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姜曉峯妥協了，他默不作聲地把孟浮生之前住的房間打掃了出來， 用行動告訴穆蘭芳他的選擇。

　見他這樣， 穆蘭芳卻並沒有露出多少開心的神色， 反而摸了摸他的頭， 說道：“曉峯，我把選擇權給你，是想告訴你無論你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外婆都尊重你的決定。你不用勉強自己， 外婆希望你能過得開心。”

　“我知道。”姜曉峯朝她笑笑，“可是外婆，希望家人能過得開心的心情， 我和您是一樣的。”

　穆蘭芳動容， 上前抱了抱他：“曉峯，是外婆拖累你了。”

　姜曉峯鼻子有點發酸。

　他彎腰低頭， 像小時候那樣把臉靠在穆蘭芳肩膀上，笑着說道：“沒有， 外婆你是最好的。”

　……

　這一晚姜曉峯又失眠了， 他躺在孟浮生懷裏， 雖然閉着眼， 腦子裏卻一直都平靜不下來。

　時針轉到新的一天，姜曉峯一直以爲早已經熟睡的孟浮生突然動了動，輕輕撫了撫他的脊背，溫聲問道：“睡不着？”

　姜曉峯嚇了一跳，睜開眼看他：“你沒睡？”

　“想到明天要暫時和你分開， 就怎麼也睡不着。”孟浮生低頭與他額頭相靠，突然提議，“要不你和我一起回B市過年吧。”

　姜曉峯幾乎立刻就想答應下來，逃離現在的局面，但想起外婆，他又冷靜下來，搖了搖頭：“不行，我要陪外婆。”

　“那把外婆也一起接過去，爸媽正好在計劃和外婆正式見面的事，過年這個時機就挺好。”

　姜曉峯越發心動，在忍不住鬆口前果斷翻了個身，閉上眼說道：“你別動搖我，很晚了，快睡覺！”

　孟浮生誇張地嘆口氣，從後面抱住他，說道：“我已經開始想你了。”

　姜曉峯睜開眼，過了一會，又閉上眼，握住了他的手。

　我也是。

　……

　年二十九，春運高峯中的高峯。

　姜曉峯不會開車，只能打車送孟浮生去機場。路上有點堵，司機又開得慢，兩人差點誤了飛機。

　到機場後已經沒有多少時間給他們告別，姜曉峯抱了抱孟浮生，囑咐道：“到了之後記得給我打電話。”

　孟浮生點頭，視線不經意間掃過他身後不遠處的某個地方，頓了一下，突然又抱住他，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什麼，然後親了一下他的眉心，轉身匯入人流。

　姜曉峯愣了好一會纔回神，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耳朵，心裏離別的傷感都聚不起來了。

　什麼叫“伯父伯母買了我家斜對面的那棟房子”？哪個“我家”？是A大旁邊那套公寓還是孟大哥的那棟別墅？總不能是B市的那個孟家吧……

　“曉峯。”

　姜曉峯揉耳朵的動作一頓，皺眉，又揉了揉。

　怎麼回事，幻聽了？

　“曉峯。”

　姜潮從後方繞過來，站定在他面前，微笑說道：“春運的時候不好打車，媽讓我們來接你回家。”

　姜曉峯慢慢放下手，看看他，又看看後他一步出現的穆雅芝，明明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裏，卻有種孤立無援的感覺。

　他不自覺望了眼孟浮生離開的方向，捏緊揹包上掛着的兔子掛件，應道：“哦。”

　……

　知道姜曉峯不自在，上車的時候，穆雅芝識趣地坐去了副駕駛。

　姜曉峯一個人坐在後座，低頭扒拉着手機不說話。

　“曉峯，你寒假放到幾號？”

　姜曉峯滑手機的動作頓了下，回道：“正月十八。”

　姜潮點頭：“那假期也沒剩多久了。”

　“嗯。”

