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重病
雪白的床幔在黑暗的房間裡緩緩飄動。
以前六爺睡時都把它們扔到床頂,這幾日方伊池病著,又總想著行家法的事,六爺便把它們放下了,以防端藥進來的下人瞧見不該看的東西。
小鳳凰看見了,心裡有數,知道自己太過黏人,硬著頭皮裝沒看見,照例我行我素。
如今賀作舟背對著他躺著,模糊的背影被窗戶外的光映出朦朧的邊,在夜色裡格外溫柔。
方伊池把臉貼在了六爺的後背上,手指顫顫巍巍地順著腰線往上溜達。
賀作舟忍了又忍,覺得小鳳凰的表現太過反常,像是誤會了什麼,可縱觀這些天的相處,六爺又實在是尋不出端倪,只好先把方伊池的手指握住。
方伊池的燒還沒退,體溫有點高,手指濕濕熱熱,在賀作舟的掌心裡掙扎。
他還沒爬到先生懷裡呢!
方伊池覺得今夜又沒了親熱的機會,委屈地用腳背蹭賀作舟的小腿:“先生。”
“你到底想嘛呢?”賀作舟翻了個身,讓小鳳凰枕著自己的胳膊。
方伊池吭吭哧哧半晌,幽幽道:“先生,如果一個人得了重病,沒幾天好活的了,您會告訴他實情嗎?”
“什麼實情?”
“就是病情啊。”
賀作舟聽得雲裡霧裡,把身邊的人想了一圈,除了得了傷寒的小鳳凰,愣是沒想出得重病的人,再往方伊池身邊想,倒是想到一個方伊靜。
難不成方伊靜從協和轉到陸軍醫院,把方伊池嚇著了?
而方伊池眼巴巴地等了半天,沒得到回應,急得在六爺懷裡焦急地扭。
賀作舟被他撩得頭皮發麻,抬手對著小鳳凰的屁股來了一巴掌。
“先生……”方伊池消停了,趴在賀作舟的懷裡哼哼,“您倒是說啊,如果身邊有這麼一個人,他過得特別苦,您忍心告訴他病情嗎?”
小鳳凰放開了,撒嬌就越發自然,他抬起一條腿,跨坐在賀作舟的腰上,俯身親了親六爺冒出胡茬的下巴,被紮得渾身一抖,再鍥而不捨地親耳朵根。
他的動作像親人的鳥雀,會遲疑地把腦袋湊近主人的掌心,再用毛茸茸的腦袋與之廝磨。
忒膩歪,被他臊慣了的賀作舟甚至有點受寵若驚。
不對勁兒,上回小鳳凰笑眯眯地卷烤鴨,卷完就提了休夫。
賀作舟瞬間警惕,原本想回答“該怎麼說就怎麼說,過得再苦也得治病”,話到嘴邊,硬生生憋回去,狐疑道:“那當然不落忍。”
“……日子都那麼苦了,還告訴人家這,不是上杆子揭人家傷疤,讓人家難過嗎?”
方伊池聽得苦笑連連,他猜得果然不錯,賀六爺知道他得了白喉,不忍心說出真相,到現在還瞞著呢。
只可惜六爺隱瞞得再好,也想不到他拿到了藥方,早就知道病情咯。
方伊池越想越難過,枕著賀作舟的胳膊試圖摸黑扯掉六爺身上的褂子。
奈何六爺身上的衣服也是瑞福祥的手筆,做工精良,他扯得滿頭大汗,也沒能把紐扣拽開幾顆。
夜色沉沉,方伊池攥著衣衫的手火辣辣地疼,他輕輕地喘了幾口氣,頹然栽回去,發現自個兒什麼也做不了。
勾六爺不成,主動黏糊上去也不成。
他哪裡是什麼鳳凰啊?他就是只野麻雀,在梧桐枝上蹦蹦跳跳,嘚瑟了沒兩天,現了原形。
總是被拒絕,方伊池也沒了**。他翻回床內側,乖乖地平躺,心思百轉千回,既然賀六爺不肯上家法,他只好想別的事兒。
說難聽點,都可以叫“後事”了。
方伊池最先想到的是方伊靜。
相依為命了多年的妹妹,怎麼說都是有感情的。只是方伊池不知道方伊靜聽見了自己的死訊會作何感想。
是會回憶起當初相互扶持的那段日子,還是會因為他和六爺的婚事,期盼著他的死?
方伊池還真不確定,畢竟從發現方伊靜把他藏著的旗袍翻出來的那一天開始,他們兄妹倆就形同陌路了。
小鳳凰記著賀六爺的話——共苦容易,同甘難,所以並沒有因為自己“快死了”就原諒方伊靜。
他更擔心方伊靜在自己死後,糾纏賀作舟。
想完方伊靜,再想阿清。
方伊池在世間的牽絆,不談已經成了丈夫的賀六爺,就只剩這麼兩個人。
阿清會難過嗎?
真有意思,前些天他們還因為嫁不嫁入賀家的問題起過爭執,卻不想,他這麼快就步了別家男妻的後塵。
不過塵歸塵,土歸土,能和賀作舟扯證,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方伊池自嘲地想,老天待他不薄,起碼讓他在得白喉以前遇上了賀作舟。
要是在當服務生的時候得了白喉,那才是真的慘呢!
