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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退休日記》第54章
第 54 章

  東院上房, 豐大太太望著手中的禮單,久久沒有鬆開眉頭。

  豐大奶奶周氏端了茶親自遞了過來,豐大太太搖了搖頭, 她喝不下。

  凝眉看向周氏:「侯爺那邊都打點好了?著允兒在旁盯著,莫出了差池。」

  周氏道:「夫君一直在左近候命, 知道侯爺要去西院探望, 早就派了人前去安排, 娘親放心, 我都佈置好了, 調了咱們這邊十二個侍婢和六個嬤嬤並四個跑腿報信的小廝,各負責一塊的事兒。二嬸屋裡陪嫁的暫都押在後罩房裡, 叫他們不能出去報信,免得驚動了客家又來上門添亂。怎麼都得待大妹妹安然出嫁了,才好作打算。」

  豐大太太用指尖點了點手邊的禮冊:「你看看這禮賬!首飾、物什、擺設、字畫都數倍於旁人。」

  她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地,眼睛犯了紅:「原奢望侯爺能許個妻位給咱們鈺丫頭,也好叫咱們出去跟人說起時提起揚眉, 最壞是個貴妾, 畢竟鈺丫頭條件在這……哪裡想到當真是妻位!還是這樣珍而重之,重聘求娶的妻位!」

  周氏知道她擔心什麼,抬手揮退了身邊服侍的,繞到豐大太太身側伸手替她捏按肩背:「娘該高興才是。咱們向來待大妹妹不薄, 為著她的事, 幾番與二嬸相爭, 還將她接了來咱們身邊住著, 處處細心照料。她不是個蠢笨的,怎會不解爹娘的苦心?若非咱們一心護著她寵著她,如今她早已做了商家婦。」

  「……侯爺這樣愛重,想來她自己也是有幾分清楚的。不然怎敢拿喬做勢的拒婚?說不準就是因為她這樣子,侯爺才越發難以罷手,鈺妹妹的手段,十年宮裡練就,只怕是咱們這些人不曾見識過的。」

  「娘只需嫁妝給得豐厚些,她怎會不承情?如今二嬸『突發重疾』,理不了事,二叔房裡又沒旁的得力的,從前二嬸替大妹妹收著的那些『嫁妝』,不正好借著這機會交由大妹妹打理?」

  「你說得輕巧。」豐大太太歎了口氣:「你二嬸還有兩個孩子呢。今時只顧著偏頗豐鈺,來日那兩個不記恨?將來你二叔身子好了,說不定就忘了這茬事,人家夫妻又是一條心,咱們這些人卻是白白做了惡人。若要依著我,我寧可不理這一大家子事,為難咱們不曾分家,礙著老太太臉面,和你爹這個做大哥的名聲,不得不多管一管罷了。」

  豐鈺當年入宮,及後來回鄉後給客氏算計等,大房均是冷眼旁觀未曾插手,若不是突然出來個嘉毅侯府的五姑娘,豐鈺的婚事如今只怕仍捏在客氏手裡。豐鈺要記恨這些年的苦楚,也是記恨客氏,平白叫他們這些人中途接了燙手山芋,撿了半數埋怨回來,當真是冤枉不已。

  豐大太太另有一事心裡不快,便是為著鹽道上面的職缺兒。人家二房到底是關起門來自家親,豐鈺在安錦南身畔吹那枕邊風,扶持的也是她自己同胞哥哥,可不是她們大房的豐允。寧從江西那千里遠的地方調個人回來,都不肯就近在盛城提拔豐允,可見豐鈺心裡對他們大房沒半點感情。

  豐大太太隻不好對豐凱抱怨,怕給他斥她小家子氣。當時想的是,若豐鈺能給安錦南做個貴妾,偶爾走個口風,叫他們能打探些消息就已很好了。其實在潛意識裡,豐大太太是不大相信豐鈺能做了安錦南正妻的。畢竟她年歲在這,模樣齊整但如何也算不上絕色,安錦南從前的妻子雖出身亦不高,卻是遠近聞名的美人,種種跡象看來,豐鈺做侯夫人的可能性都不大。

