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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退休日記》第34章
第 34 章

  安瀟瀟在廊下撞見端飯食過來的水仙, 從她手上接過託盤, 將人遣了下去, 親手端入安錦南的屋子。

  安錦南坐在東邊窗下, 手裡拿著一本兵書, 穿著家常素服,眉眼沉沉,看來有些不快。

  安瀟瀟一面朝他走去, 一面抿唇笑道:「崔甯做錯了何事?隔著院子都聽見他呼痛之聲。」

  安錦南「哼」了一聲。崔寧此人他還不知道?這是故意喊給他聽呢,生怕他以為司刑官下手不重, 打得不疼, 他消不了氣。

  他堂堂侯爺,當街為難一個小販, 傳出去是多大的笑話,不給崔寧長長記性, 下回再行魯莽事, 他嘉毅侯名聲何存?

  安瀟瀟知道有些事勸不得, 她不過代為管著安錦南院子裡的庶務, 旁的事, 還輪不到她插手。

  安錦南輕車簡從回鄉,僕役多留在京城侯府,兼他素來不喜人多吵鬧,厭惡給人碰觸, 身邊只留個訓導下人的韓嬤嬤, 和一個可供使喚的侍婢。尋常丫頭們都只在外頭屋子裡掃灑做活, 不得踏入他內室半步。外頭有鄭管事管著外務,崔甯負責扈從,韓嬤嬤總領眾僕,本應是女主人負責的內庫鑰匙暫交於安瀟瀟保管。各司其職,向無人越界。

  安瀟瀟上前替他收了桌上的幾本書,催他道:「兄長且先用飯吧,天兒晚了。」

  安錦南放下手中的兵書,挪步隨她到了廳中,託盤裡隻四菜一湯,安錦南久在軍中,對飲食不挑剔,亦不喜鋪張,吃的還不如尋常商戶講究。

  安瀟瀟替他夾了塊鹿筋醬筍尖兒,又盛了湯給他,自己坐在他身畔陪著,安錦南挑了挑眉,睨她一眼,似乎有話要說。

  安瀟瀟抿了抿唇,才她就見著屋裡桌上擺了一排的梳篦,有大有小,花色各異。無論怎麼想,搜羅來這些東西都不是安錦南的作風,再聯想崔寧這人精突然惹惱了安錦南,怕是事情又與某些敏感之人敏感之事有關。

