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冉小姐是不是自殺的, 這一點晏無咎並不關心, 他煩惱的只有一點,宋筱到底是回家去了, 還是出事了?
說到底, 他多多少少還是將宋筱當朋友的,而冉小姐只是個半途跑出來, 心血來潮一廂情願,將他牽扯入她的冒險遊戲的陌生人。
晏無咎所剩無幾的同情心, 在冉小姐的身上, 連一滴虛假的鱷魚眼淚都沒能激活。
他一路向晏家走去,半路就遇上來接他的人, 不由停了腳步。
晏縣令忙著升堂, 審訊冉小姐的未婚夫。家裡有晏無咎出門前的安排, 又是瞞著晏夫人的, 故而來接晏清都的人,是一個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人。
來人一襲月白僧衣, 面容生得過分的英俊, 五官的線條走勢冷厲大氣,氣度卻沉穩收斂。顯得那張臉毫無出家人的溫潤慈悲,反倒有種說不出的貴氣。
不過, 若是忽略了那骨相犀利深刻的眉眼, 只看週身寶相莊嚴、端正肅穆之氣,確實有那麼幾分得道高僧的禁慾出塵。
晏無咎站在偏僻冷清的長街之上,看著那個人向他走來, 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走來的到底是妖僧,還是聖僧。
直到朝光穿過霞雲耀了他的眼睛,他偏了偏頭緩緩眨眼,想起夜裡的聖僧是怕陽光的。
這一想,晏無咎立刻一陣警覺。
他想起來了,他之前利用安神熏香放倒焚蓮,想在第二天來個大卸八塊或者仙人跳的。
結果,可能他算計出家人老天爺看不過去,立馬遭了天譴。當天早上就因為冉小姐的死,晏無咎被六扇門帶走,單獨看管起來起來。
臨出門那會兒,晏無咎少見的良心短暫回魂,鬼使神差把密室裡四肢被牛筋繩捆起來的焚蓮解開了。
那麼,密室裡最先醒來的到底是聖僧還是妖僧呢?
如果是聖僧,那不打緊,他天天腦子不清楚,指不定出了密室自己就已經忘了這事。
如果醒來的是妖僧,那就不好說了。萬一他懷疑起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晏無咎就需要想想對策了。畢竟那是晏無咎的書房,晏無咎的密室,無疑晏無咎的嫌疑最大。
焚蓮走過來的時候,晏無咎一直站在原地思考對策,心下懷了十二分的警惕。
直到焚蓮在他面前三步遠站定。
晏無咎撩起眉睫,下巴矜傲輕抬,冷面疏離與他對視。
焚蓮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厲淡漠,烏墨瞳眸定定地看著晏無咎,喜怒不顯。
這和尚氣場一向讓人不舒服,被他盯著,整個人都像突然置身於蕭瑟肅殺的高手對決現場似得,彷彿下一刻就要萬劍加身。
晏無咎嗤笑一聲,眉梢略揚,身體輕佻地向他傾了傾,眼底似笑非笑,冷淡地說:「大師好雅興,一大早出來散步。」
晏無咎總覺得焚蓮白日時候氣場侵略性強,卻不知道他自己的氣場才是盛夏過境,凜冬摧花,更讓人難以招架。
只要在他周圍,就像是被明珠所攝,非但無法忽略,還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對這忽冷忽熱喜怒無常的若即若離。
焚蓮不易察覺地抿了抿唇,忍著沒有後退,卻也目光放空不看他,平靜地說:「阿彌陀佛。非是散步,受令尊所托,接你回家。令尊托我問你,可有人給你委屈受?」
晏無咎目光在他手腕上掃過,看到一點淡淡的繩索留下的紅痕,眉頭不由一跳。
然而,非但沒有半分心虛,他反而還先下手為強。
晏無咎的本就站得與焚蓮極盡,剛才傾身說話時候又近了一點,幾乎是對著焚蓮的耳側。
此刻,看見焚蓮直視前方,對他避而不看。晏無咎抬起右手,不輕不重搭在他的右肩上。
只這一下,便清晰感覺到手下肩膀的肌肉瞬間緊繃,彷彿要爆出一股氣勁將他這只造次的手彈出去。
然而並沒有。
焚蓮身體緊繃,對他的接觸抗拒不適之意明顯,但晏無咎還是不輕不重搭著他的肩,沒有絲毫善解人意收回去的意思。
他反而又輕笑一聲,百無聊賴又似輕佻嘲弄,看著焚蓮身後,在他耳邊說:「大師,有個問題我一直很好奇。怎麼每回見你都這身半新不舊的僧衣?有句話我一直很想說了,你穿月白色真的不好看。」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肩膀幾乎相貼,姿態親密,卻彼此都不看對方。
晏無咎說完,手指緩緩輕抬,在焚蓮的肩上輕輕彈了彈,就像是拂去看不見的微塵。
是的,在晏無咎聽來,焚蓮這時候出現在他面前,無疑意味著被死對頭看見了自己落魄倒霉的一幕,心下本來就有氣,就更氣了。
還有他說的那句話,什麼替他父親帶話,問有沒有人給他氣受?
