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晏無咎一眨不眨看著面前的僧人, 清楚知道, 這是妖僧醒來了。
當初汜水河畔,彼此第一次見面,雙方就都沒有留下什麼好印象,彼此都知道對方的真面目, 所以晏無咎在焚蓮面前也沒什麼好裝模作樣的。
他連笑裡藏刀的興趣也沒有,眉宇也平靜如水,眸光既無似笑非笑的輕佻,也沒有從前在晏家時候對妖僧的冷待排斥,只是靜靜地看著焚蓮,眸光淡然。
就像久別重逢的……普通舊識。
焚蓮還是焚蓮,只是白日和黑夜的區別, 就連神情都好像沒有多少變化, 可是眉宇眼神給人的感覺卻絕不會混淆。
晏無咎研究過那個叫東方的六扇門文書送來的資料,裡面特意放了這個叫雨霖鈴的植蠱的介紹, 此舉多半就是六扇門的試探。
蠱毒的資料細緻齊全,與晏無咎後來走龍鱗衛的路子拿到的資料內容相差無幾,並無虛假。
然而,無論是六扇門的資料還是龍鱗衛的資料,都沒有提及到,有人中了雨霖鈴的蠱毒後,白日和黑夜會性情相異,記憶錯亂不通。
焚蓮的這個情況,更像是練功走火入魔。
可是, 再走火入魔也不至於每逢夜晚見了月光就入魔,到了白日就正常,這樣規律的。
不過,蠱毒本身就會引發人的心魔,又對月光有感應。未曾認主的蠱毒宿主,若是其人本就已經走火入魔,兩相結合,很難說會不會出現什麼變異反應。
對於種了雨霖鈴的宿主,一旦蠱毒認主,主人便可以吸收化用宿主的內力這一點,晏無咎早在看到諸葛霄送來的那份資料時,就動過念頭。
當時那個念頭只是靈光一閃,並未入心,很快就被他放置一旁。
後來,晏縣令因官場上的博弈被殃及池魚下了獄,季家遭到打壓,那本莫名出現又消失的話本所描述的境遇與晏無咎當時處境一致,儼然預示了他此生的結局。
晏無咎繼得罪六扇門後,與冉家與旭王都結了仇,自此動了走仕途的心。
再後來,他為進龍鱗衛,與賀蘭凜交手。
當時是輸是贏,晏無咎根本毫無把握,直到最後一刻險中取勝都是僥倖居多。
賀蘭凜的武功之高,叫晏無咎再一次動了提高武功的心。
但即便是那時候,他也沒有下定決心與焚蓮結契。
只是再次私下核查了一遍,締結契約的正確步驟和要付出的代價。
然後,便是長安崔家驚魂一夜。
被一個看似纖細無害的少年耍著玩,差一點就要淹死,晏無咎是真的動了殺意。
從崔家出來,走在驪山的夜路上,晏無咎格外冷靜,終於定下結契的計劃。
他甚至把所有的過程和後果都仔細確定了一遍。
可是,當他和賀蘭凜回了洛陽,看到夜裡的焚蓮在小院子裡等他,應該是等了好幾天,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想在那一天動手。
但,晏無咎也沒有改變主意。
他告訴焚蓮,去封莊找他。
下一次見面,就是結契之日。
月下的和尚抱著那盆過了花期的荼蘼,給他看冰玉觀音,告訴他兩枚冰玉觀音如何找到對方。
天上明月將圓,天河星辰明亮,卻不及僧人的眼睛純淨。
「無論什麼都好,想為無咎做些事……我喜歡無咎,也想被無咎喜歡。」月色皎潔,月夜下聖潔的僧人,連**也澄澈清明,坦然直白。
「無咎當然喜歡你。」
晏無咎每一次看到他,笑的時候都是真心,覺得他有趣。
可是,還是用簪子尖頭劃破手腕,看著那個和尚毫不猶豫捧著他的手吮吻傷口。
也看著,那個和尚毫不反抗被他劃破手腕,被他低頭吞食鮮血。
血的味道很噁心,因為帶著精純熾熱的炎陽內力,帶著冰冷成熟的植蠱在體內流竄的冰涼,所以比想像中能接受。
晏無咎當時在想什麼?
「這是結契,願意嗎?如果點了頭,蓮蓮的內力就會借給我用了。」好像是這麼說的。
光風霽月,坦蕩磊落嗎?
嗤,自然是不可能的。
清苑縣與他一同長大的狐朋狗友都知道,他們是人渣,晏清都就是公認的人渣本渣。
縱使從不在意,晏無咎也知道有些人看他的時候,溫和含笑的眼眸藏著多少晦暗洶湧。
就像他知道,無論他說不說那句話,這個人都不會拒絕推開他。
可是,為什麼呢?
出家人也勘不破色相紅塵嗎?
只不過是欺騙了他一次,在他走火入魔一張白紙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個天方夜譚的謊,不是馬上就主動揭穿了嗎?為什麼還會深信不疑?
