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那人眉目低斂, 聽到開門聲,才睫羽抬起看來。凌厲矜貴的眉睫下, 是一雙華美的瑞風眼。燈籠的光暈暖黃, 映著那雙琥珀色的瞳眸,濛濛如煙雨桃花。纖長穠麗的睫毛,讓人想起將融未融的冰凌, 夜色下, 有一種被春風細雨打濕的凌厲。
這個像古畫一樣不真實的人, 抬起眼瞼, 在看著他。
像是心灰意懶,像是無趣嘲弄, 對他說:「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冉珩。」
冉珩的情緒忽然就變得很平靜。
那一瞬想起在紛紛攘攘的大街上,側首看見他的第一眼。
這個人也是這樣抬起眼瞼, 好像總是若有所思著什麼, 以至於習慣性無視了任何人。更準確地說,是不把週遭的世界放在眼裡。
冉珩, 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人, 感覺整個世界都好像瞬間變得清晰許多, 在發光一樣。
他想認識他。
那個時候, 甚至忘記了他的妹妹死了, 他在指使一場混亂遷怒的復仇。不管是誰,無辜還是有罪,想叫那個叫晏清都的男人, 平復他的憤怒和悲痛。動機和目的,並不光鮮亮麗。如同他這個人自身。
但是,那個人好像略略意外,挑了挑眉,像是要笑,眸光卻是冷的。像是要被嘲弄了,那眉目的輕佻都要讀出,又被傲慢凌駕。那個人笑得矜貴不在意。
在此後,很多白日的罅隙和夜晚的夢裡,都像反反覆覆地想起,猜測那剎那笑容可能的溫度和含義。
可是,那個人,是他那一刻之前,處心積慮想要懲罰的罪人。
是,晏清都。
是他承諾過的死人掌心裡,不能瞑目的晏。
……
晏無咎跟著親自迎出門來的冉珩,走進冉家在洛陽的府邸,走到會客的正堂。
直到這時,冉珩才像是回了神,對上茶的下人說了一句:「都下去,這裡不要人。」
晏無咎有些意外,冉珩急匆匆走出來的樣子,那瞬間銳利如釘子一樣看他的眼神,和之後神遊天外的平淡表現,好像判若兩人。
「我還以為,冉公子憎恨我。就算不是,至少也該是討厭的。何以這麼平淡,不像是處心積慮想要弄死我,甚至不惜做這樣一個大的局,幾乎絕我晏家季家活路的人啊。」晏無咎淡笑著眨了下眼,這般說道。
冉珩端坐著,平靜深沉地看著他,不辨喜怒,沒有愛恨,從容又貴氣:「晏公子誤會了。在下沒有理由要弄死你,也不可能絕晏家季家的活路。無論是在下的父親,還是在下,都不會做這種事情。」
晏無咎眸底三分似笑非笑,看著他。
「但是,在下的確是處心積慮,也如你所言,這段時間在找晏公子。」
晏無咎只是眨了下眼,等著他說出後面的話。
冉珩左邊的眉峰不自覺蹙起,出此之外,那張臉上的表情平靜得有些事不關己,目光沒有任何鋒芒,僅僅只是看著晏無咎,背書一樣說著:「我妹妹的事情,全家都很痛惜。那個人萬死難贖其罪。但妹妹早逝,不能魂無所歸。家裡要為她在陽世擇一歸宿。祭祀的時候,出了狀況,她不願合目。而且,掌心攥著殘紙。寫著,晏公子的名字。應該是最後一刻,還想著晏公子。」
晏無咎表情平和,沒有絲毫鋒芒情緒,只是看著他。
冉珩淡淡地說:「你當時,若是同意娶她,或許她就不會死了。哪怕最後,悔婚也好。」
「若是如此,她是不會死了。只怕悔婚的我,比現在還倒霉。冉公子對自己和令尊的行事手段,好像不大清楚?」晏無咎沒有生氣,唇邊還有淡淡笑容,儘管冉珩的話,其實很令人生氣。
晏無咎略略遺憾地說:「可惜,當時我沒有看劇本,不知道她會死。」
這是一句實話,但冉珩把這話聽作了嘲諷。
他也沒有生氣,因為晏無咎嘲諷的對,他冉珩自己也不知道未來會這樣,也有無數次如果不這樣做,妹妹就不會死的機會。怎麼能怪別人。
冉珩平靜地說:「我沒有責怪晏公子的意思。但,晏公子既然知道,在下是什麼行事手段,有些事情就可以直接談了。是嗎?」
晏無咎眨了下眼。
冉珩十指交扣,臉上眼裡都沒有任何情緒情感流露,看著晏無咎,片刻後,他說:「你,娶我妹妹的牌位。」
晏無咎沒有任何表情。
