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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退休日記》第33章
第 33 章

  杏娘抖得厲害。

  天氣日漸寒涼, 這般無遮無擋, 實在很冷。

  豐慶見她直打冷顫, 含笑擁住她, 裹進懷中。

  她坐騎在他腿上, 頭貼在他右肩,伸手緊緊攀住椅背,支撐自己上下起伏。

  豐慶發出饜足的低歎。

  杏娘窩在他懷裡, 沒有起身。

  男人已經半百,頭髮花白, 年輕時許是英俊樣貌, 如今,膚色青白, 頸側皮膚堆皺,微可見斑……

  她雙臂吊在他頸上, 眼睛一眨一眨泛著水光。

  雖某些方面他還興致十足, 可到底他不年輕了。

  自己白璧無瑕的身子, 便如此獻了給他, 心中並不是完全沒遺憾的。

  所以不能容忍失敗, 不能接受一絲的冒險。

  至於值不值得,已不在她考慮範圍內。

  豐慶回手勾住她手臂,將她纖細的指頭握住,摸到指節處有厚重堅硬的繭子, 心中有些不喜, 凝眉問她:「如今你在屋中是一等侍婢, 尚要做粗重功夫?」

  杏娘低低「嗯」了一聲,「打扇做鞋,這兩樣費手。還得幫補家裡,做點別的功夫,鎮日沒歇息時候。」

  豐慶見她神態可人,一雙眼睛水盈盈的,溫柔得似三月的櫻花細瓣兒輕輕落入水中。

  「家裡有什麼人?」他從沒關心過一個下人境況如何,身為一家之主,他向來只顧個人感受便足夠。難得有心與她話話家常,已是他喜愛她的表現。

  杏娘隨手把玩他前襟的繡花紋飾,低聲道:「原是姊弟三人相依為命的,養在娘舅家,和姐姐一塊兒給賣進了豐府。」

  「哪個房頭的?」豐慶問得漫不經心,垂頭在她瑩潤的肌膚上來回摩挲。

  「也在咱們西府當差,原在太太屋裡管著器皿擺設的。」她眸中漫過一絲痛色,連忙閉了閉眼,將湧至眼眶的熱意憋了回去。

  「哦?上回徐媽媽的事,可沒有一併將她發賣了吧?」客氏身邊的人都換了一批,如今手下使喚的皆是豐慶在各處抽調上來的穩妥之人。

  杏娘遮住眼睛,軟軟地貼在他胸口:「沒有。姐姐早在幾年前,就放出去配了人……」

  她話說到這裡,已經有些哽咽。

  豐慶渾然不覺,漫不經心地道:「哦,可惜了,未曾見過。」

  杏娘不知該答些什麼。甚至他連她姐姐的名字都不曾問。他身邊的大丫頭,貼身服侍許多年,怎會未見過

  當奴作婢者,在這些主子眼裡,根本就算不得人吧?

  她強忍住不甘,沒有繼續說下去。此時他略見疲色,知道自己應該溫柔乖順,做個知情識趣之人。抬手替他輕捏肩膀,勸他:「該回去了,她夜裡總要醒幾回,離不得人的。」

  豐慶長長一歎,雖不捨,倒也鬆了手。

  杏娘站起身,從地上拾起衣裳一件件穿好,又替他清理了一番,在廊間窗下,他牽住她的手,與她緩步朝回走。

  已經有很多年,他不曾有過這種悸動的感覺。自得了杏娘,好像他自己也跟著變得年輕起來。

  **

  客天賜的官司到今天還未有定論,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如今還餘些數目還不上,這才苟延性命。客家想盡法子欲將他撈出,各處打點奔走。豐家在當地原是頗有臉面的,客氏在外幾番用了豐凱名頭,豐慶亦出面說情數次,竟仍無法。

