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爲什麼要留下？

　回程的路上， 穆雅芝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姜曉峯依然坐在後座玩手機， 像是剛剛那個問題只是他隨口一問，並不在意答案一樣。

　穆雅芝透過後視鏡看他，視線掃過他搭在額頭的捲髮和下面那張肖似自己的臉， 難得地發起了呆。

　對呀，明明並不是多愛孩子的人，爲什麼會留下？

　……

　年初六、初七……初八。

　到這一天， 全國大部分上班族都已經結束了假期，重新投入進工作中。國內事業剛起步的穆雅芝和姜潮也變得忙碌起來， 雖然人仍留在家裏，但電話卻一個挨一個地接，視頻會議也是每天都有。

　穆蘭芳勸他們如果忙就快點回去工作，但也不知道他們是在執着什麼， 就是硬賴着不肯走。

　年十二，孟浮生過來的前一天， 穆雅芝在晚飯後敲開了姜曉峯的房門。

　“曉峯，我們談談。”

　姜曉峯越過她看一眼穆蘭芳房間的方向， 讓開身說道：“進來說吧。”

　穆雅芝點頭，邁步進去。

　這是穆雅芝第一次進入姜曉峯的房間， 她打量一下房內的佈置，說道：“原來你喜歡這樣的裝修風格。”

　姜曉峯拉開窗邊小桌邊的椅子， 示意她坐，回道：“我沒有特別喜歡或者特別討厭的裝修風格，能住就行。”

　“你這點比較像你爸爸。”穆雅芝收回視線， 並沒有坐到姜曉峯拉開的椅子上，而是自己拉開另一把椅子坐了上去，然後將手裏一份薄薄的資料放到桌面上，擡眼看向他，說道，“關於你上次問我的問題，我已經有了答案。”

　姜曉峯在她對面坐下。

　“因爲你上次問我的問題我自己想不明白，所以我去諮詢了一下心理諮詢師，這是他給出的分析結果。我想針對你的問題，這應該是最客觀詳細的一份答案。”穆雅芝把那份薄薄的資料推到姜曉峯面前。

　姜曉峯意外：“心理諮詢師？”

　穆雅芝點頭，又說道：“除這個結果外，我和你爸還有四點想跟你明確一下：一，以後我和你爸不會再幹涉你的生活，你要和誰在一起、過怎樣的生活、想從事什麼樣的工作，這些都是你的自由；二，我和你爸做出的任何關於生活、事業、人生規劃上的改變，都是我們自己認真考慮後的選擇，只和我們這樣做是否會覺得開心有關，並不只是單純受你的影響，你不用有壓力；三、曉峯……對不起。”

　姜曉峯擡眼看她。

　“爲人父母，我和阿潮都不合格。”穆雅芝看着他的眼睛，表情是慣常的嚴肅和偏冷，只微緊的語氣泄露了一絲她的情緒，“曉峯，生下你，又丟下你，對不起。”

　姜曉峯往後靠，搖頭：“你不用……”

　“隨便爲你取了個敷衍的名字，對不起。”

　姜曉峯心裏一顫，不再說話。

　“在你五歲那年讓你聽到那樣的爭吵，對不起。”穆雅芝認真說着，語氣從艱難逐漸變得肯定順暢，“把照顧父母的職責轉移到你一個小孩身上、在你還有期待的時候沒能給予你迴應、在你外公去世後爲了工作丟下你和外婆不管……”

　一樁樁，一件件，那些姜曉峯以爲已經淡化不在意的記憶，全被穆雅芝用道歉的方式重新喚醒。

　姜曉峯本以爲自己可以無動於衷，但事實卻不是這樣。他側過頭，喉結不停滾動，想說別說了，這些東西他早已不在意，也不需要這種道歉，但喉嚨口裏卻像是堵着什麼東西，讓他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道歉還在繼續。

　“……在你高中最需要我們的時候沒能回來陪在你身邊，和在……在從來沒管過你不在意你的情況下，突然回來干涉你的生活……”穆雅芝說到這低了低頭，然後重新擡眼看向姜曉峯，鄭重說道，“這所有的一切，對不起，是爸媽做錯了。”

　姜曉峯猛地收緊手，問道：“你現在說這些是想要什麼？讓我說沒關係嗎？”

　“不。”穆雅芝搖頭，繼續說道，“上面的道歉是第三點，還有第四點。四、心理醫生說，我和你爸回國後爲你做下的所有事情，都屬於是一種過度補償行爲，我們在爲曾經犯下的過錯贖罪，求的是自己的心安，你只是被動地被我們利用了，所以曉峯，你不欠我們什麼，是我們又欠了你一次，我們這種在沒經過你允許的情況下，自以爲是的對你做出一些補償舉動，自顧自從你身上獲取贖罪感的父母，不配得到你的任何妥協、退讓，和原諒。”

　姜曉峯努力消化她的話，良久，問道：“是過度補償行爲？”

　“對。”

　“你們留下來，只是爲了你們自己？”

　“是。”

　他緊繃的脊背放鬆，又問道：“那我可以要求你們不要再從我身上獲取這種贖罪感嗎？”

　穆雅芝嘴脣抿緊，點頭：“當然可以。”