這句話說出口後,後面的話便好說許多。
冉珩用無關緊要的語氣說:「只是供奉個牌位在家,以後你就是冉家的女婿,也就是我冉家的人。如果不願意入贅也可以,但你要住在冉家。喜歡美人也沒關係,只要不娶正妻,姬妾美人,隨便你養多少。」
一聲輕笑。
晏無咎笑了:「若是早幾日聽到,也許我就同意了。」
這樣的話,人設什麼的不是更方便嗎?還可以解釋不娶妻生子的理由。
沒準,晏無咎真的會不在意被算計脅迫的事實,頗覺有趣就答應了。
但是,他有新的遊戲想玩了。
「你不同意?再想想。」冉珩淡淡地說,像是心不在此。
「想想也不同意呢?」
冉珩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沒有任何重量,整個人都輕飄飄的,越發顯得靈魂很沉重。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動怒和情緒起伏,就像是這事無關緊要,但木已成舟,無可更改。
他甚至眼神溫和地笑了下,儘管笑容很淡:「聽說你跟柳珣來了洛陽。他把你困在柳家,也不打算幫你,很生氣。」
晏無咎眉目矜貴華美,只是看著他。內斂沉靜,不露分毫鋒芒。
冉珩的語氣帶上了些溫度:「季家出事,沒想到你還能動幾十萬去砸路子,選了崔瑾是嗎?你才來洛陽,有些事不清楚,選誰不好選他。崔家的人都是瘋子。不過還好,還沒聽說他帶你去見過崔家的誰。」
晏無咎又緩緩眨了下眼,依舊這麼看著他。
叫人錯覺,是羽毛淋了風霜雨水的孔雀,暫且斂了高高在上的驕傲。雖然還是矜貴,卻有些乖了。至少,外表看上去是這樣的。
冉珩看著他,眼裡藏著些許情緒不露,聲音低低的溫柔:「是不是恨我?覺得,你父親入獄,季家遭難,都是為了脅迫威逼你,是冉家在遷怒報復?」
「不是的。」冉珩唇角微動,笑了一下,「你還小,至少跟我比起來是小了些。你沒有入官場,不知道上面的事可以有多複雜。你父親入獄,因為有人在針對季家。沒了你父親,季家的動作就慢了,慢了就會被打斷四肢,矇住眼睛。不是我,也不是冉家。是你想不到的更大的人物。」
晏無咎的臉上沒有任何變化,就像是聽了完全不懂的話,連疑惑也沒有露。
沒了凌厲和傲慢,纖長稠麗的睫毛緩緩一眨,矜貴又乖順。
「不信我嗎?」冉珩點頭,「不過這樣想也不算錯。因為,你家的局面的確跟冉家有關。從前不出事,因為你父親是我父親的下屬官員。現在出事了,因為冉家袖手旁觀,不打算保他。只是放任不管而已。」
晏無咎緩緩眨了眨眼,忍不住笑了。他一笑便繃不出臉上好不容易做出的安靜乖順,為了不至於露出真面目,便眼睛微睜笑得天真絢爛。
「只是,放任不管?難道不是推出去,默認做了替死鬼嗎?」
冉珩微微意外,一想便明白了:「你父親告訴你的?官場上就是這樣,沒有人會保的人,自然就是最先被魚肉的。不用推出來,就已經很顯眼了。」
晏無咎慢慢點了頭:「說得也是。」
冉珩知道,他今日來找自己,不會毫無打算:「你現在或許恨我,恨冉家,這都沒關係。以後,入了官場就知道了。對了,那個誣告你父親的人,聽說是中途救了一個貴人,被特赦招攬了。你若是不想答應我,以後要小心。那種人,報復性很強。不止是你父親。季家和晏家倒了,他也不會放過你們。聽說放了話,要滅你滿門。」
晏無咎緩緩抬眸看向他,睫羽似是顫了一下,卻極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他的貴人,是誰?」
冉珩知道,這次,可以了。
冉珩站起來,走到晏無咎面前,表情冷靜,抬起的手緩緩伸出……
若不是被抓住了手,在腦海那突如其來的念頭席捲衝擊下,他會撫摸著那個人的臉,親吻這個人。不會太溫柔,會咬疼他,侵佔一樣,冒犯地親吻。
冉珩的心砰砰亂跳,他皺著眉,面上平靜冷淡,心緒煩亂。
很驚訝,驚訝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那麼想。不管怎麼樣具備吸引力,那也是個男人。他怎麼能產生這樣的想法,會想冒犯地親吻他?
