何?」

  話音剛落,就聽僕固京道:「夫人,既然飲了便是接了我部祝福,需一杯飲完才算得了全部祝福,如此不吉。」

  她蹙眉,才知伏廷爲何會這麽說,心想早知還不如直言不會飲酒了。

  羅小義在下方笑:「嫂嫂只能喝了,三哥也不能給你代的。」

  伏廷一隻手搭在案上,看著她,嘴角抿了抿。

  知道她是不會飲酒的,早知便提醒一句僕固京了,不是所有女子都如胡女般善飲的。

  栖遲只好承了:「那好,我便受了僕固部的盛情了。」

  說罷低頭,就著酒盞將酒飲盡了。

  僕固京頓時笑出聲來:「夫人原來如此豪爽。」

  他甚至還想再敬一盞了,手已拿到酒壺,忽而瞄見上方大都護的眼神,便笑著作罷了。

  北地的酒都是烈的,栖遲一次飲下這麽多,很快就有些醉意了。

  但她還要端著儀態,坐得很端正,即便如此,也漸漸疲乏上涌。

  伏廷再看過去時,就見她臉頰微紅,已是微醺之態,眼都垂了下來,竟想笑了。

  眼見她身歪了一下,他手自案下一伸,撑住了她腰。

  栖遲腰上一沉,回了神,看他一眼。

  他低低說:「回吧。」

  她點頭,知道不再撑下去了,否則便要失態了,提神喚了一聲:「新露。」

  新露和秋霜進來,扶她起身。

  僕固辛雲看著栖遲自案下走去,仍是端莊儀態,再看伏廷,却見他眼神一直盯在她身上。

  不知是不是看錯了,那如狼如鷹的男人眼裡,竟有了一絲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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