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傑斯在木製的小桌旁坐定，桌上擺著一席大餐，裡頭有烤牛肉、土豆沙拉、他吃過的最可口的櫻桃派，和美味得令他腳趾蜷縮的咖啡。

　　當香農先生把那個香飄四溢的紙袋裡的東西一股腦兒給了他時，他不禁有些愧疚。裡面裝的顯然是香農的晚餐，但他的堅持讓傑斯不好推辭。好像這樣還不夠慷慨似的，男人又起身給傑斯找自己的剃鬚用品去了。

　　傑斯放緩了自己進餐的速度，仔細品嚐著每一滴醬汁、每一粒碎屑。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吃到下一餐飯，更不用說是這樣的佳餚了。他用自己最後的二十五美分買了一頓飯，那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了，而且自從離開了被叫做「走運鎮[1]」的棚戶區，他就再也沒找見一個施粥處。

　　說到運氣，傑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真有「走運」的一天。曾有那麼幾位紳士願意為他提供食物，但這種救濟是有代價的——傑斯不願付出的代價。他寧願挨餓。這位英俊的偵探已向他保證自己不求回報，儘管傑斯仍懷有戒心，他在男人身邊卻出乎意料的放鬆。

　　「找到了。」

　　傑斯抬頭看向嗓音低沉的男子，裝作自己絲毫未受他那種粗獷魅力的吸引。香農脫去了西裝外套和馬甲，寬闊的肩膀上掛著槍套，襯衣袖子挽到手肘處，露出結實的古銅色手臂。香農先生有些不修邊幅，但不知怎地，這竟讓他愈發迷人。他健康的膚色更能襯托出他白金色的頭髮和他線條分明的下巴上的淺色胡茬；他深邃的眼睛是巧克力色的。他身上散發出傲慢和危險的氣息，他的大手那樣有力，足以輕鬆地扼死一個成年男子。傑斯一生中從未遇見過讓他像這般既害怕又著迷的人。

　　他很快控制住自己。上帝呀，他這是怎麼了？他甚至不該有那樣的念頭，尤其是對著一個他方才遇見的男人。更別說對一個香農這樣的硬漢表達愛慕很可能會招來致命的後果。傑斯聽過這種故事。悲劇故事。在監獄或濟貧院裡度過餘生已經算得上好結局了。香農看上去更像是不吝於自己動手的類型。

　　香農先生把剃鬚用品擱在桌上，然後在他對面的椅子上落了座，看上去比先前還要醒目。這男人的氣質非常出眾。「味道怎麼樣？」

　　傑斯顧不得禮貌，從滿嘴的食物中擠出一個含混的答句，惹得偵探低笑出聲。傑斯和著咖啡嚥下食物，回給他一個微笑。

　　「味道好極了，謝謝您。」他繼續用餐，卻發現香農正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叩著桌面。男人明顯有話要說，傑斯有種預感——他知道對方想說的是什麼。出乎他意料的是，香農似乎改變了主意。傑斯吃完最後一口，還剩了些餡餅未動。他至少可以客氣一點。

　　「我曾在麥迪遜大道上的第一國民信託做業務員，」傑斯輕聲解釋道，「我和室友大學一畢業就開始在那兒工作了。我們住在一起好節省開支。我希望能存夠錢搬進自己的住處，而西塞爾很快就辭掉了銀行的工作，好把時間花在他的音樂上。接著，當然了，他越來越難找上工作，只好靠以前的存款過活。」

　　「讓我猜猜，」香農瞭然地笑了，向後靠進他的椅子裡，伸直了兩條長腿好讓自己舒服些，「你最後不得不頻頻替他支付房租。」

　　傑斯頷首。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室友也是他曾經的情人。「我不介意這個。我掙得比他多，而且我們從學生時代就認識彼此了。有一天他驚慌失措地回到家，求我借他兩百美元。」

