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夏日悶熱, 謝蘭綺穿著一身藕荷色大袖羅衫,袖口寬大, 手握在趙瑨手裡, 袖口下滑,露出一節瑩白細嫩的手臂。
趙瑨沒有放手的意思, 眼神深邃。謝蘭綺心裡驚慌失措, 面上卻維持著平靜,眼眸定在他下頜上, 見上面有一道細微的紅痕,立即露出擔憂的神色:「劃出血道子了, 應該是釵頭不小心劃上的, 要不請大夫來上點藥吧?」
趙瑨愣了愣, 他怎麼一點都沒感覺到,就算真劃出大道子,也不能讓大夫來, 悶聲道:「不用。」
謝蘭綺蹙著眉頭,一臉的不贊成, 似乎在責怪他對身體的不在乎。
趙瑨心裡嘀咕,在下頜上抹了一把,手上乾乾淨淨的, 沒有一點血跡,對謝蘭綺安撫一笑:「不疼不癢的,沒事兒。」
謝蘭綺趁機抽回手,聞言鬆了一口氣, 舒了眉頭:「不疼就好。」,還輕拍了下心口,以示放了心。
趙瑨瞠目結舌,想起他都說了什麼,耳根子燒了起來。
謝蘭綺一副無知無覺得模樣,眉頭鬆了又皺起,揚聲吩咐外面的蝶夢泡一杯蜂蜜水端來。
「世子,喝點蜂蜜水消消酒,以免宿醉頭疼。」謝蘭綺體貼的端了蜂蜜水給他。
趙瑨心緒複雜,一時覺得自己想岔了,一時又覺得這種情形不對,以他的性子,是要問個清楚明白的。但是,一想到新婚夜謝蘭綺的淚水,他一個字都問不出口。
心思糾結,眼神裡便帶了出來,趙瑨定定的看著謝蘭綺,並不伸手。
謝蘭綺端著蜂蜜水等了片刻,見他不接,訕訕的笑了笑,想要縮回手,趙瑨突然從她手裡搶走杯子,一口氣喝完了。
「剛才見你在賬本上寫字,是查出不對了嗎?」趙瑨有些懊惱自己剛剛的舉動,怕謝蘭綺不自在,主動搭話。
話題轉到賬本上,意味著趙瑨放棄了對她的試探,謝蘭綺眼神一亮,抱了一摞,翻出她覺得不對的地方,一一說給趙瑨聽。
趙瑨聽完,目露讚賞之色,只一天,她就看出了問題所在。又對遲遲不處置負責祭田的管事解釋道:「祭田收支帳目有問題,父親是知道的。」
這是這些天趙瑨想明白的,祭田帳目有問題,他父親不會不知道,反而是他母親是真糊塗,掌家這麼些年,真的一無所知。他父親之所以不理會,不耐煩這些庶務是一方面,主要還是不覺得這事有多嚴重,不想大動干戈的料理,畢竟眾多族人牽涉其中。
若沒有經過家族傾覆,趙瑨的想法也和他父親一樣。三四代繁衍下來,安遠侯府子孫昌茂,庶出旁支中那些散了家財落魄了的子孫,靠著祭田所出過活。他們身為安遠侯府的嫡脈,承襲爵位,富貴滔天,實在不必和族人們計較。
然而,經歷過落魄,趙瑨才知道,一味的放任縱容,不會得到感恩,只會讓人心無止境的貪婪。且他們嫡脈不管,嘗到了甜頭的人胃口會越來越大,甚至將祭田視為己有,真正貧困無依的族人反而得不到賑濟。
「現在還不是動他們的時候。」
謝蘭綺聽完,又一次感歎趙瑨也不容易,眼睛眨了眨,笑著道:「世子公務繁忙,不如這些賬冊交給我吧,也為世子分些憂。」
趙瑨心情熨帖,聽了那些渾話勾起的疑慮徹底的散了,心疼他、體貼他,為了幫他自己受累,他怎麼能懷疑綺兒對自己的感情呢?