即便是這樣,晏無咎的心底也不會有任何負罪不忍。
決定了要利用焚蓮,就只會將他利用得徹徹底底。所以,有了此刻的見面。
晏無咎垂眸,微微頜首一禮,眼睫平靜抬起:「好久不見,大師近來安好?」
焚蓮與他靜靜對視片刻,表面冷靜無波,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
直到晏無咎出聲,那種緊繃的狀態才微微放鬆。
「你,什麼時候出現在這的?」
晏無咎長眉微抬,平靜地說:「昨夜十五,封莊月圓鬼市格外出名,睡不著與友人一道出來逛逛,走到半山看到有一名僧人站在這裡觀氣。走近了才發現了是大師。大師方才在想什麼,一直看著我不說話,無咎還以為自己又做錯了什麼,惹得大師不快。」
焚蓮眉宇的銳氣微微淡化,聽到晏無咎的話,薄唇緊抿:「我沒有生氣,方才並沒有看到你。」
他怎麼會生這個人的氣?永遠也不會的。
即便是方才微生惶亂,心下也是驟然相逢的喜悅更多一些。
只是,這些晏無咎不必知道。
晏無咎輕笑一聲,淡淡道:「大師向來眼高於頂,無咎是凡俗之人,大師看不到我並不意外。」
就像見了夜裡的聖僧焚蓮,總是下意識想笑,想要欺負他一樣。晏無咎見了白日的妖僧焚蓮,也總是忍不住要毒舌嘲弄幾句。就算明明打定了主意要利用對方,也不能說兩句順耳好聽的話。
焚蓮眉骨的線條犀利突出,在天光大亮的晨曦看去,五官的線條越發清晰分明。
便是面容沒有任何厲色,心平氣和,沉穩內斂,那張臉放在人群裡,也鶴立雞群。
這個世界若是個遊戲,把晏無咎和焚蓮置身人群裡,晏無咎一定是個出場奪目,斷時間就刷足玩家好感,注定早死的白月光NPC,以供玩家年年緬懷寫小同人文以及站CP。
而焚蓮則一眼可見,被劃分為出場自帶BGM的大反派。屬於視線裡看見了這個人,就算那張臉表露出的心情不錯,就算明知道他不會主動攻擊,也叫人忍不住腿軟心慫。
只有晏無咎,才會毫無所覺,對著這樣的焚蓮一而再再而三作死。
「不過就算如此,大師也不該言而無信。既然答應了祖父會護佑無咎三載,如今不過兩三個月,大師卻一去不回。這樣不好吧?」晏無咎唇角微揚,臉上眸中都沒有笑意,只是平靜陳述事實。
他的嘴唇生得並不薄情,唇色也紅潤好看,像是剛剛咬過新鮮帶露水的荔枝。
若是猝不及防注意到,會叫人下意識想要俯身親吻。
即便被晏無咎嘲諷是眼睛生在天上,焚蓮也確實能不看晏無咎就不看他。
因為他不知道可以看哪裡,眼睛和嘴唇都不可以。
他自己知道自己,本就不是什麼克己禁慾的君子,加上中了諸葛霄的算計,走火入魔的情況愈發嚴重,連他自己都畏懼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焚蓮,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來。
若是,再來一次前世的事,該怎麼辦?
他已經沒有籌碼,再復活一次晏無咎,讓一切重頭開始了。
但即便如此,聽到晏無咎因為他久未歸來而不悅,還是忍不住會意動。
焚蓮神情沉斂,眉宇冷峻淡漠,微深的眼窩略得眸光空靈,看著晏無咎:「前些日子你不是還在洛陽嗎?今日怎麼會出現在封莊?這裡不是久留之地,早些離開為好。」
他頓了頓:「你父親的事情,以後不會再發生了。再有一個月,我會回清苑縣找你。」
晏無咎眼眸微微一動:「大師知道我父親出了事?」他笑了一下,眉宇一點矜傲凌厲,「不過,這種事的確不會再發生了。」
焚蓮正要說什麼,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抬頭向山頂行宮望去,轉回來望著晏無咎的眼眸冷銳幽深,像是冰河之下隱著岩漿。
他輕輕地又問了一遍:「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那語氣很奇怪,像是冷像是驚,又像是早就知曉答案的恍然。
晏無咎不解,微微眨了下眼,平靜地說:「上面行宮裡住著旭王,我是旭王手下鴉羽衛的統領,不在這裡應該在哪裡?」
「旭王?」焚蓮眸光銳利漠然看著他,「你知不知道你父親入獄,就是因為旭王一派的和外戚博弈所致?你殺了旭王的人,他為什麼還會留下你?」
晏無咎沒想到他知道得這麼多,眼底微微一點波瀾,若是以往他早就不耐煩走了,但他現在卻心平氣和答了他:「我替他殺了他想殺卻殺不了的人,以他自信自負的性格,定然會保我。」