  知州劉韜尋個機會給豐凱遞話:「勸貴府二老爺莫為難兄弟,這是上頭甩下來的案子,罪狀都畫了押,斷無翻案或作假的可能。」

  又遲疑道:「想他少受些磋磨,不如快些將那些帳目了了,何苦在牢裡擔驚受怕徒增驚懼?」

  豐凱找豐慶說了回話,將這話透給客家。轉頭,客家老太太和客天賜的妻子鐘氏就上門了。

  客老太太見自家閨女原本白白嫩嫩的臉蛋這段時日憔悴不少,想是奔走打點傷神,又為自己弟弟難過憂心。故而一見面,母女抱頭先哭了一回。

  鐘氏淚水早流幹了,客天賜雖混帳,對她算不上好,畢竟是她幾個孩子的親爹,是她此生倚仗,她冷眼瞧那母女二人痛哭,強忍了片刻,才出言打斷:「八姐,前兒姐夫來家,說天賜的案子恐怕沒有回旋餘地。這是什麼意思?」

  客氏抹了眼淚,強忍悲傷,道:「說是犯的案子太重,牽扯太多,又有人證物證,翻供不得。」

  鐘氏早聽過這話,當即冷笑:「是麼?既非要他抵了性命不可,緣何又來頻頻索要銀子?如今銀子票子流水價兒遞進了官府,打點也打點了,好話也說盡了,到頭來卻反口一推,擺出這等義正詞嚴姿態,哪有這樣的道理?」

  客氏何嘗不傷心,抬眼瞭了弟妹一眼:「弟妹來質問與我,我卻去質問誰來?我不過是個內宅婦人,難不成手能伸到官府去?老豐和他哥哥這些日子也為著天賜在四處奔忙,倒是你,你除了哭哭啼啼,呼天搶地,你又做過什麼?當初他在外惹下那麼多事,若是你收的住他的心,能嚴管著他,至於到了今日?」

  鐘氏聽她竟把錯處推給自己,氣得渾身亂顫,也顧不上婆母在前,騰地站起身來,惱怒地盯著客氏道:「姐姐倒怪起我來!當初成婚,是誰拉著我的手,告訴我要溫柔體貼,以丈夫為天,莫要管東管西,插手爺們兒家的事兒?」

  「你……」客氏給她懟的說不出話來,仰臉看她氣急敗壞的樣子,心想自己已經是這樣的疼愛四弟,難道弟妹還覺得她做的不夠多麼?

  客老太太板了臉,抬手將屋裡的婆子、丫頭都遣散了,低聲喝道:「如今是要商量你弟弟的事,你們吵些什麼?」

  轉頭對鐘氏道:「有你這麼和姑姐說話的?別忘了你姑姐怎麼拉扯你們。」

  鐘氏眼圈紅了,冷笑出聲:「是了,姑姐拉扯過我們。捐了官給天賜,叫他做了那勞什子武備教頭,因此才結識了那起子貪酒好賭遊手好閒的公子哥兒,拿著官家俸祿,整日滿街亂轉,什麼壞的亂的不做?天賜難道不是給那些人帶壞了,這才敢做了那些惡事?」

  「姐姐還想摘出來,推得一乾二淨,這可能嗎?天賜哪裡來的田產,哪裡得的鋪子?哪裡來得流水般花不完的錢?不是姐姐貪心,妄想占了人家好處,還想用這筆錢發家,自己不出面,推了天賜出頭四處替你經營?如今你跟你丈夫倒有臉來我們家裡要債!姐姐,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天賜難道不是你害的?」

  「不是為了你,天賜用得著去綁你家那大閨女?姐姐在外裝的人模人樣,背地裡如何作惡,以為旁人不知?你占了人家銀子,搶了人家丈夫,當年推了人家閨女去宮裡給人磋磨,如今又瞧不得那大閨女不聽你的,就狠心想將人前程斷了!你作惡便作惡,作甚要借用我家天賜的手?」

  「姐姐害的天賜至此,竟還敢叫你丈夫去我們家裡要債?哪一分錢入了我鐘氏腰包?哪一塊地裡的收成入了我鐘氏的口?姐姐,蒼天有眼!你做過什麼,老天都看著呢!如今我們屋子賣了,我陪嫁的首飾都當了出去,換了那些帶血的錢,都拿來給姐姐幫忙打點,姐姐一句你沒辦法,就想將此事摘離乾淨?」

  「你給我住口!」客老太太站起身,一掌甩在那鐘氏臉上,「事已至此,你想逼死你姐姐不成?」

  客老太太固然替幼子傷心,可客家遠在樊城,與盛城官府來往不密,想要營救客天賜,還得客氏跟豐家出力才行,即便機會渺茫,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斬頭什麼都不做不是?

