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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退休日記》第31章
第 31 章

  琉璃燈罩中,孤燈殘焰無力的搖曳著。

  昏暗的淨室中, 浴池中水汽蒸騰。嘉毅侯府引活泉入室, 經由六樽獸首渠頭注入池中, 又自池底四角細孔流於室外。

  如今天已深秋,夜風極寒, 縱熱霧氤氳, 久在水裡也覺寒意侵襲。安錦南渾似不覺, 他赤、身半浸在水裡, 長髮披散,靠在池壁之上, 手臂搭在側旁, 指間來來回回把玩一枚環狀物。

  他回手將那東西湊近, 借著殘燈微弱的光線, ——原是一枚玉鐲,是上好的岐山紫玉, 晶瑩剔透, 水頭十足, 打磨得圓潤平滑,成色極佳。

  他掌心攤平, 將那玉鐲托在手中細看。

  這樣細的鐲子,能套得入手。看她身材頗高挑, 原是這樣纖瘦……

  這樣的念頭一竄入腦海, 許多的念頭就跟著此起彼伏起來。

  前有青梅竹馬的文家二少, 中有議親未成的鄭家嫡孫, 如今又是那樊城公子應榮……倒不曾瞧出,那般平庸的顏色倒也招致這許多人蜂擁……

  又想,文嵩鄭英倒還罷了,應榮……以坊間對此人評價看來,只怕是個姑娘家,就難免要傾倒於其出色的外貌之下。

  芷蘭其人,多年孤身行於深宮,所見男子多是不全之人,又或身尊位重不可沾染,雖陰詭自利,未必便沒對俊俏郎君存有綺思。

  如今得遇這樣一個出眾男子,不計其年齡過大,甚至不棄其家中正官司纏身,還不心中暗喜,擬身欲嫁?

  無趣!

  安錦南抬手一揚,將掌心的紫玉鐲子重重拋於水中。

  他不知怎地,近來總是這般暴躁易怒,極不耐煩。細想,似乎當他瞧清了那夢中之人的面容時起,他就再難不去想及那個芷蘭姑娘。

  她憑什麼出現在他夢中,一夢五載?

  區區一名宮婢,要樣貌無樣貌,要家世無家世,便是欲進府做名侍婢,他尚嫌她不夠養眼。不過在宮中陪伴幾日,替他暫緩過痛楚,便從此記掛於心?

  笑話!

  若非他向來不信神鬼之說,恐要以為是她曾在他身上下過咒了。

  安錦南騰地站起身來,嘩啦一聲邁出水池,胡亂將自己身子裹住,大步朝外走去。

  韓媽媽和新調入屋中的婢子水仙在外屋做繡活,聽得安錦南從淨室出來了,忙收了針線簸籮,起身走到簾外聽喚。

  安錦南隔簾見著人影,道了聲「不必伺候。」

  他仰面倒在床內,抬手遮住半張臉。帳頂夜明珠發出幽幽熒光,恍惚又看到某女皎潔的容顏。

  他已經許久未曾頭痛,亦無人來與他添堵,今晚不知緣何,卻有些絲絲縷縷的痛漲,閉上眼,紛紛亂亂煩悶難當。

  他想:這許多年都已忍過來,難道如今便當不得這痛了麼?

  幾番尋那人前來,怎知她有否在心底暗笑,他嘉毅侯身畔連個得用的女婢都無?

  安錦南重重捶了下床板,霍地坐起身來。

  「來人。」

  韓媽媽朝水仙打個眼色,水仙怯怯地挪步走了進來,嬌嬌弱弱地喊他:「侯爺。」

  安錦南沒有抬眼。他仰躺在那,隔著重重帳幕,懶懶伸出一條手臂出來,「去淨室池中,將裡面的東西拾來。」

  水仙嘴角抖了抖,張大眼睛,使勁地看了看安錦南。見侯爺並無重複一遍命令的意思,不安地挪著步子,朝後邊的淨室走去。

  水池中除了水還能有什麼啊?

  水仙坐在池沿看了又看,最終只有脫下鞋子小心翼翼的摸入水中去。

  一盞茶時間過後,水仙濕漉漉地從淨室走了出來,對著手裡的紫玉鐲子歎了歎,——這物件絕不可能是男人所有,難不成……又是侯爺故人遺留的念想不成?

  沉默的帳中突然傳出一道男音:「放去書房案上。」

  水仙提步朝外走,正欲掀簾,聽著身後侯爺又道:「你可隨身帶有梳篦?」

  水仙一愕:「沒……沒有啊……侯爺欲梳發麼?」

  安錦南意興闌珊,沉默地揮了揮手。水仙快步逃竄而出,心底只有一個念頭:他們侯爺太嚇人了!

  韓媽媽迎著水仙,一眼看見她拿在手裡的鐲子。韓媽媽面色有些複雜。——近來侯爺身邊,總有許多人和事,都與那豐大姑娘有關。

  這不容她不多想,難不成真像外頭傳言一般,豐鈺是想為她親族謀些什麼?若真如此,便她有奇方能緩解侯爺病症,也不能容她在侯爺身上打主意。

  **

  豐鈺躺在帳中,閉上眼許久卻怎麼都睡不著。

  應瀾生……

  夕陽裡他裹了斜陽暖意的笑,百景園書房燈下,他執棋的手指乾淨修長。

  他寬袍大袖的謫仙裝扮。

  他步履從容的無暇姿態。

  他淺笑溫言的俊秀文雅。

  他的家世,人品,名聲,處處那樣的好。

  她想不通,他怎會……

  眼前畫面流轉回數個時辰之前。

  應瀾生卷袖,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戰局膠著,豐鈺凝神計算著他許行進的下一步,思謀如何反守為攻。

