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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退休日記》第13章
第 13 章

  今夜仲秋,街外張燈結綵熱鬧非常,人人盛裝而出,伴長夜歡歌,沐朗月清風,眺瓊花火樹,渡一身流光溢彩。

  唯安錦南立在此燈火不及的暗處,通身玄裳淄靴,身後便是可見圓月朗空的菱窗,外面這滿街紛遝,漫天光華,似與他毫無關係。他立在那,高大身形在屏風上映下伶俜的影。

  他幾步轉出,震袖提腕,攜杯在手,坐於桌畔。

  豐鈺心中一歎,起身欲禮。安錦南朝她擺擺手,溫言道:「坐。」

  安瀟瀟起身退開,在距二人稍遠的位置烹茶。她面前一隻紅泥小爐,上置一隻紫檀茶壺,用竹匙添水入壺。很快,便有淡淡的輕煙從壺嘴溢出,茶香馥鬱撲鼻。

  默了一息、兩息,安錦南似在思索該如何開口。

  豐鈺挑了挑眉,直言:「敢問侯爺傳喚,有何示下?」

  安錦南從懷中掏出一個碧綠綢袋,略了那些寒暄客套:「我有一事相求。」

  豐鈺心頭一跳,視線落在那綢袋上面,一時未敢應承,更未伸手去接。

  安錦南似明白她的疑慮,見她一臉戒備,嘴角噙了抹不易察覺得苦笑。

  他將上端抽繩鬆開,從綢袋裡倒出一個金燦燦的織物。

  豐鈺一眼認出,這是上回冷雪柔要她織補的香囊。抬眸,正對上安錦南沉鬱深邃的眸子。

  安錦南淡淡開口:「此物為人所毀,因是舶來織物,多年未曾遇上懂得修復之人。」他看向豐鈺,雙眸波瀾不興。低沉醇厚的嗓音有能迷惑人心的魔力,給人一種他似乎是個極溫和柔軟的人的錯覺。

  豐鈺從這短短兩句話中聽出他不曾出口的暗示。一、他這是在捧她,聲明此事非他不可。二、她針黹手藝如何,他是知道的。

  豐鈺抿唇不語,視線落在香囊上面。那日冷雪柔將此物拿出時她隻略略一看,此時細細瞧來,越發覺得眼熟。

  這是……

  她神色忽變,歲月被記憶剪碎成片,如一幅幅畫卷,在腦海中徐徐掠過。

  ——

  永和宮正殿,宮人內監各捧託盤魚貫而入。

  「……內務府才趕的一批夏裳,皇后娘娘緊著叫奴才們給娘娘們送來。……紗衫絹裙絲氅四套,串珠絲履兩雙,朝珠兩串,耳墜十對,步搖兩對,並各色珠花六枚,樓蘭供的金絲羽線香囊兩隻……娘娘您有所不知,這對香囊才呈上御前,尚未入冊,皇上把玩一回,瞧著精巧,叫奴才和著這批夏件兒一併給娘娘送來,別宮都沒有,娘娘這兒是獨一份兒!」

  說話的是個容貌秀美的小監,名喚平貴,乃是御前內侍總領太監戚三寶的乾兒子,機敏伶俐,這等傳賞得臉的好差事,戚總管便專遣他來。

  西暖閣炕上,宸妃歪在旁喝茶。正直夏末,夜裡涼爽,白日仍是悶熱得很。貴人關氏手持昭君出塞圖樣的象牙柄紈扇,替了宮人的位置,在炕下腳踏上給宸妃打扇,屋裡除平貴喜氣洋洋的說話聲,再沒半點旁的動靜。

  豐鈺垂首立在暖閣簾外,從她角度,微抬眼簾,能瞥見宸妃懶洋洋的那張臉。

  聖上對永和宮的恩賞從不斷絕,宸妃眼裡並不瞧那些玉器珍玩,錦緞寶衣。聽平貴說那香囊頗有異趣,宸妃方瞭了一眼,伸出白玉般的指頭,淡淡地道:「拿過來瞧瞧。」

  豐鈺便見一隻八角形璨金香囊落入那隻小巧而柔滑的手掌。見她尾指上長長的指甲套鑲滿寶石珠翠,平貴不由含笑提醒一句:「娘娘仔細刮擦了,聽聞這物金貴,非得寒山雪嶺那荒處才得此雪蠶,用冰桑養喂,吐絲乃是透明發亮的,極柔極脆,不易成匹,一年只得寸許見方,只能做得些手絹兒荷包,香囊擺件兒。上頭若要繡花,非金絲羽線不可,需得比旁的絲線柔軟又多韌勁兒,還得掌握手裡的火候力度,一不小心怕把料子都毀了。 」