　車裏安靜了一會，姜潮又問道：“曉峯，你有喜歡的車嗎？媽說你想考駕照，那趁假期還沒結束，不如咱們先把車給挑了？有些品牌的車從訂車到提車得好久，提前訂方便一些。”

　“不用。”姜曉峯立刻拒絕，說完覺得語氣會不會太冷硬，抿抿脣，又補充道，“我還沒畢業，沒必要買車，而且浮生有車，我可以開他的。”

　一直安靜的穆雅芝突然說道：“他的是他的，你的是你的，就算成了戀人，你也不能理所應當的用他的東西。感情好的時候這些都不是問題，但萬一你們吵架了，你想出去散散心，難道還要開他的……”

　“雅芝。”姜潮忙打斷她的話，從後視鏡裏看一眼姜曉峯，小心解釋道，“你媽的意思是你有輛自己的車會更方便一些，沒有不看好你和浮生感情的意思。你別多想和難過，爸媽是支持你和浮生的感情的，對吧，雅芝？”

　“……”

　穆雅芝側頭挽了下耳邊的頭髮：“嗯。”

　姜曉峯捏緊手機，穩了下語氣說道：“我沒多想，但我真的不想要……”

　“對不起。”穆雅芝突然再次開口，眼睛看着車窗外，從姜曉峯的角度，沒法看清她的表情，“我說話一向不好聽。”

　姜曉峯愣住，看着她的後腦勺，過了一會，又低下了頭：“對，你說話一向不好聽，這麼多年了，一點都沒變。”

　穆雅芝越發扭頭看着車窗外，再沒說話。

　車裏安靜下來。

　姜潮看看老婆，又看看兒子，在心裏嘆了口氣。

　……

　三人順利回到小區，進入電梯。

　電梯即將到達時，姜曉峯突然主動跟姜潮搭話，問道：“你們在B市買了房子？”

　姜潮一愣，忙點頭回道：“對，買了棟小樓，正在裝修。我和你媽準備把三樓一整層都留給你，你喜歡什麼樣的裝修風格？”

　姜曉峯沒有回答，而是又問道：“所以你們是準備定居國內了嗎？”

　“計劃是這樣，家裏長輩年紀都大了，我和你媽決定回來儘儘孝。”

　“那你們會把外婆接去B市嗎？”

　姜潮看着他側頭專注看着自己的樣子，聲音不自覺輕柔下來，說道：“如果媽願意，當然會。如果你願意，爸媽也很……”

　“電梯到了。”姜曉峯打斷他的話，率先跨步出電梯，朝着家門走去。

　……

　雖然姜曉峯不願意承認，但家裏確實在穆雅芝和姜潮回來後變得熱鬧了許多，穆蘭芳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許多。

　老人興致勃勃地指揮女兒女婿貼春聯掛平安結，還把昨天沒用完的餃子材料拿出來，招呼大家一起包餃子。

　姜曉峯全程很聽話，對姜潮和穆雅芝沒表現出什麼抵觸的態度，姜潮和他說話他會應，只是態度不算太熱絡。

　晚飯的氣氛也還可以，桌上穆蘭芳問姜潮要不要回姜家老宅和父母吃頓團圓飯，姜潮表示不用，說他和穆雅芝前兩天已經去過姜家老宅，和那邊說好了這個年就在這邊過。

　穆蘭芳聞言明顯開心起來，表示明天要再去多買點菜，家裏現在備的可能不夠。

　“曉峯，年初五那天你要不要隨我回老家看看爺爺奶奶？他們很想你。”

　姜曉峯筷子一頓，看一眼面帶期待的姜潮和安靜吃飯的穆雅芝，又看一眼臉上笑容突然收斂一些的穆蘭芳，嚥下嘴裏的食物，回道：“去吧，也有一年沒看到爺爺奶奶了。”

　姜潮聞言笑開了花：“那好，我回頭給你爺爺奶奶打個電話，讓他們多準備點你喜歡吃的零嘴。”

