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他呼吸變得粗重, 身子僵直, 竟毫無躲閃的餘地。
事實上, 他下意識覺得自己並不十分想躲閃,甚至……
他移目朝她看去,見那瑩潤的肌膚似乎塗了淡淡的胭脂,慣來素淨的面容, 薰染一抹醉人的緋紅。
那雙小巧的唇瓣張開了, 貼刮著他的耳畔,低低地喚他「侯爺……」
身側淡香軟玉, 耳畔濕熱氤氳,安錦南覺得有一團火焰,自他耳尖一直烘燎至整張臉,頸子,身軀,直下腹肌……
心內有種說不出的情緒,抓撓著五臟六腑。他一再壓制,又一再被那念頭衝潰理智。
安錦南攥了攥拳,口乾舌燥,……
心內煎熬如被架在火上燃燒。
不管了!
他猛地翻轉身來, 一把擁住了身旁的女人。
下一秒, 他發現,他撲空了……
安錦南駭然睜眼。
淨室, 泉池, 輕紗幔帳, 唯他自己。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垂頭,看到某處叫囂的渴望,他眸中有羞恥,有不敢置信和不可思議。
他竟在剛才的夢中渴望……
他是獨身太久,感情生活太匱乏了麼?
今晚的寶玥齋中,他被無意撩撥起的念頭,竟止此時還不歇?
安錦南一拳砸向水面,太難堪了!
他嘉毅侯想要什麼人不行?何故一再肖想那樣一個平凡的宮婢?
這些年想與他結親的人還少麼?縱他克妻克子之名在外,想攀上他、靠近他的人,亦是絡繹不絕。
他行至窗邊,將窗全部敞開,任冷風灌入,冰涼了體內的火苗。
冷雨秋霜撲面,他忽然胸腔一窒。
某種驚人的念頭襲上心頭。
他對芷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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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七,是豐鈺生辰,周氏早早惦念著要替她辦場生辰宴,被豐鈺婉拒了。
自打入了宮,生辰就隻變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數字,沒人記得,也沒人會替她慶賀。
她習慣了在不當值的生辰夜裡,獨個兒沿著紅牆之下的夾道走一萬步,替自己和親人祝禱。
如今,她仍隻打算悄悄的過。
清早照常去了豐老夫人的佛堂陪老夫人誦經,臨出來前,老夫人屋裡的常嬤嬤端了碗長壽麵出來。
豐鈺有些受寵若驚,抬眼瞧了瞧老太太。
這個祖母多年不問世事,不理會俗務,豐鈺著實沒想到,她會記得。
臨窗炕下,老夫人將碗推到她面前,「二十六年前的今日,我們府裡誕下第一個女孩兒。前頭四個都是男娃兒,鎮日的調皮搗蛋,恨不得掀翻了這天。」
「大夥都喜歡你,剛生下來沒幾個月就會笑,抱起來就笑,不知多討人喜歡……」
豐鈺默默聽著,她從沒聽過老太太與她說起這些。自她十歲喪母,就再也不曾有人與她話過她的幼年軼事。
「轉眼二十五載,豐鈺,你長成大姑娘了。」
豐老夫人似乎有點傷感,眨眨渾濁的眼睛,朝一旁站著的常嬤嬤招了招手。
「這是你娘臨終,托寄在我這兒的東西。」豐老夫人從常嬤嬤手裡拿過一隻描金盒子,打開來,取出裡面幾張票子。
豐鈺面容微凜,緩緩站起身來。
「這是三萬兩銀票,並一千畝田莊,你點點……」
豐鈺神色淒然,在豐老夫人跟前跪了下去。
豐老夫人歎了一聲,並沒有急於扶起她。
「如今你在議親,我叫常嬤嬤打聽過,是個極好的世家公子。這兩年我眼睛越發瞧不清東西,頭腦也昏沉,有些事我怕我記不得,提早與你交代交代……」
豐鈺攀住豐老夫人的裙子,眼淚悄悄落了下來。
「祖母,我娘……她真的是病死的麼?」
那時她太年幼,又極貪玩,許多事情她都已經記不清了。這些年甚少有人提及當年段氏的事,說是不想觸她傷情,又要在意客氏情緒。
豐老夫人伸手撫了撫她鬢髮,沒有回答這句話,她柔聲一歎,勸道:「女人的一生很短,你二十五,這輩子幾乎已經走了一半。如今有了好姻緣,早早撂開從前,嫁過去吧。你娘當初將帳目冊上沒有的這些東西給了我,為的可不是叫你鑽牛角尖,走歪路。鈺丫頭,人哪,往前看,別回頭。」
「一回頭,萬般苦,這日子沒法過的……」
豐老太太長籲一口氣,回眸瞟了瞟桌上那碗面,「你祖母能給你的,便只有這一碗素面。冷了,快吃吧。」
她緩緩站起身來,扶著常嬤嬤的手臂,一步一步挪出了佛堂。
豐鈺淚如雨下。
她坐回桌前,用筷子挑了幾根麵條,含淚送入口中。
阿娘不會無緣無故將嫁妝中沒記冊的東西交出來,除非,她知道有人不會讓這些東西到她兒女手裡。
老太太多年禮佛,家中晚輩沒一個敢來打攪,可阿娘臨終,偏拖著病體來了。
她難過得咽不下那麵條。
她寧可自己蠢笨些。
這樣,就不會輕易在老太太一句話裡抓住漏洞,就不會亂七八糟的想東想西,就不會發現某些讓人心碎的真相。
很有可能,阿娘並不是病死的。
甚至,阿娘的病本身就有蹊蹺!