  如今礙於安錦南的身份,豐家對豐鈺是客客氣氣的,可若她真做了侯夫人,就連自己這個當伯母的也要矮她一頭。她肯寬和不算計,願意拉扯一把娘家還好,若她不肯,甚至還要借由自己新得的身份踩上幾腳以報當日之恨,那他們大房,只有吃不了兜著走的份。

  周氏緩緩地替婆母揉了揉肩膀,俯身輕聲安慰:「娘,您別想太多。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媛兒明春亦要待選,大不了,咱們一碗水端平……二叔這個病症,哪裡那麼容易好的?將養個十年八載也是有的。人啊,活著不就為口氣?她何處氣不順,就何處替她撫順了就是。您得長遠打算,夫君他已過而立,再不進,可就沒什麼機會了……那些出身寒門的,肯讀書,又捨得下臉面,狠得下心,咱們做不成的,他們能成……再固守著眼前這三分地兒,將來硯兒長大了,如何替他鋪路?」

  說的豐大太太心煩意亂,正巧前頭進來個小廝,說是豐凱吩咐,要在桂園擺一桌宴,給豐鈺和安錦南兩人用,周氏就趁勢出門,張羅重新佈置酒菜去了。

  豐大太太又翻了翻那禮冊子,心裡百般不是滋味。自己閨女當年出嫁,嫁的也算是好,可如今與豐鈺一比較,孰輕孰重卻是顯而易見。嘉毅侯不過續個填房罷了,至於這般下本?

  豐大太太甩手將那冊子重重丟在炕裡,聽外頭吵吵嚷嚷的似乎又是豐凱和豐允喊人安排接待安錦南的是,她心煩意亂,胡亂穿了鞋,強打起精神走了出去。

  **

  豐鈺坐在豐慶的床前。

  四面窗扉緊閉,屋中光線昏暗,炭盆裡的火正旺,暖烘烘烤著這間暖閣。

  她才從杏娘的屋中出來,杏娘的情況比魏嬤嬤回報的要嚴重得多,嘴唇不見半點血色,強撐半晌也沒能掙扎著坐起來,每動一下,都牽扯著小腹,疼得額頭上都是汗珠子。

  豐鈺永遠不會忘記,杏娘付出的是什麼。宸妃自假孕害了淑妃後,那麼多年不曾有過龍胎……她雖自私,卻也不是全沒感情,她覺得心痛,也覺得歉疚。

  帶著這份沉重的心情,再去想客氏和豐慶的下場,就覺得沒那麼痛快了。

  她坐在豐慶的床前,慢條斯理地用小勺子攪著碗裡的湯藥,豐慶醒著,用一對情緒複雜的眸子望著她。

  這個長女,他已經十多年未曾仔細端詳過。她眉色偏濃,有些英氣,一雙杏眼,不大不小,卻很有神。此時她雖然不曾哭,面色亦是有些沉重的。畢竟是他的親骨肉,縱他那般對她忽視,她也沒有怨懟,親自捧著藥碗,一點點的喂他。

  反觀他當成眼珠子般寶貝的媛兒和堯兒,自知道客氏「病得不能見人」,匆匆瞧他一眼便去了客氏那邊,不住哭喊要見親娘。

  豐慶艱難地張了張嘴:「鈺……」

  豐鈺一勺湯藥喂了過去。

  她不想聽他說話,一句都不想聽。

  任何事後的補救和挽回,都不及當下點滴的溫暖來得珍貴。

  進宮數年後,她就漸漸變成一個硬心腸的人,不原諒,就是不原諒,沒有任何轉圜的可能。

  況他如今這個樣子,說話的模樣真猙獰,她看也不想看。

  舊時母親病臥在床之時,他是怎麼說的?說她胖頭腫臉,枯黃憔悴,不忍觀聞。

  他自己,何嘗不是?