　姜曉峯想說不用，姜家人口衆多，姜潮自己都不太受父母重視，更何談他這個很少和老人見面，長得還更像穆雅芝的孫子，那兩個老人根本不知道他愛吃什麼，但話到嘴邊，卻只發出了一聲：“嗯。”

　穆蘭芳放下筷子，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

　姜曉峯看她一眼，朝她笑了笑。

　……

　年三十，一家四口好好吃了一頓團圓飯，飯後姜曉峯藉口困早早回了房間，窩在被子裏給孟浮生髮微信。

　姜曉峯：今天吃了紅燒肉。

　孟浮生：好吃嗎？

　姜曉峯：沒有你做的好吃。

　孟浮生：想我了？

　姜曉峯：嗯。

　姜曉峯：紅燒肉是我媽做的，我還以爲她不會做飯。

　孟浮生打字的手停下，看着姜曉峯發來的消息，乾脆撥了個視頻電話過去。

　通話接通，一個露在被子外的腦袋出現在畫面裏。

　孟浮生笑了：“這麼早就睡了？沒守歲？”

　“沒有，外婆和爸媽在說話，我就回房了。”

　明明他的語氣和表情一切正常，但孟浮生就是有種感覺——他現在很難過。

　他摩挲一下手機邊框，提議道：“要不我彈琴給你聽？”

　姜曉峯一愣，終於精神了一些，應道：“好。”

　孟浮生來到樓上琴房，找了個架子把手機架在鋼琴上，坐上琴凳，擡眼朝着視頻裏的姜曉峯笑了笑，掀開琴蓋，將手搭在琴鍵上。

　輕柔低緩的音樂流瀉而出，姜曉峯調整了一下姿勢，看着鏡頭裏又帥又溫柔孟浮生，突然就不那麼難受了。

　沒關係，就算外婆被那兩個人分走了一半，他也還有浮生。

　鋼琴聲響了很久，姜曉峯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等他第二天被穆蘭芳喊醒時，枕頭邊的手機早已經因爲沒電自動關機。

　他舉起手機親了一口，掀被起牀。

　……

　初一，祭祖、掃墓。

　穆外公葬在穆家村的祖墳裏，位置有點偏，在一個山腰上。這是穆外公要求的，他希望死後能睡在故鄉的土地上。

　上山的時候，姜曉峯一行人碰到了很多本家的熟人和親戚。

　往年穆蘭芳是不怎麼喜歡碰到這些人的，因爲他們肯定會問穆蘭芳穆雅芝和姜潮有沒有回國陪她一起過年。

　每當這個時候，穆蘭芳就會做出擺手不想多談的樣子，簡單打個招呼就匆匆走過。

　但今年不一樣了。

　今年穆蘭芳老遠看到熟人，不等對方招呼，就主動提高聲音問起好來，眉眼帶笑，全不見往年掃墓時的沉重。

　被她招呼的人看到她，大多會意外地“哎喲”一聲，然後看一眼她身後的人，笑着問道：“雅芝今年也回啦？”