　　香農低低地吹了聲口哨。「這可是一筆相當大的數目。他打算買什麼？一艘歐洲造的遊艇嗎？」

　　「他說他就是亟需用錢，這事我還是不知道為好。」傑斯回道，他被這個據說是愛著他的男人狠狠地背叛了，現下不得不勉力控制住情緒。「我把錢給了他，什麼也沒問。他向我保證，這筆借款只是臨時的，他會立刻把錢還給我。」

　　「他們總是用同一套說辭。」香農嘀咕著，「所以這只黃鼠狼做了什麼？」

　　這個格外形象的暱稱讓傑斯展顏一笑。「他很快就回來了，然後宣稱找到了自己夢中的女孩，並且即將和她結婚。他用從我這兒借來的錢給自己打造了一個可靠的背景。我猜您在工作中時常遇到這類事情，香農先生。您看，她是位社交名媛，父親非常富有。西塞爾給自己置辦了一套行頭，租了一間既奢華又洋氣的公寓，然後弄來一枚訂婚戒指。一周後，我工作的銀行倒閉了。我失去了我的所有存款、我的工作、我的公寓和就我所知的全部生活。

　　「我猜西塞爾人間蒸發了？」香農報以同情的微笑，「對了，你可以叫我布魯斯。」

　　「謝謝，布魯斯。以及是的。沒了住處之後，我輾轉於廉價旅店之間，最後在中央公園的一處棚屋裡落了腳，但後來警察清掃了那片區域，我不得不繼續流浪。我先是在『走運鎮』呆了一陣子，最後終於流落街頭。我就是在那時走進你住的這棟樓來的。

　　「你就這麼走進來的？」布魯斯不無驚訝地問道。

　　傑斯點點頭：「門就這樣大敞著。怎麼？」

　　「我回來時門是關著的。門總是關著的。莫耶先生，也就是房東，像只鷹一樣守著門。如果他看見有人忘了把門關上，他準得氣得腦殼都炸了。」

　　「哦。好吧，我猜這是命中注定的。」傑斯注意到布魯斯眼裡揶揄的神色，「我指的是那扇門注定會為我留著，而不是像你說的那樣，你的房東注定要『氣得腦殼都炸了』。」他笑著補充道。

　　「我差點就開始喜歡你了。」布魯斯歎了口氣。他用動作示意傑斯繼續把餡餅吃完，對方雀躍地照做了。「既然『室友慘案』已經發生了，你知道自己犯的第一個錯是什麼嗎？」

　　傑斯嚥下餡餅，把頭歪向一側：「借錢給西塞爾？」

　　「不對。一開始你就不該同一個叫西塞爾的蠢貨做朋友。」布魯斯嚴肅地說。

　　傑斯震驚地盯著他。布魯斯臉上浮現一抹笑意，讓傑斯也禁不住大笑起來。他的笑感染了布魯斯，就連小手套也趕來看看他們是為什麼這樣大驚小怪。等二人笑夠了，傑斯才帶著傻乎乎的微笑解決掉了餡餅和咖啡。他好久沒像這樣笑過了，這種感覺好極了。至少如果現在要他回到街上，他會再次像個人一樣挺胸抬頭地出門。他很難不陷入絕望，很難不因為沒有穩定的工作而感覺自己低人一等。儘管如此，他還是會鞭策自己向前，會為自己找到了任何收入微薄的活計而心存感激——無論是在街角賣蘋果，還是鏟雪或挖煤。他總能湊合著過下去。

　　布魯斯站起身，消失在狹窄的走廊裡，幾分鐘後，他拿著一疊衣服回來了。傑斯愣怔地看著它們：「這是拿來做什麼的？」

　　「拿來給你穿的。這兒有一雙襪子、一件乾淨的內衣、新內褲和一條領帶。我的襯衣和西服對你來說可能有些太大了，但有了腰帶褲子倒是能穿得上，我們可以把褲腳別起來。我還有些你能穿的鞋子。」他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放到桌上。「你可以在沙發上睡一晚。這兒有睡衣。」