還好及時止住了,沒有被發現。不然就……不然會怎樣?也,不會怎麼樣,不是嗎?
極力冷靜下來,冉珩面上斯文又冷淡:「是旭王。」
旭王啊。
很多清醒的聰明人都知道,下一任最有可能登頂那個位置的,並不是老皇帝的寵妃生的那個孩子。那個有崔家血脈的孩子。儘管老皇帝扶持了副相,想要為那孩子鋪路。
可是,除非他能活到孩子羽翼豐滿。不然,無論過程如何,結果都會是旭王登上那個位置。
畢竟,很多年前,廢太子還不是太子的時候,旭王就已經是不輸於他的候選者了。
如果那個無賴的貴人是旭王。即便旭王不知情,也有很多人會願意為了討好那個人,來順手解決他的仇人。
破案了。
晏無咎抓著冉珩的手,唇角揚起,一點一點笑了,絢爛的笑容鋪展開,像是繁花盛開的春日,笑容過於絢爛華美,以至於顯得晦暗又凌厲。
就像是,臨水的繁麗桃花,化作萬千刀尖。
晏無咎的笑聲低低的,一點點愉悅,挑了挑眉,這樣看著人,輕佻又放蕩。
冉珩深呼吸,心跳和血液還是無法冷卻。
「晏清都,你……」他不知道想說什麼,極力不去想不該想的,「想好了嗎?如果你成了冉家的人,他不會,也動不了你們。無論是牢裡的你父親,還是季家……」
笑著的晏無咎打斷了他:「為什麼?因為你也是旭王的人?冉家也是旭王那一邊的?」
冉珩看著那雙蒙著薄薄笑意,綺麗到像是藏著危險的眼睛。明明很美,可是卻覺得,只要忍不住再踏上一步,就會溺死其中了。
距離太近,以至於冉珩不太清楚,自己心裡那種不該有的雜念有沒有流露出來。
但他沒有移開目光,只是眉眼越發冷淡。好像自己沒有感情一樣。
眼神,聲音,卻溫存:「是。滿朝文武,絕大多數人,都是。」
晏無咎鬆開他的手臂,退後一步,笑意緩緩斂去,直至似笑非笑。
他微微挑眉,那百無聊賴之下,囂張凌厲的眉眼,似是輕佻嘲弄,似是陰翳無趣。
眸光冷冽,卻是笑著的,有一種,不甚經心的矜傲。
他緩緩眨了下眼:「冉珩,清苑縣的人有沒有告訴你,晏清都是個什麼人?」
當然有。但冉珩覺得,他們說得都不對。
晏無咎轉身,眸光依舊看著他:「你的運氣很好,今天我心情不錯。」
他回轉頭去,逕直離開了這裡,頭也沒回。
冉珩站在原地看著,沒有阻攔。
他在晏無咎的眼裡,看到了狠厲。明明桃花怒放,卻像是萬千寒刃,經過身邊。
晏無咎的眼裡,有殺意。
但是,為什麼?
冉珩沒有想明白,直到後半夜天快亮的時候,他被一則消息叫醒。
作者有話要說:寫不完了,有人猜到了,那明天給糖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