  她雙眸亮晶晶地,托腮瞧著安錦南:「兄長,你買這麼多梳子,是送給我和姐妹們的?」

  安錦南默了片刻,無聲地將碗中的飯吃完。安瀟瀟遞來巾帕和茶盞,供他漱口抹拭了,他方低低「嗯」了一聲。

  安瀟瀟含笑走去了裡間,將上頭擺著的梳子一隻隻拿起來細看。

  有羊角的,石頭的,檀木的,圓形的,方形的,雕花的,刻葉的,鑲邊的,嵌了珠子的,各式各樣。

  安錦南坐在桌前,無言看她挑挑撿撿。

  安瀟瀟拾起一隻漆木雕花的小圓梳,在頭上比劃兩下,轉頭含笑道:「兄長,這隻還不錯,梳齒不疏不密,齒尖兒磨得平滑。」

  安錦南掃了眼餘下那些,又瞧瞧安瀟瀟手上的,沒覺出什麼不同。淡淡「嗯」了一聲。

  看安瀟瀟朝他走來,將手裡的梳子展示給他看:「不過兄長,尋常世家小姐恐怕不會在街上攤前買這東西。」

  安錦南挑了挑眉頭,終於開口:「怎麼?」

  「手工雖也算精細,到底比不過寶玥齋那些,我屋裡用的都是寶玥齋的嵌玉象牙梳子。你瞧這花雕的雖生動,可卻是早年的舊樣子了,如今時興的可不是這種。」

  安錦南眸色一沉,抿了抿嘴唇默了片刻。

  安瀟瀟坐在他對面,含笑道:「下回兄長要買這些女兒家用的戴的,先跟我說聲,我好替兄長參詳一二。」

  安錦南的面色要多黑沉有多黑沉,似乎心中掙扎,半晌,朝她冷冷一睨:「放下,出去。」

  安瀟瀟忍不住笑出聲兒:「兄長不是買給我們的嗎?我瞧就這只好看,不准我拿著?」

  安錦南掃她一眼,起身走到東屋,拾起那本書埋頭看了起來。

  安瀟瀟吐了吐舌頭,「好啦,我不拿就是。兄長這樣小氣,到時約人出來可不要借用我的名義才好。」說罷氣鼓鼓地往外走。

  安錦南眼角顫了顫,「本侯何時說過,要約誰出來?」

  安瀟瀟冷笑一聲:「也罷,是我失言。」

  拂袖出了屋門,安瀟瀟在廊下笑得直不起腰來。她突然好想去司刑處瞧瞧崔寧,他這頓板子挨得可不大值當呢。

  **

  不足三日,豐鈺就收到了兩張帖子。

  一張來自安瀟瀟,邀她去嘉毅侯府吃九月十五的齋菜。

  一張來自應家太太,邀她和豐三太太同往宏光寺聽元一主持講經。

  兩張帖子都是周氏親自送過來的。秋日明媚的光線透過紗窗射入屋中,細微的塵末在半空飛舞。豐鈺正在給蘭花澆水,聽說周氏來了,連忙迎過來將她請到炕上坐了。

  周氏打量這間小小暖閣,珍貴擺設無幾,倒是窗下一排瓷樽中花繁葉茂,各色蘭花開得極好。

  蘭花本就是嬌貴之物,尋常不易養好,何況是這種天氣越發冷的時節?倒不知豐鈺有什麼奇招,將花園裡半衰的蘭花搜羅一處,一盆盆的養活了起來。

  周氏心中一歎,瞧豐鈺鎮日不是在屋中做繡活便是養花,一門心思撲在這上頭,倒把婚事放去一邊,半點不急的樣子。

  不免勸她:「錯過了瀾生,再尋旁人,未必更佳。五嬸娘是咱們自家人,一聽說應家有意結親就忙過來遞話。我知你怕什麼,你怕遇人不淑,將來後悔無著。可瀾生不一樣,他不是那種輕浮之人,這些年他名聲如何,想你也有耳聞。這樣的人認定你,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見豐鈺垂頭不語,周氏湊近她道:「我不若與你交個底。你知這門婚事,是誰的主張?」

  豐鈺抬起頭來,目中微現愕然。

  周氏知她許猜到了,含笑低聲道:「是瀾生自己願意。他說娶妻娶賢,你規矩禮儀樣樣都好,又文秀聰慧,是再好不過的女子。這才央了他娘求到五嬸娘跟前,怕你覺得委屈,勸得他娘同意婚事緩緩再議,只求你能心甘情願嫁他為妻。」

  豐鈺聽得這話,說心無波動是假的。

  身為女子,孰不想覓得良人佳婿,愛護自己一生?

  遑論這個主動求娶、欣賞傾慕於她的人是人品樣貌皆無瑕疵的出色兒郎?

  「這回應夫人邀你去山寺聽講,你只管一去。我們尚有些許親緣關係,你又只是陪著三嬸上去的,不怕誰說什麼閒話。應家是知道本分的,不會叫你損了閨譽。」周氏將手裡兩張帖子朝前一推:「吃齋菜是中午,你先去嘉毅侯府,待午後再與三嬸娘匯合,你覺得呢?」

  豐鈺有些哭笑不得,周氏的意思,是叫她兩邊都別得罪。

  站在周氏角度來說,肯這樣花心思勸她已很難得。畢竟是她自己的婚事,旁人替她謀了這樣好的人家,這樣好的兒郎,她自己卻拿喬作勢百般不願,換個立場,她都未必會如周氏這般耐心。

