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黃衣人道:“你應該知道,或許連這一點你母親也沒告訴你,清一代,皇族、宗室,人人必須會武,尤其是皇子,武術更是必修。而皇族、宗室裡,阿哥、格格也好,貝勒、貝子也好,雖然身在宦誨,但都是半個江湖人,所以從順治以迄於今,宦海江湖,很難有個分野,尤其是在皇族、宗室之中。”
白衣人深深看了黃衣人一眼,猛吸一口氣:“你答應我最後一問,我父親——”
黃衣人截口道:“你放心,我保證讓他一直像現在一樣受到優待,一直像現在一樣日子過得很舒服,直到你給我把事辦成,你母親願意承認他是你的父親時,我再把他交給你,讓你們一家團圓,重聚天倫。”
白衣人一點頭:”好!”
燈光微閃,“好”聲未落,人已經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走了,鬼魅也似的,只留下一股令人寒慄的陰森冷意。
黃衣人似乎覺出了這股陰森冷意,他並沒有寒粟,只兩眼之巾,陰鷙奇光連閃,薄薄的唇邊,泛起了一絲令人寒慄的笑意。
***
喜峰口外。
烈日當空,黃塵蔽天。
炎熱,再加上這彌空的黃塵,真能令人昏厥窒息。
一小隊馬車,正在緩慢的由東向西馳動著。
為什麼說它是一小隊?
因為它從頭—輛到最後一輛,扳著指頭數數,正好是一巴掌,五輛。
五輛車,前頭四輛是載客的,車篷密遮,不適一絲縫隙,只有趕車的車把式跟牲口在烈日下、在黃塵裡。
你不看,車把式從頭到腳,牲口從頭到尾,都變成一色黃了,就連車把式的眉毛都沾滿了黃塵,鼻孔更別說了,伸進個指頭鑽鑽,再抽出來,指頭值錢了,都變成黃澄澄的金手指了。
就沖這,客人們人家是花了錢的,誰願意坐在車裡,讓滿天的黃塵往裡撲?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車篷密遮不透風,這種天兒,上頭太陽烤著,裡頭既悶又熱,恐怕也夠人受的。
那是最後一輛車,一桶桶,一包包,裝的儘是些干糧、食水、吃的、用的。
走這條路,地在長城以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時候多得是,不隨車帶點幹糧、食水、吃的、用的還行?
五輛車,每輛車轅上並坐著兩個,共是十個車把式,那是走這條路,既顛又累,再加上大太陽跟黃塵,就是鐵打的金剛,銅澆的羅漢,也得有個換手的。
十個車把式,不知道他們原來穿的是什麼色的衣裳,反正如今都是—身黃,雖然只分得出人形,看不清面貌,但是從人形上可以看得出來,個個身材魁偉,塊頭兒高大,清—色的彪形大漢。
最前頭那輛車的車轅上,一邊一面,插著兩面黃色三角小旗,不,由於小旗迎風招展,沾的黃塵少點兒,還能依稀看出,那是黑底金字的旗面,金字,是一個小孩兒拳頭大小的龍字。
龍家車行的車隊!
“山海關”龍家車行,專門在這條路上載客運貨,走了將近二十年了,名聲震動關裡關外。
就衝著這面龍字標記的黑底金字三角小旗,鬍子也好,沙漠裡神出鬼沒、騎著駱駝殺人越貨的幫匪也好,無不敬畏三分。
所以,這條路上走了近二十年了,龍家車行沒出過事。
所以,龍家車行每半月出—趟車,客也好、貨也好,總是擠得滿滿的,頭半年預定都不足為奇。
這也難怪,出門也好、運貨也好,誰不圖個平安?
但是也怪,龍家車行每出一趟,不多不少,只出五輛,而且其中也只有四輛載客運貨的。
倒不是龍家車行的車馬人手不夠,龍家車行有幾十輛、牲口近百匹,鏢客似的好樣兒,養著近兩百多個。
而是人家一趟只出五輛車是有道理的。
這條路由東往西,從山海關到玉門關,單趟少說也得走上個幾個月,要是一趟出車全派了出來,那還能每半個月出一趟車?
