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來人穿著灰白的兜帽披風, 臉上被半張銀狐面具遮擋,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但是, 旭王的眼神卻毫無陌生, 揚唇略帶深意地看著他:「諸葛霄,你還敢來見我?」
兜帽下發出一聲優雅輕笑,那人從容不迫走到旭王面前,自然地屈膝而坐。拿起旭王面前的諸多精美的小酒罈其中一個, 打開嗅了嗅, 便兀自飲了一口。
「王爺這話有趣,我為何不敢來?」
旭王笑容依舊, 眼神寒涼:「顧月息早就知道陪陵裡的機密,以你諸葛霄的本事, 必然也早就瞭如指掌, 可你卻一直未曾告知本王。崔家敢在本王眼皮子底下反噬本王一口,此事說與你諸葛霄毫無關係,我看未必吧!」
又是一聲斯文雅緻的輕笑, 面具後的人看向他,唇邊揚起一縷春風般和煦微笑。
面具下的聲音不慌不忙:「王爺, 我是個情報販子, 不是只做王爺一家生意的。上門都是客,雖不至於唯價高者論, 但也總講究個先來後到。我的確早就知道廢太子遺孤之事,可是王爺沒找我,旁的人上門, 我總不能將生意拒之門外。」
旭王臉上的笑意全無,冷如霜刀。
他不信這個人不是故意的。敢這麼肆無忌憚得罪自己,分明就是篤定自己上不了位,將來不會拿他事後算賬。此人是敵非友,必須找個機會,殺了他!
他引而不發,低聲說道:「你把慕容辰羲的消息賣給了誰?崔家那個女人?」
諸葛霄卻微微搖了頭,唇角微揚:「王爺也太高看我了。封莊之人為了隱瞞慕容辰羲的身份,當年的知情人一口氣就死了三個。七年過去了,顧月息都查不出來的事情,我怎麼可能知曉得一清二楚?我只是猜到一點蛛絲馬跡。有人敢買這一點無憑無據的猜測,那是對方的魄力。」
「蛛絲馬跡?」旭王狐疑。
諸葛霄微微頷首:「王爺還記得白漆吳嗎?」
旭王想了一下,依稀記得白曉風手下好像有這樣一個人,後來有意投靠自己。
「那個白漆吳倒是個有點意思的聰明人。可惜差點運氣,不然倒是適合在我手下做事。他雖是白曉風的親信,卻不甘於此,一面與六扇門接觸,一面還想走王爺的路子。六扇門這邊被我截胡,王爺那一邊又遇到了安插在王爺手下的崔家人。就是他發現了,白家有一個小孩子跟王爺長得像。此人膽大心細,猜到了那孩子的身份,不想著立刻賣了消息,而是故意隱瞞了,想直接將人籠在自己手裡。可惜,被晏清都抓住了。」
聽到這個名字,旭王便覺得大腿一涼,霜刃擦過的凜冽猶在。
他眼底晦暗,牙根癢癢:「晏清都殺了白漆吳。」
「是。」
諸葛霄點頭,忍不住瞇了瞇眼睛,笑了:「說起來,晏清都才是此中高手。同樣是懸崖上跳舞,他就跳得好看極了。一面能哄了王爺信他,一面還能騙來顧月息幫他,將我瞞得死死的。等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把慕容辰羲藏起來了。還帶著王爺的命令掌管了封莊,許進不許出。」
旭王想到當初晏清都是怎麼對他發誓,怎麼瞞騙自己的,想到他乖順恭敬的面容下,那雙幽隱華美的眼睛裡,不知道何時對自己藏了殺意……
恨意之下,更多的是憤怒不甘,本屬於自己的所有物,妄想脫離自己手心的背叛感。
「王爺應該慶幸,幸好崔家人玩了一把黃雀在後。正因為有崔家橫插一筆在先,打亂了他的計劃,逼得他不得不與王爺隔空結盟,否則,揭露王爺炸燬陪陵之事的,就會是晏清都。彼時,我怕是得在幽禁之地再見王爺了。」
旭王滿眼森寒,捏碎了手中玉瓷酒瓶:「本王好歹庇護他一場,不信他能如此狠心。」