　　「你……你要把這些給我？」

　　「正是如此。」

　　傑斯接過衣服，像抱著最珍貴的寶石一樣抱著它們，竭力抑制住眼淚——主要是因為布魯斯看上去已經有些尷尬了。天知道如果傑斯開始嚎啕大哭，這個可憐的傢伙得有多不知所措。突然間他想起了那套睡衣——這讓他不得不花了雙倍的力氣才收住將要決堤的淚水：「你願意讓我借宿在你的沙發上？」

　　「你是只鸚鵡嗎？別再重複我說過的話了。」布魯斯咕噥著，「去洗漱吧。如果你想洗衣服的話，這兒有洗衣池和晾衣繩。我睡覺去了。明早見。」他轉向小手套，拍了拍自己的腿：「來吧，姑娘。上床時間到了。」

　　懷著無以言表的謝意，傑斯簡單地點點頭然後向浴室走去。這簡直是全世界最快活的事：泡熱水浴、刮鬍子、修剪並梳理頭髮、洗衣服。他已經記不起上次感覺這樣好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本被視作理所當然的一切現在都變成了美妙的享受。此時此刻，他向自己保證再不會把一間居所視作理所當然的了。做完這一切，他感覺自己煥然一新。

　　穿上藍白條紋睡衣，傑斯難以自抑地微笑起來。睡衣外套的袖口一直垂到他指尖，他還不得不把褲腳捲起來以防拖到地上。他一想到輕觸著他肌膚的棉布曾經撫過布魯斯強壯的身體，就不禁羞得面紅耳赤。

　　真是夠了，他不能再這樣想了。正是布魯斯的善良讓他產生了這些不合時宜的遐思。任由自己的思緒朝這種方向飄蕩是很可恥的。現在可不是給他幻想的時間。明天一早他就得離開，但他的謝意絕不會因此減少。未來將會困難重重，但他能挺過去。如果他在紐約找不到工作，他只需像其他人一樣乘上火車往西去。或許某一天他能回到這裡好好感謝布魯斯。或許他們甚至能成為朋友。他喜歡這個想法。

　　傑斯走向沙發，上面擺著蓬鬆的枕頭和暖和的毯子。不知怎地，他沒那麼害怕了，當他躺下時，他知道自己會好好的。起居室很舒適，散發著單身漢的氣息。地毯和牆紙都已經退了色。巨大的飛歌收音機兩邊各安置著一張墨綠色的扶手椅，和他正躺著的這張沙發是配套的。其中一張椅子的腳凳比另一張的磨損更嚴重。布魯斯忙了一天之後很可能就坐在那張椅子裡，把腳擺在腳凳上。這位大偵探可曾有感到孤獨的時候？傑斯對私家偵探所知甚少，只知道其中有不少位聲名狼藉。

　　對面的牆邊擺了一排書架，上面裝了不少書。傑斯好奇地站起身，躡手躡腳地朝書架走去。他不該在男人的起居室裡四處打探，但他想更瞭解這位慷慨的偵探，畢竟布魯斯為他做的比他這輩子遇到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多。想多瞭解一點自己的恩人也沒那麼糟糕吧？幸運的是，從拉著窗簾的小窗戶裡透進的光線足以讓他看清架上的小書。它們全是些……地攤文學[2]。題材從偵探到言情應有盡有。一想到這位壞脾氣的偵探讀起言情小說的樣子，傑斯臉上就泛起肉麻的笑來。

　　不想再侵犯布魯斯的隱私，傑斯回到沙發上躺下。沒過一會兒他就睡著了，臉上還掛著大大的微笑。

　　-TBC-

　　注[1]：「走運鎮」（Hard Luck Town， Hardlucksville， 或Hardluck-on-the-River）是大蕭條時期紐約最大的棚戶。

　　注[2]： 這裡指的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在美國廣為流行的一種小說體裁（常被稱為dime novels）。這種小說通常價格低廉、故事性強但文學性較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