既是龍家車行的車隊,每輛車上兩個車把式,其任務就不只換手趕車了。
你不看,每輛車的車轅上,兩個車把式的屁股後頭,都橫放著兩個佈滿了黃塵的細長包裹?
那是兵刃!
難怪都遭了塵封,從來—趟車,自出車到目的地,根本就用不著嘛!
看看已近喜峰口,近二十午的規矩,喜峰口有一站歇息,人進吃喝,馬喂草料,人馬都換洗個乾淨。
近晚半晌,涼快一點再走。
頭輛車上趕車的車把式,霹靂般一聲吆喝:“喜峰口靠腿歇腳啦!”
精神抖擻,剛要揮鞭催馬。
突然,他一怔,要揮鞭的手停在半空中了。
直眼凝目再仔細看。
這—看,不但不揮鞭了,而且連忙收韁勒住了牲口。
頭輛車一停,後頭的四輛自然也跟著停下了。
並肩坐著的那個,也看見了,他也看得一怔。
沒別的,道兒中間,近兩丈外,站著個白影,頎長的白影。
不用說,當然是個人。
黃塵似霧,看不清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但是,只覺得那個人渾身上下透著冷意,而且一身白衣白得出奇,出奇的顯眼異常。
似乎,不只他身上不沾黃塵,就是他立身處方圓三尺內,也不侵一點黃塵。
世上哪有這樣稀奇事兒,準是黃塵礙眼看花了。
空著手的車把式站了起來,就站在高高的車轅上,一抱拳,揚聲發了話:“朋友,車隊來了,借光讓個路。”
那個頎長的白影,像沒聽見,沒動,也沒出一聲。
會不會是哪個缺德促狹的,從哪個廟裡搬來一尊泥塑木雕的神像,穿上件白衣,攔在道中央了?
龍家車行的人不信這個。
只因近二十年來從沒碰見過一回。
那車把式再次揚聲發話:“朋友——”
忽聽一個冰冷話聲,穿透瀰漫的黃塵傳了過來,熱得能曬出人油的天兒,似乎突然刮來了一陣刺骨的西北風,聽得人能不由機伶伶打了個寒噤:“不要隨便叫朋友,你不配,你們沒一個配。”
話聲大,口氣更大。
不要緊,龍家車行的人手好涵養,本來嘛!龍家車行在這條路上闖了這麼多年,憑的豈止是藝高膽大?還有五分恢宏氣度,磊落胸懷跟俠義作風。
那名車把式只是微微怔了怔,旋即又抱起雙拳:“行,既然我們份量不夠,那我就改改口,尊稱一聲閣下——”
白衣人似乎滿意這個稱呼,沒做聲,也沒反應。
那名車把式接著道:“請閣下賣我們個面子,讓讓道兒,好讓我們車隊過去。”
白衣人說話了,話聲仍是那麼冰冷:“賣面子你們更不配。”
好啊!什麼都不吃。
龍家車行的人真好涵養,那名車把式沒在意,剛要再說。
只聽白衣人又說了話:“你們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
那名車把式立即改了口:“我們正要請教。”
白衣人道:“車隊裝運的,我要你們給我留下—樣。”
那名車把式臉色一變,旋即笑了:“原來是這麼檔子事兒,好商量,不管你閣下要什麼,只要敝車行拿得出,麻煩閣下跑趟‘山海關’,敝車行立即奉上,還外帶一路上來回的吃住盤纏,包準讓閣下滿意,只是,車隊裡的東西,我們不能不說抱歉!”
白衣人冰冷道:“你怎麼說?”
那名車把式道:“只因車隊的裝載,全是人家客人的,敝車行不敢擅自做這個主。”
話說得夠豪邁,也站穩了道義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