諸葛霄又笑了,笑容優雅又輕慢。
「你笑什麼?」
「我笑王爺貴人多忘事。王爺莫不是忘記了,晏清都為何會來投靠王爺。他本是在清苑縣做他的紈褲衙內,日子過得好不逍遙。是王爺和王相想要在內務府安插個自己人,結果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導致皇商禹城季家敗落。不巧了,那正是晏清都的外祖一家。王爺手下青州冉知州,因愛女死在清苑縣,與晏清都一家結怨。便借此機會,連晏縣令一同入了大牢。晏清都因王爺,險些家破人亡。」
旭王冷眼看他:「本王手底下的人多了,莫非每個人的因果業債,都要算在本王頭上?」
諸葛霄手指輕握,抵唇咳嗽了幾聲,笑得溫雅:「旁的人我不知道,但晏清都……王爺別忘了,那姓馬的是怎麼一夕之間葬身火海的。晏清都這個人可是記仇得緊,而且,沒有什麼耐心。哦,那姓馬的揚言要滅門晏家,好像也是狐假虎威,借了王爺的勢。」
旭王眼寒心冷,反而溫和笑了:「這麼說,晏清都是專程來找本王報仇的了?」
諸葛霄微笑搖頭:「我沒有這麼說。我只是想以此提醒王爺,這個人對王爺可不存在什麼香火情誼。王爺對他,最好不要報什麼沒必要的期望。」
旭王冷笑,看著諸葛霄:「有件事,本王一直很在意。當初晏清都來投靠本王,本王疑心他是賀蘭凜派來的奸細臥底,可是他殺了崔權。現在,本王就想知道一件事,崔權當真是死了嗎?」
如果連崔權這件事都是假的,那麼就證明,賀蘭凜與崔家連成一氣,局勢才險了。
諸葛霄聞言,抬起了頭,微笑道:「那麼王爺肯為這個消息,付出什麼價碼?」
「你想要什麼?」
諸葛霄但笑不語,從袖中拿出一張紙條,遞給旭王。
旭王垂眸看了,眸光銳利看向他,笑容寒涼:「好大的胃口。」
諸葛霄微微嘆口氣:「不是我非要王爺斷一指,實在是我這裡遇到一點小麻煩,須得斷一尾。何況,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一指一尾,於王爺和我,都已經是累贅。儘早斬斷,或許所得更大。」
旭王眸光沉沉:「話雖如此,本王如今烈火烹油,看著光鮮,實則稍有行差踏錯,便是粉身碎骨。若這一指弱點不甚叫人抓住了,又當如何?」
諸葛霄似是想了想:「我不會白要王爺蒙受損失,這樣吧,我也免費送王爺一則崔家的消息……」
旭王笑容深意:「神機子手中的消息有的是,於你又算得了什麼。做生意自當等價交換才是。諸葛先生說呢?」
他一見那紙上所言,便知道這狡詐的狐狸是難得栽了跟頭,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自然要趁機宰上一筆。
諸葛霄果然不笑了,沉默片刻,似是無可奈何:「王爺想要如何?」
「崔家敢算計本王,本王豈有不回禮的道理。本王要你,也掀崔家那條毒蛇一層皮。」
諸葛霄緩緩笑了:「我還以為,比起崔家,王爺更想報復的是晏清都。」
「晏清都是本王的人,他就是再欠教訓,也是本王自己的事,還輪不到外人插手。」
諸葛霄只是笑,他優雅頜首:「對付崔家不難。只要王爺肯答應借我這一指,我保證,非但王爺不會有事,還會讓崔家有苦難言。」
「好,那就擊掌為盟。」
兩手相擊。
旭王深沉清亮的目光,和銀狐面具下那雙清潤溫和的目光,四目相識一笑。
兩雙眼睛深處,都各有暗影。
諸葛霄舉起手中精緻的酒瓶:「定不負王爺所托。」
旭王揚了一下唇,一瞬不瞬盯著銀狐面具下的眼睛:「現在你可以說了吧,崔權真的死了嗎?」