這樣涼薄的一個家啊,她出宮歸鄉,已是處處算計,才安然至今沒被潦草地嫁出去。
她還遺留最後一點幻想,念著最後一點親情,希望他們能瞧在她還有些價值,容她多些自由的過日子。
她含淚扭過頭去,目視那慈悲安寧的觀音像。
寶相莊嚴,澤被人寰,聽我禱祝,償我所求……
若神佛真的靈驗,緣何容得這些狠心無情自利卑鄙的人好生活著?
緣何那麼溫柔慈愛的母親要無辜的去死?
是她傻。
是她錯了!
回鄉後,她就該先去找尋當年阿娘逝世的真相。
是她天真,從沒懷疑過阿娘的早逝是人為。
豐鈺閉著眼,任淚水滾滾滴落在碗裡。
和著苦澀的淚,強迫自己吃完了那碗素面。
她重新洗了臉,在佛前續了香,從佛堂出來的,又是一個沉靜平和的豐鈺。
那個無聲痛哭,心扉被撕碎的豐鈺,被她關闔在背後的門裡。
小環快步朝她迎上來,驚喜地道:「姑娘,文大姑奶奶、夏三奶奶和安五姑娘都來了,說要替您賀生辰,此刻都在上房等著您呢!」
豐鈺點點頭:「知道了,我換身衣裳就去。」
胭脂百合裙,赤色金桂衣,簪花佩玉,披瑩霜罩紗於外,又加了霜白淺碧水紋夾棉披風,從簾外走來的豐鈺,叫屋中人都有些意外。
尋常周氏叫她打扮她都不肯,今日竟自覺,穿得這般豔麗張揚,幾乎換了個人般。
文心幾個是知道她的生辰,特地上門,而安瀟瀟想要打聽她的事,恐也無數人掙著搶著將她底細都賣了去,豐鈺神態自若與眾人寒暄,一一謝過了她們。
家裡原設了小宴,私下與豐鈺慶賀,如今來了文心、安瀟瀟謝謝貴客,自然不好怠慢,周氏忙張羅去加設酒菜和擺設用具。
桌席設在東園水榭,用圍屏遮了外頭這面,臨水設一桌席面,眾人在席上坐了,豐家的幾個堂姊妹都陪在下首,豐鈺今日出奇的爽快,酒來便飲,毫不推拒。
她酒量極佳,一醉甚難。
漫長的白日,就在醇甘的酒香裡度過了。
醉意是在過後才襲上來。
她從淨房沐浴出來,腳步有了幾下踉蹌。
黑沉沉的深夜,園裡已經落鑰,各處都歇下了。
豐鈺扶著小環的手,叫開壽寧軒的院門,提著一盞水燈,往園中走去。
一路黢黑的樹影,狹窄的石子小道,光照見的地方不過數步之遙。
小環畢竟年幼,她有些怕,搖了搖豐鈺的手臂,問她:「姑娘,我們去哪兒?」
豐鈺不答。
她腳步走得極快,嘴裡似乎默念著什麼。
行至池邊,豐鈺才停下步子,將手裡的水燈輕輕推向池塘深處。
這池塘乃是小河的一支分流,水從牆外小孔流入,又從後園的牆下流出,那小燈晃晃蕩蕩,越來越遠,小環回眸,吃驚地看見豐鈺臉上兩行清淚,在暗色的天幕下隱隱反射出一點水光。
豐鈺在心內默禱:「信女豐鈺,一願兄長步青雲,二願親人長康健,三願母仇得報,……願終身不嫁,長奉佛前。」
頭頂幽黯的天色突然亮了起來,豐鈺抬眼,見不知從哪裡飄來了一隻孔明燈。
沒有月亮的天幕,那燈極為惹眼。待風吹過,孔明燈轉了半圈。上面的字跡清晰了,遙遙可見。
「恭祝姑娘生辰之喜。」
幾個大字龍飛鳳舞,筆力遒勁。
小環仰頭看去,頗雀躍地道:「姑娘你看,又一隻。」
再是同樣的孔明燈,緩緩升上高空。細看,上頭字跡略有不同。
似一首詩,這盞上頭寫的是頭兩句。
豐鈺寥寥看了一眼,心中已猜著是何人。
就在小環的低歎聲中,那孔明燈一盞接著一盞,自長空遠遠彌散開來。
幾十盞燈,將半空照得亮如白晝。
小環扯了下豐鈺的袖子:「姑娘,您是知道有人要放燈給您看,才特拉了奴婢出來的麼?」
豐鈺心中隻冷笑。
怕是她屋子裡的人,早成了旁人的眼線。
此前她便覺不妥,這回,倒是那人自亂陣腳,露出破綻了!
她轉身便走,任那漫天燈火燦爛了寒夜。
豐鈺想得很清楚,她會拒了婚事,不嫁去應家。
母仇不報,她枉為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