且不說晏縣令到底有沒有問了,這話從一直看他不順眼的焚蓮嘴裡說出來,那就只有一個效果,就是嘲諷!
自來只有晏無咎嘲諷別人的,什麼時候叫人看過他的笑話?
他當然立刻就嘲諷回來了。
晏無咎笑容絢爛無辜,迎向焚蓮意義不明看來的目光,溫柔地眨了眨眼。
四目相對,短暫對峙片刻,忽而聽到長街另一頭傳來一聲短暫驚呼:「晏公子……」
兩個人一起看去,一個凌厲冷漠,一個似笑非笑。
被他們兩個一起盯住的,是神情驚疑不定的冉珩。
畢竟從他的角度看去,就是兩回所見都一臉矜貴傲慢的晏無咎,此刻舉止輕佻放蕩,當街攀著一個出家人的肩。更過分的是,剛剛還對他意興闌珊舉止敷衍,轉眼卻眉梢眼角都笑得絢爛好看。
冉珩不瞭解晏無咎,完全不明白這個人笑得越好看,那就意味著埋下的冷刀子越多。
能對他敷衍無趣,實在是應該燒高香。
冉珩眼裡一陣陰沉,看向那個怎麼看怎麼看不順眼的僧人,只覺得他渾身上下哪裡都礙眼。
最礙眼的是,這個和尚看著並不普通,即便一身樸素無華,站在晏無咎旁邊也毫不遜色。這樣兩張出眾的臉一起看過來,就像是只有他們彼此親密無間的一對璧人。
冉珩不知道的是,焚蓮也是這麼看他的。
當然,劃掉最後那句璧人不算。
晏無咎看到冉珩,心下越發覺得沒趣。
他收回目光,也沒有心思與焚蓮再針鋒相對,兀自繼續往晏家走去。
焚蓮冷冷地看了冉珩一眼,也轉身跟上晏無咎。
兩個人相隔十米,就這樣一語不發走回晏家。
焚蓮之所以對冉珩沒有更多表示,主要是因為,他並不認識這個人,只以為是晏無咎某個狐朋狗友。不知道,這個人就是冉小姐的哥哥,是當街逼迫晏縣令,害得晏無咎被六扇門關押的罪魁禍首。
若是知道,他就不會只是那麼簡單的一眼了。
焚蓮自從中了諸葛霄的蠱毒後,身體精神的兩重狀態就越發紊亂。
他從前世回來,按理來說此刻的身體應該處在最佳狀態,可是事實卻非如此,前世走火入魔的情況,並沒有因為一切重新開始,晏無咎沒有出事而消失,反而因為他太過在意會重蹈覆轍,而越發嚴重了。
諸葛霄的蠱毒本會導致他武學境界受限,功力大大下降,誰知道兩者相互作用,一漲一消,反而險險達成平衡。
焚蓮的走火入魔狀態暫且抑制住了,可是新的問題卻出現了,他發現自己不能入睡,只要一入睡,就會莫名其妙失去一段記憶。
第一夜,他不記得自己中蠱毒後是怎麼回來的,只記得天亮時候在晏無咎房門外醒來。他生怕自己失去意識後對晏無咎做了什麼,好在晏無咎態度一如往常。
第二夜,他記得自己只是打坐運功,想要逼出蠱毒。誰知道突然就斷片了,醒來的時候又是天亮了,這一回還好,他躺在床上規規矩矩睡覺。
可是,如果真是睡覺,為什麼卻精神緊繃,覺得很累?就像是很久不曾休息過了。
第三夜,他刻意不睡,恰逢晏無咎被殷家請去見冉小姐。
焚蓮悄然跟在後面,一路護送晏無咎來回。
那時候已經過了子夜,他心下放鬆。前一刻還記得,他站在晏無咎房頂上往自己住所走,抬頭看到月亮出來了。
下一刻再睜眼,卻發現自己站在晏無咎的書房裡。