  她不免又勸自己,既遲早是嫁,應瀾生其實沒什麼可挑剔的,總不能因人家太好,便疑心人別有所圖。

  略略一想,豐鈺覺得還該給自己一個機會。她著小環取了灑金箋,上書兩行小字,著小環要車送去嘉毅侯府。

  夜深沉。

  嘉毅侯府正院。

  稍間榻旁,一盞光線昏暗的小燈。

  幾上一張信箋,已經攤開在那幾個時辰。

  安錦南從淨室沐浴出來,在屏風後解下腰上的布巾,穿了寬鬆的袍子,一面用帕子擦發,一面朝稍間走來。本是想去取回未看完的兵書,餘光一瞟,又被幾上那張信箋吸引了視線。

  他嘴唇緊抿,目光落在信紙上面。

  淡淡的閃金花紋上,客氣的拒絕,陌生的署名。

  豐鈺。

  安錦南默念了一遍,歎一聲,伸手將信取在手中,額前髮梢滴滴答答的水珠沁入那字跡中去,暗沉沉模糊了一片。

  安錦南抬手將信揉成團,丟在地上,抬腳踩過,直入東邊暖閣。

  隔院屋頂上面,崔寧手裡提一隻酒壺,才尋個合適的位置坐穩就著壺嘴飲了一口,就聽屋下傳來一聲奇怪的鳥鳴。

  夜裡何來禽鳥?

  崔寧垂頭望去,便見屋簷燈下,安瀟瀟笑著朝他揮手。崔寧登時一怔,手中酒壺差點滾下瓦頂。

  片刻後,內園矮牆上並坐了兩人。

  玄黑鵝黃,一男一女。

  安瀟瀟不知何時取了酒杯,與他討要一杯酒喝。

  崔甯面色為難,「姑娘,這……」

  安瀟瀟信手奪來,替自己斟了一杯,仰頭一飲而盡,道:「暢快!」

  崔寧:「……」

  姑娘,這酒我剛就著壺嘴喝過來著……

  安瀟瀟手裡把玩那杯子,用手肘撞了撞他:「因為梳子的事,兄長才罰了你吧?」

  崔寧嘿嘿一笑:「是屬下行事不周。」侯爺吩咐帶人之時,語氣沉沉,似十分鄭重。不由得他不懷疑,那小販是否十分要緊的罪犯。

  「崔寧,你這回惹惱了兄長,想不想將功贖罪?」她秀眉舒展,月色下,笑靨怡人,鵝蛋臉上染了薄薄一層銀輝。

  崔寧垂了垂眼,訕笑道:「侯爺不喜人在他眼皮底下弄鬼。姑娘,我知你想什麼。」

  安瀟瀟挑了挑眉:「我想什麼,你知道?」

  這話不知怎麼,問得崔寧心內似被貓爪撓了一記般。他趕緊仰頭喝了好大一口酒,咕咚一聲咽下去,才轉頭重新看向安瀟瀟,低聲道:「姑娘是不是以為,侯爺有意那豐家姑娘?」

  安瀟瀟抿唇,只用一雙晶亮亮的眼睛望著他,等他說下去。

  崔寧喉嚨裡一陣躁痛,似給那烈酒灼燒著喉頭。他硬著頭皮道:「屬下亦曾想過,是不是能幫侯爺解些憂煩,豐大姑娘與侯爺舊日相識,又是同鄉,侯爺向不喜人家觸碰,卻不反感這豐大姑娘……」

  不單他這麼想,就連安瀟瀟也是這麼想的。

  那晚仲秋佳節,小樓之上,她送豐鈺出門回來,親眼撞見兄長立在窗前久久凝視那車馬走遠。

  其後兄長頭痛發作,又是她親耳聽得他口中喃念她的芳名。

  更讓她吃驚的是,當豐鈺走入侯府,看見他那般不堪模樣時的反應。

  ——她張開手,毫無芥蒂地將他抱住,口中輕哼歌謠,極快地令他安定下來。

  兩人緊密相貼,一個面容慈悲,一個神色安詳……她遙遙看著,從沒覺得世上有什麼人是這樣的默契相襯。

  崔寧似知道她在想些什麼,歎息一聲搖了搖頭。

  「豐姑娘眼看就要定親,侯爺不是不知,可侯爺吩咐,再不可提及豐姑娘此人。」

  崔甯咂了咂嘴巴,不無感慨地道:「說來也是,侯爺連冷家那嬌滴滴的二姑娘都瞧不上,怎會瞧上了宮裡出來的姑姑?」

  安瀟瀟斜橫他一記:「……」就這樣?