  客老太太轉頭,輕輕撫了撫客氏的背脊,輕聲道:「好孩子,我知道事情非你所願,你自來最疼這個弟弟,難道真沒法子可想?」

  客氏捂臉痛哭,抱住娘親的腰,肩膀一抖一抖,哭得好不可憐:「是我錯了!是我不該把那些鋪子和地給他,叫他厚了腰包壯了膽。娘啊,我真沒攛掇他去綁人害命,不是我,不是我幹的啊娘!」

  客老太太心中惶急不已,耐著性子安撫她數句,撫她頭髮道:「孩子,你大伯兄是盛城高官,難道插手不得此案?哪怕判個流放,也可再從路上想些法子,這樣也不行麼?」

  客氏搖頭,仰頭望著母親,心酸地道:「娘,我連您陪送給我的嫁妝錢都拿出來了,難道我不疼天賜嗎?原以為填補了那些贓款,能減免些刑罰,我也沒想到官府這麼黑心,竟半點都不肯鬆口。上回我去瞧過弟弟,給打得不成人形,娘啊……不若便將那窟窿補了,給弟弟個痛快,免他再受苦楚了行嗎?」

  客老太太瞳孔猛縮,霎時變了臉色,她回手將客氏一推,老臉猙獰可怖,指著客氏道:「你說得這是什麼話?你是生怕連累了自己,急著推你弟弟去死是麼?」

  「你這狠心短命的東西!你當初用你弟弟的名頭在外經營那些鋪子,買那些田產,為的可就是今天吧!一旦事發,你可推得一乾二淨,受苦的反正是旁人,你當然不以為然!」

  「自小你就是這自私無情的性子,當初瞧上了豐家勢大,未婚未嫁就與那老男人勾勾搭搭,想來謀人家好處可不是一兩天的事了!你這麼會算計,你算計他們家的人去啊!把自己弟弟往火坑裡填,算你什麼本事!」

  鐘氏在旁冷笑:「娘說得半點不錯。姐姐好算計,可不就是要讓天賜早早給人斬了腦袋,好保住自己的富貴榮華?」

  客氏氣得幾乎吐血,又聽連自己親娘都不信自己,只覺一陣陣的喘不過氣,眼前發黑,四肢控制不住地打顫:「你們……我不是,我……我自己手裡的體己,都拿去給了天賜,我是一心為他,是他說,生意上周轉不開,是他跟我借銀子,一回又一回……我沒法子,這才動了人家的東西,不是我有意……不是……」

  西府上院外,遠遠就聞吵鬧之聲。豐媛立在門下的陰影裡,穿著新做的薄棉裙子,本是開開心心地精心打扮了來瞧外祖母和舅母,在門前聽著那些哭鬧聲,腳步緩滯下來,遲疑不敢靠前。

  不知從何起,母親的院子裡傳來的再也不是笑語歡聲。不是在與父親爭吵,就是打奴罵婢。初時她還勸,勸母親收斂脾氣,好生與父親談談。母親不肯聽,對父親恨到了骨子裡,當著她便對父親百般詛咒。

  她能明白,母親恨父親不能救出舅父,恨父親逼她將已散了出去的銀子吐出來。

  豐媛其實覺得有點丟臉。每每和大姐姐一塊參宴或是遊玩,她總是沉默無言。

  又不是自己家裡沒有銀子,豐家產業豐厚,在當地是數一數二的人家,母親既嫁了進來,就該和父親一條心不是麼?作何要拿著人先夫人的嫁妝,去填補娘家?