夕陽最後的餘暉從窗外照進來,讓焚蓮誤以為是早上。
他生怕被晏無咎發現,自己夜闖他的書房,匆忙走出門一看,才發現快要傍晚了。
晏家一派安靜,晏無咎不在。
那時候,焚蓮心下已經隱隱覺得不安,按捺著急躁瘋狂的念頭,到處去找那個人。
可是沒有,哪裡都沒有這個人。
就在焚蓮耐心到了極點,就要不管不顧隨便找個人逼問晏無咎下落的時候,他發現,有個神秘人在偷偷跟著他。
之後的事情便簡單了。
他裝作毫無察覺出了晏家,迂迴到城西廢城牆郊外,將那個人堵了個嚴實。
彼時焚蓮一句話也不想說,他甚至不關心那個人到底是誰,有什麼目的,只是想痛痛快快打一場。
直到折斷那個人的手臂,踩著他的背碾在地上。
那種雙眼充血的殺意才冷卻下來。
對方是個硬骨頭,即便這樣也一聲不吭,只咬緊牙關,沙啞聲音冷冷問他:「我問你,孤禪寺三百六十七口人,是不是你殺的?」
焚蓮居高臨下,垂眸看著他:「我說不是,你信嗎?六扇門信嗎?」
黑衣人冷汗直流,聲音桀驁:「六扇門只信證據。但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可以作為你的呈堂證供。說,到底是不是你?」
焚蓮的唇角,一點一點緩緩揚起,寶相莊嚴的面容養成冷酷危險的表情,他輕輕地說:「我不知道什麼孤禪寺,我只知道,我殺了一夥販賣誘拐婦女孩童的山賊。」
「哼,你也算是天下少有的高手,沒想到竟是敢做不敢當。孤禪寺是大寺,寺中香火鼎盛,何時有過這種醜聞?何況死者當中,亦有普通香客。顛倒黑白、胡言亂語!」
焚蓮冷冷一笑,毫不動怒:「你們中原人,真是有趣。死在我手裡的,還不到三百六十七的零頭,剩下的人怎麼死的,就要問你們自己了。」
他唇角揚起,犀利的眉骨下壓成冷漠死寂的弧度:「不過,你應該是看不到真相了。」
風劍破聽出他話裡的殺意,桀驁不遜地斜睨著他:「你要殺我?」
焚蓮垂眸看他的眼神,已然是看死人的:「風劍破,好久不見。不過,你應該是還不認識我。你只要知道一點就好,這是我第二次殺你。無論多少次,只要有機會,我都會毫不猶豫殺你!因為,你該死。你們跟我一樣,都不可饒恕。」
風劍破被他踩在地上,竭力回頭詫異地看著焚蓮,聽到這天方夜譚的話,自嘲笑了,嘴角溢出內傷的血線,他眼神反而一點憐憫:「原來,你是個瘋子。怪不得。」
「下了地獄有人問起,記住了,殺你的人叫焚蓮。務必,記清楚了!」
「技不如人,你殺。」他冷峻的眉眼毫無懼意,只有眼底微微一點遺憾,「你殺了我以後,能不能替我帶句話。」
焚蓮皺了皺眉,前世他沒有這個要求:「說。」
風劍破目光微微一空,一點柔軟釋懷:「隨便找個捕快,告訴他們給顧月息帶話,就說風劍破說了:這回是他贏了,晏清都不是壞人。」
作者有話要說:蓮蓮認識啾啾以前,從小到大痴迷武學天下第一。
所以,他真的很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