　“對呢，老早就回了。”穆蘭芳大多會這樣迴應，然後招呼穆雅芝和姜潮喊人。

　有些熟一點的親戚在打完招呼後還會拉着穆蘭芳感嘆兩句穆雅芝小時候的事，囑咐穆雅芝要多回家看看，唸叨幾句讓她好好陪老人和孩子。

　穆雅芝很配合，收斂了滿身脾氣，像個最普通的聽話女兒一樣，乖巧應和着長輩們的話。

　姜曉峯旁觀着這一切，看着穆蘭芳臉上始終沒下去過的笑容，擡手握了握揹包上的兔子掛件。

　如果外婆能一直這樣開心下去……

　“這是曉峯吧，看着比去年胖了點。”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了姜曉峯身上。

　姜曉峯迴神，看着面前陌生但熱情的親戚，禮貌回道：“姨奶奶好，我今年是長胖了一些。”都是浮生喂出來的。

　“果然孩子還是得有爸媽陪着，雅芝你看看，你們一回來，曉峯精神氣都看着不一樣了。”親戚笑着打趣。

　姜曉峯臉上的笑容一頓，然後裝作不好意思的樣子擡手抓了抓腦袋，低下了頭。

　穆雅芝和姜潮的表情則變得有些尷尬。

　……

　初二、初三、初四……這個年對姜曉峯來說很不一樣，漫長、空白、度日如年。

　初五，他隨着姜潮去了姜家老家，在那裏獲得了和往年完全不一樣的受寵體驗。

　姜家叔伯們熱情地拍着他的背，感嘆他長高了長壯了長帥氣了，堂兄弟姐妹和各位嬸嬸們親近地圍在他身邊，關心他的學業生活，把最好吃的零食全部擺到他面前，還把代表家庭地位的電視遙控器塞到他手裏。

　這待遇可以說是衆星捧月，但比起當月亮，姜曉峯其實更喜歡往年過來時姜家親戚對他的冷淡和客氣。

　現在這些虛假的熱情，都是姜潮用這半年來在國內的高調換來的。

　以前姜家人都覺得姜潮只是個天天混在國外貧瘠地方的破拍片的，雖然拿了不少獎，但其實窮得很，在國內連套房子都買不起，兒子都得靠岳母拿錢養，連帶着對他這個姜潮的兒子也頗有點看不上。

　但現在不一樣了，姜潮可是連中央臺都讚譽吹捧的大導演，是藝術家！還要辦公司呢！有錢！那有錢人的兒子，可不得高看一眼嗎？

　嗤。

　姜曉峯扯了扯嘴角。

　如果這就是有父母的生活，那他可以很肯定地說，他不喜歡。

　艱難的熬了一天，快要吃晚飯時，姜爺爺住的主屋那邊突然響起了爭吵聲，老爺子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了出來：“你聽聽你說的是什麼屁話！我看就是穆家那老婆子把孩子帶壞了！你快點讓曉峯和那個男的分手！”

　姜曉峯滑手機的動作一頓，側頭朝着主屋看去。

　坐在客廳裏聊天打牌的人全部被驚動，紛紛朝着主屋涌去，只有一個小堂弟逆着人流擠過來，用好奇又古怪的語氣問道：“堂哥，你真的喜歡男人嗎？”

　姜曉峯望向人羣漸漸聚集的主屋門口，最後一絲耐心宣告消失，起身冷冷看堂弟一眼，說道：“關你屁事。”說完轉身朝外走去，步子邁得很大。

　半個小時後，吵鬧聲延續到門口，穆雅芝的聲音在一衆雜音裏顯得無比清晰。

　“我怎麼不講理了？我媽怎麼帶孩子和你們沒關係！我和阿潮賺了多少錢，會不會絕後也和你們沒關係！更不需要你們好心過繼你們所謂的‘正常’的兒子給我！我兒子只有曉峯一個！你們別打着爲阿潮好和爲曉峯好的旗號干涉我們一家人的生活，你們既然當初看阿潮哪哪都不順眼，不管他不在意他，那現在就別再試圖用父母恩情和家人情誼壓人！養老我們會做，別的，你們一分錢都別想！”

　坐在院門外的姜曉峯忍不住笑了起來。

　多麼熟悉的話，穆雅芝原來也明白這些道理。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快速靠近，穆雅芝滿臉怒氣地衝出院門，看到坐在門外地上的姜曉峯，嚇了一跳：“你怎麼坐在這？”

　姜曉峯擡眼看她，問道：“打架了？”

　穆雅芝表情有些不自在，擡手整理了一下有些亂的頭髮，皺眉回道：“沒有，就是拉扯了幾下……小孩子別多問。”

　“你沒怎麼帶過我，但當家長的陋習倒是掌握了不少。”姜曉峯撐着膝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突然就不想再憋着自己的情緒了，直接問道，“媽，你爲什麼要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