  小舅舅這些年做的生意,不是虧本,就是胡來,有今日之果,焉知不是母親縱容之過?如今因官府要求追回款項,小舅舅的產業抵不出錢來,父親便強逼母親用體己錢填補,還去客家追討了一番,也是涼薄太過。

  夫妻做到這個份上,連她這個做親女兒的都看不過去。

  正胡思亂想著,前頭門簾一掀,客老太太和舅母鐘氏走了出來,臉上均有淚痕,神色憤憤然的。

  杏娘跟著從裡頭衝出來,一疊聲喊人去請郎中進來。

  豐媛抿了抿嘴唇,上前給外祖母和舅母請了安,「外祖母,舅母,你們要走麼?」

  客老太沒好氣地道:「不走做什麼?」

  豐媛追了兩步,想替她娘解釋一番,可又不知這話從何說起,他娘親錯了,難道小舅舅就半點錯處沒有麼?本是謀了人家一點銀子罷了,吐出來便是了,非他作惡多端,又害了人命,如何至於填命給人?

  可她一肚子的道理,卻無從可講。這些人若講道理,又怎會眼睜睜瞧著小舅舅一步步走到今天?

  若非事發,怕是他們心裡,覺得這些傷天害理之事,根本就不值一提的吧?

  豐媛住了步子,轉頭往她娘的院子裡走。

  杏娘立在窗下吩咐小丫頭掃屋子,見著豐媛,忙與她道:「二姑娘來得正好,太太氣得不輕,這會子一陣陣的心口疼呢,您快緊著勸勸。」

  豐媛點點頭,快步進了屋子。

  **

  外出辦了些事,安錦南乘車回城。

  他坐在車中,本在閉目養神。聽得外頭叫賣發梳,手指頭不自覺蜷了蜷。

  馬車行過那攤位,隨車護持的崔甯忽聽車內侯爺淡淡的吩咐聲。

  「停車。」

  崔寧忙擺手喊停,下了馬,神色鄭重地湊近車前,「侯爺有何吩咐?」

  但見車簾一掀,現出一截墨藍袍子,「適才那叫賣的小販,著他近前。」

  崔寧怔了怔,心下有了猜測。抱手應了聲「是」,帶了兩個侍衛,大步朝那賣梳子的人攤子走去。

  那小販正揚聲叫賣,忽見幾個高大魁梧殺氣騰騰的官爺朝他走了過來。

  崔甯推開擋路的行人,兇神惡煞般一腳踢翻了攤檔。

  小販嚇得不輕,下意識就跪地叩首求饒。

  崔寧大手一揮,道:「帶走!」

  兩個侍衛上前,一左一右抓住小販的兩臂。

  小販疼得揚聲大叫,哭喊道:「官爺饒命啊!小人冤枉!」

  崔寧抽刀就比在他頸前:凶巴巴地喝道:「住口!」

  將人半拖半拽,扭送到安錦南車前,崔寧拱了拱手:「侯爺,人帶到了。侯爺有所懷疑,不若先容屬下帶回大牢,審訊一番?」

  安錦南眉頭緊蹙,額上青筋直跳。

  車簾內寂靜無聲。崔寧微怔,略提了提聲調:「侯爺?」

  適才他們抓捕小販,鬧出不小的動靜。此時周邊圍攏了不少行人,紛紛將目光盯在那車簾緊閉的車上。

  安錦南閉了閉眼,聲音聽來似乎有些疲憊。

  「崔寧。」

  崔寧靠近幾寸:「侯爺請示下。」

  「回去自己找司刑官,領二十軍棍。」

  「啊?」崔寧以為自己聽錯了。

  又聽安錦南道:「將人放了,將他攤子上的東西都買下來帶回侯府。再與他二十兩銀作賠。」

  崔寧變了臉色,難道剛才侯爺的意思,不是覺得那小販有可疑?

  安錦南揉了揉眉心,吩咐:「起行。」

  崔寧一臉複雜,轉頭瞧瞧那小販,又瞧瞧被他踢翻的攤子,一時不知該作何表情。

  侯爺想買梳子,直說就是了,作何還要他拿人過來?

  卻不知車中安錦南心情煩躁,幾欲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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