想了一大圈,方伊池困了。他病沒好透,又成天想東想西,已經連續灌了四五天的湯藥,身體還沒有見起色。
方伊池把熱乎乎的腳貼在賀六爺的腿上,打了個哈欠:“六爺,我明天去趟醫院。”
“什麼醫院?”賀作舟以為他難受了,“身體不舒服?我現在就開車帶你去協和。”
“不是的。”方伊池搖搖頭,困頓得眼皮子都睜不開,“我去看妹妹。”
賀作舟沉默了片刻。
老實說,賀六爺壓根不想讓小鳳凰再和方伊靜有任何的牽扯,就跟賀家那群外姓親戚一樣,他們都成了吸血的蛀蟲,借著“親情”的名義,在吸人的血。
賀家的親戚們好歹顧忌著名聲,行事稍有遮掩,方伊靜卻已經將惡意擺在了明面上,逼著方伊池為自己掙錢。
還有那什麼病。
早該好了,就是故意拖著,三分病情演出十分,以前王浮生也不知道是怎麼診斷的,竟然沒看出破綻,要不是賀作舟將方伊靜帶去協和,她怕是能指使方伊池操勞一輩子。
所以這樣的人又有什麼看頭?
賀作舟哪裡知道方伊池是抱著必死的心去和妹妹攤牌的,告誡對方在自己死後切莫糾纏賀家,還以為他心軟,忘記了曾經受過的苦,於是臉色不由沉下來幾分。
不長記性!活該被欺負的命。
方伊池挨著賀作舟還在難過自己命苦呢,冷不丁被提溜著胳膊按在了床上,小褲罩住的臀部隨著六爺不斷落下的巴掌晃成一片波浪,滿耳都是清脆的聲響。
可惜雷聲大雨點小,方伊池不覺得疼,還扭頭莫名地望賀作舟。
烏漆麻黑的臥房裡,他倆的視線竟然真的對上了。
賀作舟冷冷道:“怎麼著啊,忘性那麼大?”
賀六爺眼前閃過小鳳凰燒過去的旗袍時堅定的目光,恨鐵不成鋼:“你那倒頭妹妹淨蒙人,你還要去看她?”
“忘……忘什麼?”方伊池一頭霧水,被六爺的火氣嚇得不敢言語,拎著褲子的邊兒,蹭到床角哆嗦,“先生,我還病著呢。”
“喲,你還知道自己病著?”賀作舟把他拽回來,按在胸口邊,“方伊池,我就納了悶兒了,人家生病巴不得早點好,成天躺在床上養著。”
“你倒好,病起來難受得要死要活,還拼了命地要在外面瞎晃悠。”
“你找誰不好,找妹妹?”
“忘了她曾經是怎麼對你的嗎?忘了你燒衣服的時候是怎麼跟我保證的了嗎?”
“您……您沖什麼啊?”方伊池平白無故挨了頓教訓,也急了,他從床上爬起來,端坐在六爺面前掰扯道理,“先生,一來我沒忘記當初她對我做了什麼,二來我也不是因為心軟才去醫院的。您是個明白人,怎麼就不能讓我把話說完呢?”
賀作舟屈起一條腿,睡意散了大半,擰亮床邊的檯燈,偏頭打量方伊池。
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小鳳凰的側臉,越發顯得他眉目如畫,就是最近病狠了,瘦了些,連眼下都有了淡淡的青色痕跡,瞧著怪可憐的。
賀作舟歎了口氣,伸手摸他微紅的臉頰:“得,我的錯。”
“我不怪您。”方伊池神情一松,暫時忘了生病的事兒,“因為我知道您是擔心我。”
“……但是先生,我在四九城跌打滾爬了好些年,雖然沒您厲害,卻也不是能讓人隨意揉捏的軟柿子。”他說話的時候,眼裡有光,像不滅的星火,“我知道什麼人該原諒,什麼人不該。”
“嗯。”賀作舟越聽,越是歡喜他,“是,你最聰明了。”
小鳳凰懂事得讓人心疼,也不知道經歷了多少磨難,才硬生生熬成了如今的性子。
“睡吧。”方伊池見事情拎清了,又嚷嚷著困,伸長了胳膊,趴在賀作舟身上關檯燈。
他纖細的手臂在賀六爺的眼前拼命搖晃,總差那麼一點兒,最後還是賀作舟幫忙關掉了燈。
啪嗒一聲輕響,世界一片黑暗。
賀作舟迅速適應了如墨的夜色,他用眼睛看黑漆漆的屏風,飄動的窗紗,再一扭頭,困倦的小鳳凰已經睡著了。
又輕又淺的呼吸在賀六爺的耳畔徘徊,既麻又癢,滋味銷魂。
賀作舟難得沒想旖旎的床事,而是在回味和方伊池的爭吵。
他倆的交流挺有意思的,或許是因為生長環境和性格的不同,談話間經常誤會對方的意思,可無論再怎麼誤會,他們最後都能互相理解。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條紅線連在他們的手腕子上,中間打了無數個結。這些結不是他們姻緣的阻礙,而是將他倆更牢固地綁在一起。
賀作舟美滋滋地翻身,抱住自家太太,盤算著等他病好些,就把已經交給訓鷹人的海東青帶到北廂房來,不說是聘禮,就說是旁人送的禮物。
方伊池指不定會有多開心呢。
要是他不去醫院就好了。
賀作舟剛勾起的唇角又抿了回去,隔著布料捏方伊池的屁股,聽到幾聲微弱的喘息,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日,方伊池醒時,頭重腳輕,不過他病了好些時日,習慣了,穿上衣服就要往醫院去。
賀作舟冷著臉坐在沙發上看報,眼神兇狠得像狼,顯然就算嘴上同意他去看方伊靜,打心眼裡也是不情願的。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小鳳凰心軟了怎麼辦?
治病的錢賀作舟不在乎,他怕方伊池再被傷一次心。
而方伊池呢?
他想著六爺提前叫稻香村送來的一籠屜糕餅,躲在屏風後穿衣裳。
這回怕是真的要和方伊靜斷關係了,方伊池平靜地想,同樣是生病,說不準他還要走在得了肺癆的方伊靜前面呢!
作者有話說:小鳳凰要去攤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