  宸妃聽得果然珍貴,嘴角這才見了笑意,將手撫了撫上頭花樣,湊近鼻端,聞得內裡似草似木的清香,比尋常香料特殊,嗅來綿而爽宜,經久不散。

  豐鈺初回聽說這等稀奇玩意兒,不由多瞥了兩眼。聽平貴笑道:「貴人也有賞賜,已著人送去了長寧軒。」關貴人忙起身謝了恩賞。

  **

  原是皇上施恩,換做旁人,該感激涕零才是,哪知第二日晨起,卻打聽得正殿內昨晚宸妃與皇上齟齬。

  原來昨夜宸妃服侍皇上更衣,發覺其腰裡也掛了一隻那雪蠶絲金羽線的香囊。追問撒嬌之下,得知那香囊竟還賜了一對給麗嬪,還嬌纏著皇帝與她一人帶了一只在身。

  宸妃當即大怒,哭道:「皇上與那賤婢是一對,那我算什麼?」當著御前揮剪,將昨日賞下的八角香囊剪成了破爛。

  皇帝為安她情緒,無奈將身上掛的那隻也給她剪了,哄道:「那香囊本隻你有,是太后聽說動意,從庫房裡翻出了早年番供的另外一對賞了麗嬪。朕憐她孕中可憐,一時心軟答應她一人一只帶著,偏你這潑辣貨眼尖,……你可知這物價值連城,想再尋對一樣的都尋不見?」

  宸妃好一番哭鬧,把昨日賞下的衣裳裙子俱剪得稀爛,屋中擺設專挑貴重的打砸,狠狠咒那麗嬪……至後半夜皇上沉下臉來,拂袖而去才算作罷。

  **

  時光一轉已是六年後的今夕。

  豐鈺猶記得當初看見被宸妃剪成碎片的那雪蠶金線香囊時,自己心底漫過的豔羨和心痛。

  關貴人求都求不來的恩賞,宸妃說毀便毀了。

  沒一絲不捨和猶疑。

  如今又見此物。

  是水滴形的丹鳳圖樣香囊,破損得不成樣子,翻開了的絲線上有磨毛了的痕跡,中間齊齊的一道豁口,上頭染了一抹紅痕,裡頭香料早已掏空,想是這囊袋破損,香料一點點的灑落遺失掉了。

  饒至如今,猶能嗅得一抹極淡極淡的清香。

  安錦南見豐鈺望著這香囊久久不語,大抵能猜出她心意。於是溫聲出言:「你不必怕。乃是淑妃娘娘所遺,聖上首肯了將之賜我,並非異常來歷。且,非我所毀,並不至罪。」

  豐鈺向是謹慎,心中疑團已解,方著手上前,取了香囊在掌心。

  既不是非常來歷,又是得到時便已損壞的,不至遺禍,她才敢安心應此差事。

  安錦南慣會揣度人心,豐鈺並不意外。細細看了遍那豁口,沉吟道:「香囊用料難得,若要織補,唯有從紋樣下手,前後金絲團鳳添幾筆花葉將破損處勾補,意境必不如前,且新舊羽線顏色有異………」

  「無妨。」安錦南何嘗聽不出這人在留後路,生怕惹上半點麻煩,於是乾脆地承諾道,「你隻安心織補,破鏡難圓,舊物難新,我省得。」

  豐鈺舒了口氣,將香囊放回綢袋,小心揣入袖中。「那麼……」她站起身來,便欲告辭。

  安錦南眉頭一挑,不解地看向她。

  「芷蘭姑娘不提一提酬勞麼?」比如,段家所求的那事,這般大好機會,此女如此善於鑽營,會甘願放過?

  她不是仗著與自己曾有數日相處的機緣,與段家出謀劃策,試圖賄賂籠絡,博他好感?

  豐鈺抿唇,看向安錦南。這著實是大好機會,可他能給她什麼呢?錢財金銀,她要來何用?家中婚事,又豈是他一外人可干涉的?

  但若錯過,她也覺得可惜。在宮中蠅營狗苟,謀求一切對自己有利的人和物,自利已成習慣,深深刻入她的骨血。

  豐鈺略遲疑一瞬,抬眸輕輕地笑了。

  「蒙侯爺看中,那我……」

  安錦南眼眸微眯,凝望眼前女子。

  她向來不飾鉛粉,不著豔衣。本不是個十分起眼的人。今夜一經打磨,竟也如一株盛放的蘭草,自有一股風韻清芳。

  那對眼黑白分明,極澄澈透亮,秀挺的鼻下,一張薄而紅潤的嘴唇,點了丹脂,抿唇之際,微現兩顆貝齒。穿著顏色鮮亮的衣裙,倒也添了幾分俏麗。整個人比那日城外車中一瞥所見,不知年輕了幾歲。

  未等她說完,安錦南扯開嘴角,笑容裡帶了幾分譏誚。

  「說吧。」身子後仰,靠在屏風壁上,把玩手中茶盞,目光淺淡地掠過豐鈺的臉然後移目向側邊。

  豐鈺緊了緊牙根。莫名地,覺得自己被冒犯了。

  她嘴唇抿起,又輕輕啟開,正欲說話,就聽樓下清晰傳來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

  「我姐姐在樓上,我來找我姐姐,你憑什麼不准我進去?」

  接著一陣嘈雜,不用親眼去看也知發生了什麼。

  樓下四周都守有安錦南的人。得月樓是早得過關照的,自豐鈺一入內,樓下便已閉了大門。豐府中人知道豐鈺今夜要同安五姑娘遊玩,卻並不知他們約在得月樓上。

  豐媛卻是如何找到這裡來,與樓下的守衛起了衝突呢?