  這就能認定兄長對豐姑娘無情?

  兄長那人看似精明,其實在感情方面著實有些遲鈍。

  細品了一回崔寧話中之意,安瀟瀟神色多了幾縷不屑:「在你瞧來,冷二姑娘極好?」

  崔寧回憶一番,鄭重地點點頭。搖頭歎息:「可惜了。好好的閨女,給她家裡人坑得不輕……」

  安瀟瀟抿了抿嘴,覺得和崔寧說不下去了。

  女人才瞭解女人,男人,呵!永遠別指望他們分得清那些貌美女子是好是壞。

  安瀟瀟從牆上跳下,二話不說就往回走。

  崔寧不敢聲張,飛速躍下,追上她步子,低聲道:「姑娘,您來尋我,可是有事?」

  安瀟瀟哼了一聲,揚手推他一掌:「走開,莫擋了我的路。我本是來瞧你是不是要死了的,結果竟還撞著你偷喝酒,可見二十軍棍,著實打得輕了。」

  崔寧嘿嘿一笑,正要說話,安瀟瀟突然袖子一揚,一根細細的綠色繩子從她袖底翻出。

  崔寧反手一抓,抓住了繩子一頭,「姑娘……」

  覺出手感不對,不由朝那繩子一瞥,登時綠了臉。

  一條滑滑涼涼的小蛇,正順著他手腕朝袖內蜿蜒。

  崔甯強大驚失色,手掌鬆開,欲將蛇甩脫。

  安瀟瀟心中冷笑,手上撫著另一條小蛇,朝他揚了揚下巴,道:「我知你裝傻充愣逗我呢。崔寧,你們暗中打探那應榮的事,想做什麼我管不著。也不論兄長是不是真的對豐姑娘有意。我只知她是個極好的人,我不想任何人傷她。」

  月色下,崔甯原本情緒多變的臉,忽而瞧來陰沉而模糊。從他面上,依稀辨得出安錦南的影子。一主一僕,相伴十餘載,從骨子裡頭染上了相同的沉鬱陰狠。

  崔寧抓住那條小蛇,穩穩遞回安瀟瀟手中。

  他垂下眸子,輕聲道:「姑娘的意思,屬下明白。屬下不能替侯爺保證什麼,但在屬下看來,侯爺絕無傷害豐姑娘之意。」

  他雙手抱拳,朝她致禮,足尖一點,自她面前躍上房梁。

  安瀟瀟仰頭朝屋脊看去。

  灰瓦瑞獸,無言沁在皎潔的月色當中。適才還與她並肩飲酒的人,已消失無蹤。

  寒風微涼,拂過她單薄的衣袖。

  抬手撫一撫嘴唇,心中又甜又苦。

  她怎不知那酒是他飲過的呢?

  只是他們之間,相隔山海,能略拉近距離的,只有這一口水酒罷了。

  **

  因是要入山寺聽講,豐鈺沒有刻意裝扮,穿一身素色衣裙,披了夾棉披風,頭上帶了兩朵藍色絹花,並一對珍珠釵子,清早先在老夫人的佛堂陪豐老太太誦了回經書,才緩緩步出院子,隨豐三太太一路乘車往宏光寺去。