焚蓮的銳利失態只有那一瞬,很快沉斂下來:「你殺了誰?」
晏無咎有些不明白,焚蓮怎麼會一下子好像什麼都知道,一下子又消息滯後。
「崔家的家主崔權死了,大師不知道嗎?聽說崔家正滿江湖懸賞我呢。」他說得沒心沒肺。
焚蓮聽了眼都不眨,毫無驚色,只是點點頭:「就因為這個,你投靠了旭王。」
晏無咎忍不住唇角微揚。
人人提到崔權死了,兇手是他晏清都,不是驚異就是震驚,好像崔權死了是多麼驚濤駭浪的一件事,連六扇門的人也不例外。唯有焚蓮,他是第一個聽到崔權死了,卻好像只是聽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的人。
「不只是因為這個。我父親出事,因為晏家朝中無人,人微言輕,而我外祖家財萬貫。我這個人受不得氣,想來想去,只好自己去謀個一官半職了。一個跳樑小丑就能藉著旭王的勢威脅我,旭王的勢既然這麼好借,我自然也想借借看。有問題嗎?」
「沒有。既然如此,我正好在封莊有事。這段時間我會繼續履行對季老大人的承諾,護佑你平安。崔家的江湖懸賞令你不用在意,我會解決。」
「那就請大師與我一同回去。」晏無咎對於他的識時務很滿意,微微頜首一禮。
兩個人一同並肩往山上走去,一路無話也氣氛融洽,彼此都若有所思著什麼。
焚蓮一開始震驚,是因為他沒想到,明明他已經極力改變了晏無咎的命運,晏無咎應該沒有理由再去攀附旭王,可是轉眼之間,事情卻還是回到前世的軌跡之上。
晏無咎再一次出現在封莊,再一次成了旭王的鴉羽衛的鴉首大人,就像是一切都未曾改變。
驟然的震驚之後,極力冷靜下來,焚蓮意識到,即便晏無咎再次走上權謀之路,前世和現在的境況到底不一樣。
他所擔心的事沒有再次發生,他也絕不會允許它們發生。
同時,他心底到底有些警覺後怕。
焚蓮這段時間不論走去哪裡,都會時刻注意晏無咎的消息。
他知道晏家出事,也知道晏無咎去了洛陽,結識了崔瑾。
事實上,焚蓮不止一次去過洛陽,晏無咎和崔瑾外出和那些世家子弟宴飲歸來的時候,他就在不遠處默默護送他回蘭都行宮,然後在月亮出之前,遠遠避開,找一個地方藏起來,直到天亮醒來。
離晏無咎最近的一次,是六扇門的顧月息回去洛陽查案,在蘭都行宮的露天盛會上,主位上的晏無咎言語調戲顧月息的時候,他就在上方不到三米的廊簷之上。
廊簷和山壁和花樹交錯掩映,他失手拽下的花葉落下去,被風吹落在晏無咎的肩上。
焚蓮當然知道晏無咎不會真的喜歡顧月息,但那一刻,晏無咎對顧月息笑著叫阿月的時候,他很想顧月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但真正該消失的人好像只有他自己。
可是,明明離開了晏無咎,明明已經把六扇門的人引到了封莊,明明已經讓他們注意到旭王。只要兩方互相膠著消耗,就沒有人能再去找晏無咎的麻煩。
然而,兜兜轉轉,晏無咎還是來了封莊,還是成了旭王的鴉羽衛首領。
當黑夜過去,焚蓮睜開眼睛,在晨曦的天光裡,第一眼看見他的臉,看見他也靜靜看著自己。
就像是,無數夢境深處的畫面緩緩走來。
除了惶亂,唯恐自己再次傷害了那個人,心底更多的情緒卻是無法抑制的歡喜。
就像是現在,比起對命運不可更改驚怒,他好像更驟然放鬆,終於找到了一個理由,可以叫他留在晏無咎身邊不走。
焚蓮從來不曾畏懼滿目仇敵,四面楚歌,他只怕,在他轉身看不見的時候,晏無咎不見了,和前世一樣,再也找不到。
說什麼遠遠避開,其實也只不過是藏起來不被晏無咎發現,仍舊還是注視著他。
但是,只是遠遠看著根本不夠。
上去行宮的山路並不長。
並排走的兩人,晏無咎比焚蓮靠前小半步,靠後一點的人只要微微側首,便能自然地將前面人的側臉收入眼簾。
焚蓮抱著過了花期但因為精心飼養仍舊結了花苞的荼蘼花,那花苞好像一路走一路緩緩得開。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一路若有所思的啾啾:人拐回來了,怎麼用?要是他發現蠱毒認了我作主人,會不會又把我壓在樹上懟?
送來蠱毒結契方法的諸葛霄:這樣你就能順理成章吸他內力了呀。隨便吸,吸乾了我再給你送新的材料。
大師:……(翻了翻清算表單,將諸葛的名字加急排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