諸葛霄坦然自若,點了點頭:「死了。我親自看過屍體,是他本人不假。」
旭王臉上的表情極其複雜,像是鬆一口氣,像是難以置信。
崔權死了,於他固然是一件極好的事。可是,難以想像,那樣一個梟雄就這樣隨隨便便死在晏清都的手裡了。
不過,想一想晏清都月下那一刀,此人囂張狠厲不管不顧,關於隱忍偽裝。若是有人覬覦他,強行下手,被他反殺順理成章。
旭王不知道晏清都是靠雨霖鈴借了焚蓮內力,見他上次展露出的超凡武力,便以為晏清都本就是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只是一貫在自己面前偽裝平庸。
諸葛霄也微微感嘆:「王爺君子風度,美人在前,也坐懷不亂。自是不知道,美色殺人,再高深的武功也無可抵擋。」
旭王想起書桌上那一刀,淡淡看他一眼,一語不發,只揚了揚手中的酒瓶。
比起崔權,自己不過被威脅一下,忽然便心平氣和多了。並且忍不住覺得,那個人對他倒也不算無情。
諸葛霄達成所願,飲了瓶中之酒,便起身告辭。
他離開之後,旭王撿起他丟在地上的酒瓶,細細轉看,看到那冰瓷邊沿殘留的一點血色。
旭王眼眸微瞇,果然,諸葛霄受了重傷。
看來,這是狐狸尾巴被人揪住了。
……
顧月息和風劍破日夜兼程,在八月十七日回到汴京六扇門。
一回來,他們便一道去拜見高門主。
門主高勝雪自兩年前痼疾復發,便一直半隱退,將門主令交由顧月息,平日裡六扇門諸事皆由顧月息處理,除非是大案,或者事關六扇門之人,顧月息無法做主的事,才會上報給他處理。
比如,這次廢太子血書和皇孫慕容辰羲身世之事,便是由顧月息秘密渠道呈報高勝雪,由他呈遞御前。
昨日,風劍破指控諸葛霄偷襲暗殺他失敗,倉促逃亡一事,顧月息也事無鉅細,早早傳書回來。
然而,當他們兩個人步入高勝雪隱居的淨齋時,在堂前一眼卻看見一個絕對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顧月息只是眸光微動,風劍破卻是瞬間如臨大敵,劍光出鞘。
「門主,感覺好些了嗎?」
半蹲在堂前的書生只是隨意掃了他們一眼,便毫不在意似的移開視線,眉目溫煦優雅,關切地看著坐在輪椅上的白髮男人。
那男人雖然鬢髮灰白,面容卻並無皺紋,氣色尚好,年歲至多不過五十過半,眸光深邃,常懷悲憫,儒雅寬容,猶如父親一般叫人倚賴信重。
正是六扇門的門主高勝雪。
半蹲在他面前的書生,卻是本該逃亡在外的諸葛霄。
諸葛霄一身儒服,袖袍微挽,正在為高勝雪施針。不,應該說針灸完畢。
高勝雪臉上露出溫和淡笑:「好多了。你的醫術又精進了不少。」
諸葛霄臉上平靜,沒有多少表情,也沒有笑意,聞言淡然說道:「不能為門主根除舊疾,又稱得了什麼醫術高明。我已經過了學藝時候的年紀了,門主不必安慰我。」
高勝雪啞然失笑。
諸葛霄收起細細擺整齊的長針布袋,看了眼堂下眼神銳利,若非投鼠忌器,早已一劍殺來的風劍破,眼神平和。
「門主,阿月他們來了。」諸葛霄眼神清湛,微微無奈,手指抵唇咳嗽了一聲,「幸好您在這裡,不然,不吃些苦頭,我今日是走不出這裡了。」
風劍破警鈴大作,疑心他竟是要拿高門主威脅他們,立刻冷聲說道:「諸葛霄你敢!」
諸葛霄只看向高門主,搖搖頭,在他身邊站定。
風劍破愈急,卻見顧月息抬手止住他,冷靜說道:「小風,稍安勿躁。門主必然已經知曉發生了什麼,或許有話要跟我們交代。」
風劍破看向輪椅上的高門主,見他神情平和,沒有一點被人脅迫的意思,眸光溫和明亮,眼裡還帶一點笑意。
這,這是怎麼回事?