  應瀾生見她拆解吃力,指尖不經意地點了點棋盤。豐鈺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那邊猶有破綻。

  她於棋道並不在行,從前在如意館服侍的時候,常常瞧畫師們對弈,習得一星半點,多是自己悟出的門道。

  豐鈺朝他感激一笑,並未接受他的好意。對弈棋局,棋逢對手方得暢快,人家讓來的勝利,不足欣喜。

  豐鈺罷了手,將棋子丟回棋盅,「是我輸了。」

  應瀾生溫文一笑,「是我勝之不武。若與鈺兒較針線,自是我輸無疑。」

  這話說得客氣,也間接認了豐鈺棋藝不佳,豐鈺哭笑不得,挑眼斜橫他一記。

  這一眼拋來,應瀾生只覺胸中一窒。

  尋常瞧她是個冷冰冰寡淡淡的模樣,既無嬌羞,又無靦腆,大大方方的磊落,喊他名字那語聲沒半點纏綿,好似是他一個同窗或朋友,平平常常以字相稱罷了。叫他心裡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不知該如何待她才好。

  此刻燈下,她眼眸似從那死寂的寒潭活了起來,蕩開幾絲生動的漣漪。昏暗的光照在她側臉上,襯得面容瑩潤皎潔。細看她眉眼,也是極精緻可人。比之二八少女多了幾分風韻,通身有種成熟自信的幹練之美。

  應瀾生聲音低啞下去,湊近半寸,細凝她表情,語調溫和,緩緩地道:「人道我遲遲不婚,定是眼光忒高。」

  豐鈺神色一凝,旋即正色起來,唇邊雖噙了一抹笑,那笑意卻淺淡至極,眸中帶了一抹鋒利的探究。

  「莫不是麼?」

  「也算未說錯。」他低聲回道,又近前半寸,身軀俯過那小小的棋案,距她隻半尺之遙。

  感慨地道:「不然,怎有今日?」

  他話說得含糊,但眼中灼熱,豐鈺略一怔便垂下頭去,遮住了目中波瀾。

  他並未言明,可那話的意思分明是說:他感激自己眼光甚高獨身至今,才能遇到了她,與她談婚論嫁。

  豐鈺臉頰微燙,抬手抹了下左頰,起身移步挪開。

  太近了。

  應瀾生眸底波光瀲灩,倒映著幽幽燭燈,和她的纖細倩影。他抱膝坐在那,微微揚起頭,目視著她,輕輕緩緩地說:「其實家中也急,可我不願你有半分勉強。」

  豐鈺回過頭,微覺尷尬。兩人孤身獨處,不甚相熟,提及於此,並不合適。

  「應公子,」她抿唇,艱難地道,「我覺得,我還是這樣稱呼比較好。」

  應瀾生沉了沉面容:「鈺兒?」

  「應公子,回去的路,想必以您之聰慧,必已記住了。我想先行告辭,您……?」她遲疑將話說完,是在明確的逐客。

  應瀾生默默一歎,起身笑了笑:「罷了,豐姑娘慢行。」

  一瞬間,各自退回穩妥舒適的範圍,豐鈺只覺自己渾身的不快都散了。她長長舒了口氣,笑容都跟著真誠了幾分。

  她試過的。

  不成。

  面前這人這樣的出色,可她心裡,掠不起半點水痕。

  她這樣的自私涼薄之人,也許始終信任和深愛的,只有自己。

  假以時日,若有一點星火,慢慢熨帖她寒涼的內心,許,她也願嘗心動為何。可誰又等得及?他縱言不願勉強,可今日做派,已露焦急之態。

  「應公子,告辭。」她笑了笑,朝他規規矩矩行了福禮。

  應瀾生疊手致意,心中不無悵然,仍含笑柔聲道:「姑娘且不必急,前路漫漫,瀾生總會提燈在畔。」

  豐鈺微訝,這是不會罷手之意?在她已經明確表達了自己眼前並無意願之時?

  議親之事,成與不成,多之就在一言之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正兩情相悅結為伴侶者能有幾何?

  如她這般慢挑細選尚要細細考量的,更是無人甘願白白浪費時間在這無望又模棱兩可的態度上。

  ——所以豐鈺沒辦法不去細想,應瀾生,他圖什麼?

  她甚有自知之明,不會自負到懷疑他是為自己風采所動。

  這般執著,還有旁的什麼原因?

  **

  夜深了,家家戶戶都在月色中沉寂下來。

  某座小樓還亮著燈。

  一人執卷在手,默讀卷冊。直待外頭傳來一聲極細微的輕響。

  瞧書人抬起頭來,明亮如星辰般的眸子在燈下愈顯璀璨,他擱下書卷,快步行至窗前。

  外頭那人跳入進來,與他拱手躬身行禮:「主子。」

  應瀾生收了那招牌式的溫笑,面上有絲絲急切:「如何?」

  「打聽得了,安二奶奶不知內情,那豐大姑娘從來未曾踏足過嘉毅侯隔院。」

  「也就是說?」應瀾生唇邊攜一抹似有若無的淡笑,「我沒有猜錯?」

  「正是,那晚豐大姑娘夜不歸宿,所留之處,乃是嘉毅侯本人的居所。」

  那人又道:「多年來,嘉毅侯身畔從無旁人,此女卻能三番四次接近於他。若非上回中秋夜主子偶然撞見安錦南從那樓中出來,恐怕此事還沒可能露出端倪。」

  應瀾生垂首抿唇,眸色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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