　這樣就夠了。

　心裏壓着的某些情緒慢慢散去，姜曉峯輕出口氣，坐正身體把桌上的分析資料推回去，看向穆雅芝，目光是連日來難得的輕鬆和平靜，說道：“媽，你回國干涉我感情的事情，我原諒你了。”

　穆雅芝預感到什麼，睫毛顫了顫，應道：“謝謝。”

　姜曉峯繼續說道：“謝謝你生下我，如果可以，請讓我們的關係迴歸之前。”

　預感成真，穆雅芝快速眨了兩下眼睛，伸手收起資料，說道：“不客氣，謝謝你的原諒。”

　“那晚安。”

　“晚安。”

　穆雅芝起身離開，手剛搭上門把手，卻又被喚住。

　“媽。”

　穆雅芝微微側頭。

　“對外婆好一點，還有，謝謝你們回國。”

　“……應該的。”穆雅芝快速轉頭，拉開房門離開房間。

　室內安靜下來。

　姜曉峯收回視線，癱在椅背裏望了會天花板，突然起身，找出前兩天打電話找輔導員要的資料，認真翻看起來。

　……

　第二天姜曉峯起牀時穆雅芝和姜潮已經離開了，姜潮在他的牀頭櫃上留了一張紙條。

　紙條上只寫了三個字——對不起。

　姜曉峯把紙條反覆看了三遍，然後順手夾進了一本不常看的書裏。

　當天下午，姜曉峯去機場接了孟浮生，兩人太久沒見，忍不住在機場來了個牽手、擁抱、親吻三連，惹來了四周旅客善意的鬨笑。

　從機場回到家時天已經暗了，穆蘭芳做了一大桌子菜，歡迎孟浮生回家。

　睡前，兩人躺在牀上說話。

　“伯父伯母向你道歉了？”

　“嗯，他們估計是打了很久的草稿，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蹩腳的話給我聽。”

　孟浮生摸摸他的頭髮：“你是怎麼想的？”

　“我？”姜曉峯突然躲入被子裏，貼上他的胸口，聲音模模糊糊傳出，“我就覺得他們有些話說得還是很中聽的。”

　孟浮生忙按住他，剋制說道：“曉峯，我們明天還要回穆家村去見穆外公。”

　“又不妨礙什麼。”姜曉峯把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放，鑽出被子笑望着他，“你不想嗎？”

　半個月沒見，怎麼可能不想。

　孟浮生看着他溢滿喜悅親近的眼睛，果斷抱緊他的腰，翻身把他壓在了身下。

　年十五，元宵節。

　穆蘭芳帶着孟浮生和姜曉峯再次回到穆家村，讓孟浮生正式拜祭了一下穆外公。

　祭拜完之後三人下山，穆蘭芳在山腳碰到一個熟人，和對方走到一邊敘舊去了。

　姜曉峯趁機湊到孟浮生身邊，壓低聲音喚道：“這位經過我家祖宗認證的孟姓男朋友。”

　孟浮生被他這稱呼逗笑，低頭看他，一本正經應道：“喚我何事？”

　“你男朋友有件事想告訴你。”

　“請男朋友詳說。”

　姜曉峯瞄他一眼，說道：“吃了我家的湯圓，就是我家的人了，這話對不對？”

　孟浮生認真點頭：“對。”

　“既然如此，那我家的男朋友，我有份禮物要送給你，把手伸出來。”

　孟浮生攤開手掌。

　姜曉峯把一張疊成心形的紙放到他掌心，囑咐道：“要好好看，看完跟我說說感想。”

　孟浮生伸出去的手掌僵住了。

　他心跳有點快，問道：“送我的？”

　“嗯，快拆。”

　孟浮生看看手裏的愛心，又看看面帶催促的姜曉峯，壓了壓情緒，略顯小心地捏起愛心，問道：“那我拆了？”

　“拆吧。”

　孟浮生低頭，用此生最輕柔小心的動作，一點點把愛心拆開。

　一行明顯是機印的字露了出來……

　孟浮生愣住。

　四號宋體字，這難道不是情書？

　他壓下心裏瞬間泛起的失落，加快速度把紙全部拆開。

　剛剛只露了一半的字顯現出全貌。

　國際交換生申請……

　孟浮生默唸到一半猛地頓住，側頭朝着姜曉峯看去。

　姜曉峯得意地微笑：“聽說某個人正在和家裏商量，放棄出國的計劃，就在國內讀研。”他看向孟浮生，語帶威脅，“男朋友，我是不是說過不希望你爲了我改變人生規劃？你居然敢不聽話？”

　“不是。”孟浮生搖頭，舉了舉那張申請書，“曉峯，你怎麼……”

　“但我又是個雙標的人。”姜曉峯快速打斷他的話，轉到他正面，仰頭看着他的眼睛問道，“所以我決定在你出國讀研期間，也申請出國，去做交換生，也許幸運的話，我們還能繼續做校友。外婆很贊成我的決定，她覺得讀外語專業就該去國外多長長見識。”

　孟浮生愣愣看着他，突然伸手把他抱到了懷裏。

　姜曉峯迴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問道：“那麼男朋友，我的這份禮物，你喜歡嗎？”

　“……喜歡。”孟浮生緊了緊手臂，用力按住他的後腦勺，“我很喜歡。曉峯，謝謝你。”

　“不客氣。”姜曉峯滿足微笑，“那爲了能一起出國，好好努力吧。”

　孟浮生用力點頭：“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