  手中藥碗尚未放下,就聽外頭的說話聲。

  豐郢垂頭領著安錦南跨步走了進來。

  豐鈺抿了抿嘴唇,瞥一眼在側的豐慶和豐郢,垂下眼福了福身,道「侯爺萬福。」

  安錦南朝她點一點頭,湊近豐慶,並未躬身,語氣卻溫和:「豐大人,我來瞧你。氣色不錯,定能康復。」轉頭對豐郢道,「侯府有位善醫的喬先生,若有需要,你只管開口問崔寧。」

  豐郢受寵若驚地持禮謝過,豐慶不能起身,急得不輕。他這才第二回見嘉毅侯,傳聞中冷面心狠的軍侯,對他這般關懷,這般溫和……

  可自己這幅模樣,何時才能康復起來,去外頭耀武揚威一番?

  轉念又想,自己這樣子,可會否耽擱了鈺丫頭的婚事?當即急得欲去拉扯安錦南的袖子,口中發出粗嘎難聽的聲音:「下官……小女……」

  他看向豐鈺,又抬頭望著安錦南,眼裡是殷殷期盼,像個無比關懷女兒的慈父般,囑託安錦南道:「小女拜託……侯爺憐惜……自小沒了娘……疏於管教……有錯……望……侯爺擔待……」

  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吭吭哧哧,不知多費力,中間還控制不住濺了許多口水出來。豐鈺垂頭用帕子替他擦拭了,心想那安錦南極度潔癖,還不把他噁心壞了。心中小小地雀躍了一下,偷偷瞧了安錦南一眼。

  安錦南正巧也在看她,非但沒露出半點嫌棄的樣子,還十分好脾氣地點了點頭,口中道,「豐大人放心,本侯……」

  「我會好生待她。」

  一句話,說得豐鈺睜圓了眼。

  安錦南微不可見地彎了彎嘴角,轉頭對著豐慶道:「如今豐大人病著,本不該與豐大人說這些。既豐大人託付,本侯卻不好辜負了大人一番愛女之心。」

  頓了頓,斜眺了豐鈺一眼,這回笑容明顯地綻開在唇邊,像初春暖陽融了那數年不見光線的殘冰冷雪,面容罩了柔和而耀眼的光色,「豐大人若不棄,婚事,著豐大太太代您與尊夫人出面商議,您意下如何?」

  「……」豐鈺騰地站了起來。豐郢在後,朝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衝動。豐鈺抿住唇,臉色冷了下來。

  豐慶大為激動,一疊聲應下,不住地掙扎扭動,想起身去拉安錦南的袖子。

  豐郢上前,按住了豐慶的胳膊,回眸朝豐鈺道:「妹妹,你先帶侯爺去桂園喝杯茶去……」

  **

  桂園的小廳,不過幾步見方的格局,因有幾個月沒住人了,周氏只叫匆匆忙忙收拾了小廳和稍間出來。安錦南坐在廳中,像是占了極大的面積,莫名叫豐鈺悶得喘不過氣來。

  她起身開了窗,叫涼涼的風從外灌入,餘光瞥到小環等人正在朝外退下去,她張了張嘴,才要回頭,就察覺到身上貼上了一個人來。

  豐鈺閉了閉眼,立在窗和他之間,心跳沒來由加快,分不清是因著太生氣,還是太害怕。

  他許以妻位,且不容抗拒。憑什麼?

  平白叫她自由自在的生活多了一抹壓抑的色彩,丟不掉,甩不脫。若是旁人,她尚有法子籌謀,可他是安錦南,以勢相迫,豐家會結全族之力,替他順了心願。

  除非她死……

  安錦南垂下眼,入目是她秀髮堆疊的頭頂,簪了兩隻極素的珠花,挽的髮髻也很馬虎。

  他突然有些好笑。

  她這樣子,分明是故意的,做出這無禮又難看的模樣,好叫他請來的長輩心生厭惡。

  可他不是旁人,他見過她更難堪的模樣。透過那些花團錦簇的粉飾,他也看得清她原本的素容。

  豐鈺沒有回頭,她背脊僵硬地挺直著,抵在窗前,想儘量離他遠一點。

  安錦南不曾強迫,他只是立在那兒,鼻端嗅著她身上涼絲絲的那抹幽香,想到自己今日的來意,心情莫名地很好。

  「你身上,熏的是什麼香?」

  豐鈺皺了皺眉,似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麼。

  她所知的安錦南,驕傲自大目中無人又癲狂可怖,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大抵都早步下了無數的陷阱給人跳。

