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豐鈺抬起頭來, 安錦南已斂了眸中厲芒。
平淡地望向豐鈺,似乎等她自己思量。
豐鈺兩手交握,緩緩站起身來:「侯爺, 那我……」
安錦南垂下眸子, 衣袖下的指頭輕輕蜷起。
「嗯。」
豐鈺蹲身福禮。正欲提步, 聽安錦南忽道:「此間無侍婢。」
豐鈺疑惑朝他看去, 見他披髮而坐, 金冠置於案上。明白過來他是何意,嘴唇抿了抿,心裡不大自在。
無侍婢, 故而她為侍婢?
一朝為婢, 便永世為奴?
豐鈺掃了一眼屋中。「未帶梳篦在身, 侯爺屋中……似也並無……」
安錦南動了動嘴唇, 似要說些什麼。豐鈺眼眸低垂, 生硬地道:「侯爺,告辭。」
安錦南雙眉微不可見地顫了顫, 面前那人轉過身去,毫不留情地轉身出門。
他定定望住那開啟又閉合的室門, 維持原來的姿勢沉默著, 待崔寧從外進來, 才收回視線。
他身穿墨藍錦緞墨黑流雲紋箭袖袍,如黑瀑般的長髮披散傾瀉在背, 面色陰沉如嚴冬寒潭。
崔寧眉頭跳了下, 忙將室門閉合, 暗忖豐大姑娘緣何惹惱了侯爺,那他接下來的話……當不當說?
安錦南的目光朝他挑了過來,低聲道:「說。」
自行站起身來,繞過屏風,從窗前小幾屜中取了發梳。
崔寧喉頭哽了哽:「啟稟侯爺,上回侯爺吩咐追查之事,已查清了。」
安錦南手一頓,長髮已攏在一處,隨意用發冠束住,靠在窗前,視線自然地向街上掃去。
身後崔甯續道:「如今豐姑娘確實正在議親,原說給鄭祖添的第四子鄭英,因為一些緣故,此事未成。今日相看的乃是樊城應榮。」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試探去看看安錦南的表情。透過圍屏,只見一個朦朧的影,安錦南已保持那個姿勢許久,從頭至尾未曾對他說的話有甚反應。
崔寧摸不准他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只得硬著頭皮開口道:「侯爺,可要敲打敲打那應榮?」
聽得安錦南冷漠的聲音:「退下。」
崔寧忙垂了頭。多年相伴,他怎聽不出,侯爺這聲退下,有些氣急敗壞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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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天香樓一事後,文心明顯的憔悴起來。豐鈺暫放其他事,常常過府前來陪她說話解悶。
九九重陽當日,城中不少青年均往小南山登高行樂,文嵩欲開解其妹,特求了豐鈺出面,請她邀文心外出散心。
文、豐兩家毗鄰而居,家中子女均是熟識的,各自出了幾輛馬車,一道往城南行弛。
文心與豐鈺同車,與她絮叨昨日事:「……我婆婆和姑子都來了,好一頓替他說情。……說是待那個一生下孩子,就給筆錢攆了出去,再不叫朱子軒見她。」
「……更好笑的還在後頭,說什麼若我膈應,就不把那孩子養在我房頭,直接接去老太太身邊親自教養長大,喊我和朱子軒伯父伯母。」
「你見過這麼把人當猴耍的麼?什麼伯父伯母?日日就在眼前,他能不理會那孩子麼?老太太親自教養,那不是直接越過我兩個閨女,成了他們府裡最得寵的香餑餑?當我是那三歲小兒,覺得我好糊弄呢?從前我好說話,大事小情不愛計較,有什麼委屈,背後也就和他鬧鬧脾氣,如今倒好,那些人徹底當我是個傻子哄呢!」
「我倒情願接了那賤婦進來,立妾立契,庶出就是庶出,哪裡有他張狂的地兒?如今是生生要騎到我頭上去,叫我氣又無處撒,恨又沒奈何,活活憋著這口氣,忍到自己吐血而亡。他們好算計,好狠的心!」
「我本鐵了心,非要和離。我娘起先不言語,如今那刁婆上了門,擺了婆母架勢,明裡是為兒子說情,暗裡口口聲聲怪我爹娘不會教女。」
「我娘原是支持我冷那朱子軒一陣子,如今他們到處張揚,說我善妒不能容人,又身子不好生不出兒子……城裡城外已經不少人家都在傳這件事,眼看文慈也要成婚了,她未婚夫家的太太上回還特特上門問起我的事……我娘多為難,我是知道的」
「我這輩子已沒什麼好指望的。嫁了這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今後只有守著我兩個孩兒度日。可文慈的婚事,我怎忍心因我而耽擱了?我給人家嘲笑不要緊,我可以不在乎,可我卻不能不在乎文慈。」
她攥住豐鈺的手:「你可知道,那天鬧成那樣,晚間哥哥在哪兒撞見了他?原來他來盛城接我,都只是順便罷了!是忠勇侯府的侄兒成婚,他特趕來道賀的!」