高勝雪讚許地點點頭:「阿月果然沉得住氣,觀察敏銳。小風你還是太過衝動。」
風劍破胸膛起伏,喉嚨滾動,壓下心口殺意:「門主,諸葛霄他武功高強,被我發現,昨日私下想殺我滅口,被我擊退。此事你難道沒有收到消息嗎?」
「嗯,昨天就已經看到阿月的消息了。」
風劍破心口巨寒:「那你為何……」
他本能知道,事情有變。卻不知道,事到如今,諸葛霄還能有什麼手段翻盤。
「……門主不要聽信他花言巧語……」
高勝雪眸光隱憂,面色溫和:「你們都是我一手教養大的孩子,我自然瞭解你們每一個人。此事另有隱情,小風你冷靜一點,坐下聽我說。」
風劍破冷冷看了一眼旁邊仿若事不關己的諸葛霄,一聲不吭坐在顧月息身邊。
「諸葛自小體弱,不適學武,這件事六扇門上下皆知。為了這個,老夫還請了老朋友為他研製用以自保的機關暗器,好用來防身。」
風劍破想到昨日那佛珠化作的金烏,若不是這防不勝防的機關暗器,諸葛霄早就被他斬落劍下。
「但有件事你們不知道。大約是三年前,老夫自海上一位朋友那裡得來一門武學,便是體弱之人也可以修習。遂將其送給了諸葛。諸葛因為神機子之名,一直備受江湖朝堂的關注,老夫不想節外生枝,便叫他隱瞞了這件事。此事,只有我和他二人知曉。」
風劍破深深地看著高門主,寒意從心底漫上:「所以,門主的意思是說,諸葛霄隱瞞武功高強這件事,是出自你的授意?」
高門主點頭:「不錯。未曾想,竟會因此叫你們之間生了嫌隙。」
風劍破面無表情:「不是嫌隙。既然已經證實,他會武功這件事不是我冤枉他,那麼請問門主,該怎麼解釋諸葛霄私下意圖殺我滅口這件事?」
高門主微微憂慮皺眉,心平氣和看著他,嘆息一聲:「小風,這件事……」
「我來說吧。」一直安靜不語的諸葛霄,這時候上前一步,平靜微笑看著風劍破,「宋兄抱歉了,那日在下只是想跟你開個玩笑。順便試試看,在下的武功與你相比,差了多少。試想在下不過初學三年,如何會是宋兄的對手?又怎麼可能真的能暗殺得了宋兄?不想惹得宋兄如此,在下自知闖禍,便想著先來門主這裡請罪,再請他老人家代為解釋。這裡,便賠罪了。」
說著,諸葛霄長長躬身一禮。
然而,這樣拙劣敷衍的說辭,風劍破怎麼可能相信?
如果他只有這一世的記憶,或許當真會當作是無傷大雅的玩笑,可是兩世為人,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前世洛月慘死,這個人是怎麼誘導他憎恨晏清都的。更不會忘記,雪域之上,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的臉。
這不是一句玩笑誤會,就可以一筆揭過的。
他看著諸葛霄微笑面容上,那雙冷靜淡然的眼睛,裡面滿是輕慢傲然,如同那一日所言:我說過的,就算你知道是我做的,也不能拿我如何。
風劍破咬緊牙關,站起來,恭敬對高門主一禮:「門主,這個解釋恕風劍破無法信從。我懷疑他,不只是因為這一點小事。他騙不過我。此人心性歧邪,仗著智謀無雙,將普通人玩弄於鼓掌。憑藉心情喜好,肆意定人善惡,並且不惜偽造證據……」
一聲不高不低的輕笑,帶著微微的冷意惱意。
諸葛霄眨了一下眼睛,臉上毫無笑意,冷淡道:「宋兄說得這個無辜的受害者,不會是叫晏清都吧。」
風劍破眸光銳利。
高門主溫和一笑,那雙常含悲憫隱憂的眼睛慈和,看著風劍破:「聽說小風也有心上人了,是哪一個?」
風劍破抿了抿唇,一語不發。
高門主憂慮地看著他,溫聲道:「老夫這把年紀了,有什麼沒有見過。是那個叫晏清都的人是嗎?」
顧月息端坐那裡,眉目紋絲不動,這時候抬眼看了過來。
風劍破喉嚨乾澀地動了一下,抬眼眸光微空:「我不是不敢承認,只是這是我自己單方面的念頭,與他無關,沒有必要說與人聽。跟我今天對諸葛霄的指控也無關。」
高門主眼神憐惜溫和,微笑說:「小風,你是個重感情的好孩子,只是,太年輕了。」
風劍破對於今日情勢站在諸葛霄那邊,已經毫無意外,他只是想知道,這個人還有什麼花招沒有使出來。
高門主見他雖然神情冷峻倔強,但是並沒有衝動,還肯聽自己說話,神情稍稍釋懷。
他看著風劍破銳利清湛的眼眸:「今日你們都在這裡,有些話便可以一次說清楚。小樓,別偷聽了,你進來。」
後一句聲音微微提高。
很快,一道輕盈的風自堂前而過,眨眼之間,便見風劍破身邊出現一個身影。
作者有話要說:正所謂,反派的智商等於主角的智商。狐狸的智商太低,會顯得啾啾的智商也靠不住呀。
所以,這兩章狐狸要在懸崖上搭建新迷宮了~
咳咳,風風別認輸,沖鴨,繼續削尾巴,你能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