  約莫半個時辰路程,很快便至山下,豐鈺下車,應家早有嬤嬤和管事們在候著。遠遠一叢芳草間,立著含笑的應瀾生。

  他亦是素服,銀灰色錦緞淨面袍子,隻袖口衣擺上繡了不惹眼的海草紋。

  他朝她拱手致意,上前恭敬地給豐三太太行禮。

  豐鈺面色微紅,垂頭眺了眼周圍的人群。扶著豐三太太的手,小心拾階而上。

  他綴在後面,一路凝視她背影隨她登山。

  堪堪幾步石階,走得她只覺漫長。

  身後那灼熱的視線,直似將她盯穿。

  可不經意回過頭去,他又好似根本不曾看她,只叫她暗暗著惱,偏沒發洩之處。

  寺門前有些燒香出來的香客,豐鈺等均遮了帷帽,在旁等了片刻才在僕從擁護下入了寺門。

  自大雄寶殿上供了清香,再往後走就是為應家備下的那間獨院,正室之中,應太太對面坐著年邁的法師,朝豐三太太和豐鈺道了聲佛號。

  這一講經,便是一個時辰。

  應瀾生立在那片已然蕭瑟的銀杏樹下,微眯眼簾,望著半山荼蘼。他神色悵然,並不是平素那般含笑明朗的模樣。

  流雲飛走,秋陽掠過,在他面容灑下斑駁的樹影。

  聽得身後輕緩的步聲,他回過頭去。

  豐鈺扶著小環的手,信步在小道上,足下踩踏落葉,發出細微的聲響。

  應瀾生面色瞬時有了光彩。

  他上前兩步,挺拔恭立,身姿如鬆,疊手致禮,輕喚她:「豐姑娘。」

  自上回簡略一談,已過了六日。豐鈺言明,暫無意願成婚,且不欲耽擱他的時間。兩家因有親緣,走動拜訪不過尋常,只要不宣揚出去,無人能知她與他曾議過親事。

  然他仍安排了今日一會。

  不惜興師動眾,將他母親搬來了盛城。

  他想她知道他的心意,想她看到他的赤忱。

  想她明白,便是天長日久,他願等。

  豐鈺憶及周氏所言,這門婚事,一開始就出於應瀾生的意願。

  如今那人便在眼前,眸光炯炯,明淨如玉。

  聽他溫聲道:「姑娘出來散悶麼?不若一道走走?」

  半山之巔,等閒人是進不來的。應家所費香油不菲,方得此殊遇。

  豐鈺悶聲道:「嬸娘著我到外頭走走。」奉長輩之命,勉強前來,可不是她主動要來尋他說話的。

  應瀾生微微一笑,雙眸璀璨如三月湖光,「姑娘這般滴水不漏,不辛苦麼?」

  言語中帶了淡淡的揶揄,倒顯親昵。

  豐鈺睨他一眼,抿了抿嘴唇。兩人均未再言語。一路只聞鞋子踏在落葉上的沙沙輕響,小環落後兩步跟在後面,放眼去瞧眼前景色。

  金色落葉鋪就的一條小道,兩側秀木挺拔參天。一雙人影相隔半臂距離,緩緩向前,一個銀綢浮光,一個素錦如蘭。應瀾生細心溫和,始終走在豐鈺不遠不近之處,不時柔聲提醒,路有枯枝頑石。偶然側過頭來,那面上總是溫文淡笑,言談舉止,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於小環瞧來,應公子便是世間最難得的好郎君。從沒見過有人如應公子這般,便對下人亦是含笑有禮,處處周到尋不出半點不足。尤其那張面容,任誰看了不心生歡喜?姑娘瞧來面色平靜,不知內裡是否與她一樣的小鹿亂撞呢?

  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不覺已走入了銀杏林小道的盡頭。

  前方是無遮擋的山頭,荒草落葉鋪地,遠遠可望見上山的石階,和山下攘攘人流。視線豁然開朗,微冷的秋風徐徐吹過。

  應瀾生向左挪了兩步,以身擋在風口,免她受寒潮侵襲。豐鈺抬眼,就撞進他一泓湖水般的瞳仁。他嘴角噙了一抹輕笑,神色溫柔地凝視著她,並不說話。

  中有奇異的氣流湧動,好似這寒秋都變得熏人的暖。一枚殘葉被風拂起,飄飄蕩蕩落在豐鈺鬢邊。掛在那朵絹花後面。

  應瀾生抬手,俯身朝她傾去。

  豐鈺頭上被陰影籠罩,腳步欲退,他已快速地退回原位,兩指夾著那片葉子,含笑望著她。

  豐鈺正想說點什麼,比如時辰不早,該告辭了雲雲。

  應瀾生不待她張口,朝她搖了搖手中的葉片,湊在唇邊,以葉為笛,緩緩吹出一段小調……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注一)……