豐鈺不知如何安慰文心。夫妻情濃,八年相守,到頭來,卻是如此不堪。情之一去,恩義俱絕,怕是朱子軒心裡,早不當文心是回事了。可憐文心直至今日才看清枕邊人是何等涼薄。
他違背誓言,另有了旁人還罷了。若他肯裝出十分悔恨歉疚的模樣,怕也能讓文心心裡好受許多。可他偏還若無其事的參宴飲酒,深怕人不知曉他對妻房的不在意。
文心歎了一聲,勉強擠出個艱難的笑來。
「今兒不想那些有的沒的,就我們幾個,在山上圍了遮幕,狠狠同飲幾壺。」文心捏了捏豐鈺的手,「你可記著,別光是攔著我不叫我喝。我寧可醉倒了,人事不知,好過受那些零碎折磨。」
豐鈺歎了口氣,若酒能忘憂,便容她一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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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家在小南山西南角遮了大幕,各家公子結伴登高,隨行的女眷皆就在這幕中行走。
豐鈺、豐媛、豐妍、豐嬌四個豐家姑娘並文家兩姊妹,圍在四方小幾前,投壺射覆、飲酒行令,玩得興起。
豐鈺於此道甚是在行,她耳聰目明,又善於琢磨人心,每每射覆,極少有輸的機會。幾個女眷都飲了不少的酒,隻她面色如常,未現醉態。
文心握著她手,和她兩人往林中散悶。借著酒意,心裡那些無處發洩的痛苦終於化作洶湧的淚,撲在豐鈺肩頭嘶聲痛哭。
豐鈺又是心痛,又是憐惜,忍不住也跟著哭了一回。
兩人歸來時眼睛均有些紅腫,不想才下車馬,就有僕從來報,「大姑娘,家中有客來了,太太著您快快梳洗更衣往上院去呢。」
豐鈺怔了怔,什麼客至,隻喊她見,不喊旁人?
又見那僕從表情頗促狹,瞬時明白過來。
是應家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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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瀾生坐在炕對面的茶案旁,姿態從容放鬆,不時答兩句長輩們的問話。聽得下人傳報,知道豐鈺來了,他笑容斂了,正襟危坐,擱下了手中的茶。
就見那日遙遙見過一面的女子垂頭走了進來。
今日她穿一身雪青色衣裙,雲鬢輕挽,一頭秀髮極濃密漆黑。斜戴兩隻水晶珠花在頭,耳畔是明珠墜子,雙手疊在腰側,嫋嫋行禮下去。
一屋子人都在看她,打量的,含笑的,讚賞的。唯側旁那抹欣喜的目光令她有些微的不自在。
應瀾生站起身,展袖朝她一揖到地,喊她:「豐姑娘。」
此人聲音清朗,語調溫和,又不免透了幾分緊張。
一屋子人都笑起來,引得豐鈺和應瀾生都有些臉熱。
略寒暄了幾句,陪了一盞茶,豐大太太就對豐鈺道:「前兒你大兄得了幅畫,原說要請瀾生代為題字上去,正巧今兒瀾生上門,你帶了他去百景園,尋你大兄去。」
豐鈺嘴唇張了張,欲言又止。豐大太太明顯是推她出去與應瀾生說話,大兄公事繁忙,此刻怎可能在家?
屋裡太多的目光太多的笑臉著實令她壓力巨大,又見豐大太太不住朝她打眼色,知道此事推拒不得,只得硬著頭皮站起身,應了下來。
兩人一走,就聽屋後笑聲揚開。豐鈺窘得紅透了臉,餘光撞見應瀾生立在側旁樹下,正用沉沉的目光望她。
豐鈺彆扭地別過臉,朝百景園方向的小道行去,聲音細小地道:「應公子這邊請。」
應瀾生微微一笑,步子跨出,與她並肩,開口。
「豐姑娘,」他含笑凝視她,認真地道,「不若你喊我的字,瀾生?」
豐鈺凝了下眉頭,抬起臉,略意外地朝他看去。
「你若不介意,——」
橙紅日暮下,他周身鍍了層淡淡的金芒,眉眼溫柔,嗓音低徊,自唇角牽起一抹極俊雅柔和的笑。
「——我喚你鈺兒,好麼?」
斜陽餘暉,如蘭君子。
風輕,樹靜,豐鈺仿佛能聽到自己胸腔內突然鼓噪的聲音。
砰砰,砰砰……
竟緊張得不知如何對答才好。
這樣的手足無措和言語失靈,多少年不曾發生在她身上。
他就在這時俯低身來,湊近她,溫聲道:「你不答話,我便當你應了,鈺兒。」
最後的兩字,如此自然溫柔地從他口中溢出。
好像他從來就該這般喚她一樣。
異樣的氣氛籠罩在周身,男子突然湊近的微溫和身上薰染的淡淡青竹香味,讓她不由自主地想逃避起來。
好在他很快就直起身子,率先邁步走到路前。
他回身含笑朝她看,立在那蜿蜒狹窄的青石路上候她近前。
豐鈺攥了下袖子,紅霞幕布的面容漸漸回復常態。
適才的緊張情緒已抽離而去,她仰起臉,讓自己笑得儘量不至太過死板。
輕輕啟唇,彎起眼道:「好的。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