  他說閒話的樣子,她簡直想像不出。

  見她不語,安錦南沒有生氣,只是輕嗤一聲,抬手在後虛撫了下她的鬢髮,湊近她耳畔,輕聲道:「你爹的病……是你做的吧?」

  豐鈺陡然僵住,攥緊拳頭,轉過頭來。

  他伏低身軀,雙手撐在她身後的窗上,待她轉過身來,才發覺,原來自己以為已經拉開的距離,這麼近……

  近到,他只需一垂頭,就能吻住她的嘴唇……

  前兩次的親吻……豐鈺大惱,下意識捂住嘴,伸手想去推他。

  安錦南靠近一步,將下巴貼在她頭頂。

  「別動。」

  他呼吸有些急促,聲音聽來暗啞,又有些氣急敗壞般。

  「聽我說幾句話,就放開你。」

  豐鈺蹙眉,她怎麼肯,她抬手就朝他推,口中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安錦南閉了閉眼,給她推開幾許,伸臂抓住她手腕別到她背後,重新將她擠到窗上。

  「豐鈺……你為何不肯?」

  他半眯著眼,沉沉地朝她看。

  豐鈺覺得這問題簡直莫名其妙,這需要問?不肯,當然是不願。難道他以為,全天下女人都該樂不可支地嫁他?

  「眼前,你難道還有更好的選擇?」

  「應瀾生是在騙你,他根本不會娶你。」

  豐鈺閉了閉眼,後腰硌在窗格上,有些痛。

  「侯爺,煩請自重,豐鈺的事,不需侯爺費心。」

  安錦南低笑了聲,端起她的下巴,含笑道:「別慪氣,你這樣的人,怎會算不清輕重?留在豐家,你不過是個多餘的人,未嫁的身份,住在隔房院中,你能謀些什麼?東西摸不到手,只有算計人心。豐老夫人並不理事,豐大太太對你會真心否?為著孝順的名聲,你還得時時忍著噁心去照看豐慶。至於你那個繼母,只要你一天不嫁,豐家就會留她一天,難道不是?」

  安錦南見她眉頭有些鬆動,心裡喜悅已極,語速不由加快了。

  「而本侯能給你的,地位,權勢,自由。你想在盛城橫行霸道,想要手掌萬金,本侯都能給你。」

  豐鈺抿唇別過臉去,他說話時溫熱的呼吸就在她頭頂,她手腕給他底下那隻手緊緊的攥著,上回他許這樣的承諾時,情境是……

  腦海中跳出當日他粗暴霸道的樣子,扯痛了她的腕子低沉地承諾,說他什麼都能許她……

  安錦南那隻手漸漸鬆脫了對她手腕的掌控,有些貪婪地,又小心翼翼地改為環抱著她的細腰,一寸寸的滑過襖裙包裹著的纖細,他心跳加快,咚咚咚幾乎要跳出胸腔一般。

  喉結滾了滾,才能找回思緒續道:「你也許不稀罕,可婚事呢?你的名字已與本侯聯繫在一處,盛城內外,知道你是本侯的女人,誰敢娶你?便縱有那膽子大過天的人肖想於你,你甘心嫁麼?」

  婚事,是自出宮回鄉後,一直懸在頭頂的刀。身不由己的痛,百般的掙扎籌謀,想尋個喘息的機會。又不甘心,被人掌控著人生,做個為他人換取榮華富貴的籌碼。

  「本侯……」他垂下頭,捏過她的下巴叫她仰視著自己,「本侯……不會強迫於你……,你想做的,本侯都由著你……」

  安錦南搜腸刮肚,想到自己已經差不多將安瀟瀟教他說的話說完了,他完成任務般長長鬆了口氣,嘴角勾了抹沉沉的笑。

  「再說,此事也由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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