  豐鈺面容微冷,側旁烹茶的安瀟瀟站起身來:「樓下可是豐姐姐識得的人?」

  豐鈺點一點頭:「過意不去,不給姑娘和侯爺添煩了,我這就下去,帶她離開。」

  她朝安錦南福了一禮:「我並不敢求什麼報酬,從前侯爺與我有恩,只當今次俱償了吧。」

  這話一落,安錦南眸子驀地一凜。他目光落在豐鈺面上,許久不言,……這答話著實令他意外。不單意外,甚至稱得上吃驚。

  他嘉毅侯的人情,在她心裡莫非不值錢麼?

  **

  樓外,豐媛身後隨了幾名侍婢、嬤嬤,俱是面色慘白。豐媛頸下架了一把明晃晃的長劍,寒光如雪。豐媛此刻有些狼狽,她動也不敢動,一見豐鈺過來,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聲音顫巍巍地抱怨:「大……大姐姐!他們……他們不許我上樓找你,還……」

  安瀟瀟連忙出言:「還不把劍放下?這是豐姑娘的親友!」

  那扮做平民打扮的侍衛收了劍。街上熙熙攘攘,這邊的動靜並未驚擾人群。安瀟瀟又說了幾句安撫的話,豐鈺簡單謝過,攜了豐媛的手,將她拉到一邊,面色沉了下來:「你自我出門,便一路跟蹤我來此?」

  豐媛驚魂未定,指尖冰涼地搭在豐鈺腕上:「大……大姐姐,我剛才……」

  一開始她明明是很禮貌的說明了自己身份的,可樓下那夥計就是不肯給她進去,幾個嬤嬤就不快地嚷了幾句,她本想趁亂上樓,那個持劍的侍衛不知從哪兒跳了出來,直接一柄寒芒橫在她頸,還兇神惡煞地盯著她瞧,一語不發地,好像只要她再敢動一動,就真要出手要了她性命。

  閨中女子哪見過這種陣仗?不光她嚇得不輕,她身後隨行的侍婢和嬤嬤們也都跟著嚇傻了。

  幸好豐鈺下來及時,不然,她都不敢想自己會不會給人嚇得失了儀態。此刻兩手發顫,渾身冰冷,若非豐鈺把她拉著,怕是站都站不穩。

  豐鈺盯住她雙眼:「是阿娘叫你跟我來的?」

  豐媛委屈地抽一抽鼻子,有些不服氣:「是,那怎麼啦?姐姐你和嘉毅侯府的姑娘玩,做什麼還叫人持劍守在外?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

  她話未完,嘴唇上猛地貼上一隻手掌。豐鈺橫眉捂住她嘴,朝身後打個眼色,「你渾說什麼?那是嘉毅侯的妹妹,出行有侍衛護持,有什麼奇怪麼?倒是你,強闖入內,知道的,是你沒機心,急於尋我,不知道的,以為我們豐家就是這般家教。」

  見那群隨行的侍婢嬤嬤小心翼翼地湊上前來,豐鈺一肚子不悅,「車馬何在,還不扶著二姑娘上車?」

  平時她不顯山不露水,總掛了一張溫柔笑臉,驟然板起臉來怒目相對,只叫在場的沒一個敢吭聲。

  豐鈺心裡不是滋味。望著豐媛一腔「我好生委屈、我並無過錯」的作態,隱隱有些生怒。

  客氏若想她帶同豐媛出來,大可大大方方的與她說一聲,屆時著其在車裡稍候,待她聽完嘉毅侯所言,再光明正大問過安瀟瀟意願,介紹二人認識便是。

  這般偷偷摸摸的作態,著實令人不齒!是心裡算准了她這個當姐姐是個小家子氣,自己偷偷去攀高枝不肯提攜妹妹不成?

  也是!

  豐鈺心中冷笑。這種能與人家侍衛當街爭執起來的妹妹,還是留在家裡的好!

  別說她本就沒打算攀嘉毅侯這門高枝,便她真有所求,也不可能容許客氏豐媛這等人毀了她的算計!

  豐媛不知自己何處惹了豐鈺不快,瞪大了眼睛淚水漣漣,「大姐姐,你為什麼生氣?」

  受委屈的是她好麼?被嚇壞的是她,大姐姐生什麼氣?

  豐鈺歎了一聲,語氣放緩了些,「沒有生氣,你上車,我們回去。」

  話未落,轉角一輛馬車急速駛來。

  文心顧不上矜持,激動地掀了簾子:「豐鈺!是不是豐鈺!」

  她手上扯著自家二哥文嵩的袖子,聲音帶了幾絲急切:「二哥,你快看看,和豐家二丫頭在一處的,是豐鈺沒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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