  舒緩的調子,婉轉的曲聲,借由秋風,遠遠飄揚開去。

  他分明什麼都沒說,卻又似乎什麼都說了。

  豐鈺垂頭低眉,背轉身去。不曾行禮告辭,速步朝回而走。

  應瀾生並不追上,他不疾不徐地用曲聲相送。風吹樹動,那沙沙輕響,都變作他一曲和鳴。

  豐鈺加快步子,人已到了小院之外。小環急急跟上,連籲帶喘地喊她:「姑娘!」

  好好的氛圍,不知為何姑娘說走便走,連禮都未持,偏應公子還如此寵溺,眸中滿是溫柔的笑意,她沒懂,姑娘的惱得是什麼,也沒懂,應公子如何還笑得挺得意的?

  豐鈺自不會和小環去解釋適才被人一首曲子「調戲」了。她心中憤憤地想到,都說應瀾生乃是無雙公子,樊城明珠,人品光風霽月行止白璧無暇,哪知背過人去,獨處之時,頻頻令人生窘。

  她本欲與他好生聊一聊彼此的過往,試探一下他心底的真正想法,哪知自己半個字都說不出口,話題被他帶的不知偏到哪去。

  在屋裡又與夫人們說了陣話,告辭時,天色已不早了。

  緩步下山,應瀾生目送豐府車馬遠遠駛離。

  應太太瞧他目光頻頻回顧,不由一歎,「瀾生,非她不可麼?」

  自家兒子又不差什麼,非要如此上趕著求著人家許嫁,哪有這樣的道理?應太太心中是不服氣的。

  應瀾生似沒聽清這話,素來溫和的面容有些許冷然。他低聲道:「阿娘你且先回別院,我還有事,遲些才歸。」

  應太太喚了他幾聲,應瀾生沒有回頭。

  他速步穿過人流。袖下的手掌暗中豎起三指擺動兩下。道旁屋宇之上,一個模糊的人影起起落落,迅速消失於視線當中。

  傍晚天色陰沉,晴空被流雲遮了大片,天邊隱有隆隆雷聲傳來。

  豐府車馬入城,行在匝道之上,此時街巷已然人疏聲慢,隻三五個尚在拼營生的小販在街旁叫賣。

  轆轆車聲就在巷口戛然而止。

  前方車裡探出安瀟瀟的臉來,含笑朝這邊招手:「豐姐姐,真巧啊!」

  豐鈺神色怔了下,她已拒了安瀟瀟的邀請,客客氣氣寫了信去,此刻在街前相遇,是偶然還是?

  她默默有些不快。不明白安錦南究竟是想幹什麼,打探她去處,跟蹤她不成?

  安瀟瀟已親自下車過來與豐三太太見禮。

  豐家本就不支持豐鈺推拒嘉毅侯府的宴請,三太太當即推了豐鈺一把:「你們自去說話玩去,叫隨行的嬤嬤侍婢們跟著,要回府前只管著他們回來要車去接。」

  話是這樣說,不過客氣罷了。哪回豐鈺上門,不是給嘉毅侯府客客氣氣地用雕金香車送了回來?

  只恨這丫頭不識抬舉,不想如何鞏固這關係,倒常彆彆扭扭,似乎不情願一般。

  豐鈺惱是惱,見安瀟瀟目中似有求懇之意,倒也不忍拂她臉面。

  豐鈺抿唇下車,被安瀟瀟挽住手臂,徑向侯府的車馬而去。

  車前,崔寧掀了簾子,豐鈺心中似有預感,登時沉了沉面容。

  踏上車去,果就見那車廂之內,一人閉門靠於車壁之上,似察覺有人湊近,方睜開一雙銳目,如電般的視線朝她射來。

  崔甯目視豐府車後方向。

  暗影中,一個銀光粼粼的人影立在牆下。

  若未認錯,那人正是應榮。

  只聞安錦南淡淡的吩咐:「去寶玥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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