若不是對他有情,上一世他那般混帳,就算靖安伯府也被奪爵抄家,以謝蘭綺的容貌品行,趁機退了婚,總能尋個不錯的人嫁了。可她卻信守婚約,嫁給他還隨他去了遼東。
謝蘭綺被趙瑨看得毛毛的,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懷疑上面是不是有什麼。突然腰上一緊,卻是趙瑨將她緊緊攬進了懷裡。
「綺兒,你放心,今生趙瑨必不負你。」趙瑨抱著謝蘭綺在她耳邊低語,一字一句如同誓言。她都將真心給了自己,自己竟因為身體不得歡愉而懷疑她,真是混帳。
溫熱的鼻息噴灑在耳畔,帶著些酒味兒,並不難聞,謝蘭綺一動不敢動,她能感覺出趙瑨說這些話的真摯。
夏日衣衫輕薄,趙瑨肌膚的熱力透過兩層薄紗輕易的就傳到了謝蘭綺身上,有些反應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趙瑨有些狼狽的推開她,低低道:「我去洗個澡。」
趙瑨步履匆匆的走了,謝蘭綺長長的呼了口氣,拿手扇風,面上燥熱一直不減,她走到窗前,閉上眼吹風。
吹了許久的風,謝蘭綺又看了本賬冊,蝶夢進來催:「姑娘,時辰不早了。」
磨蹭了片刻,謝蘭綺才回去。
「姑娘,姑爺在隔間睡了。」小鯉小聲稟報,「姑爺自己要睡隔間榻上。」
謝蘭綺進了寢房,果然見床上的竹席撤了,重新鋪了褥子,空蕩蕩的。她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輕聲問:「世子還說什麼?」
小鯉搖頭:「沒再說什麼。」
「有沒有發怒?」
小鯉連連搖頭:「沒有,世子面上瞧不出不高興。」
隔間裡,趙瑨已睡沉了。謝蘭綺沒想到事情這般順利,想不出緣由,索性睡了。
六月初,烈日高懸,皇帝攜皇后、宮妃於西苑避暑,罷早朝。過了五日,不知何故,皇帝下旨遣宮妃回宮,獨留孫皇后,不見大臣,不議事。足足等了七日,周王、魯王等人才見到皇帝。
「父皇生了場大病。」周王一臉頹喪,再強撐著氣勢,皇帝身上大病初愈元氣不足的形態,也瞞不了人。
趙瑨猜到了,但皇帝消息瞞得密不透風,私下裡再多的猜測,直到皇帝露面,眾人才能確定。
出乎所有人預料,皇帝病時,唯一信任的竟然是孫皇后。
「自從大哥去後,母后白髮人送黑髮人,開始篤信佛法,抄經念佛,幾乎不見人。」周王口裡的大哥,乃是已逝的懿德太子,「快三年了,母后總算走出來了。」
周王很是高興,他母妃早喪,兒時得到孫皇后不少照拂。孫皇后性情剛直,行事公正,宮裡人無論是敬她還是怕她,有她鎮著,規矩亂不了。她避居不出的這三年,有些個宮妃蠢蠢欲動。
孫皇后重新得到皇帝的信任,有人喜有人憂,局勢越加複雜。
西苑裡,再次立在風口浪尖,孫皇后不喜不怒,行事一如三年前。
「娘娘,周王、魯王恭進表箋,給娘娘請安。」陪著孫皇后風風雨雨幾十年的心腹孫嬤嬤稟報導。
孫皇后手持竹剪,將一盆茉莉中開敗的花朵剪掉,頭也不抬:「不見。」
「娘娘,一個都不見嗎?」
孫皇后將敗花剪完,指著茉莉說:「秋娘,你看看這盆花,是不是更好看了?」
孫嬤嬤端詳了下,笑著點頭:「花朵沒那麼密了,瞧著卻更精神了。」
孫皇后滿意的放下竹剪,歎笑:「你這話就該當著宛華那孩子說。你說我這性子,怎麼養出宛華那般天真清高的孩子?我喜歡牡丹、芍藥,她卻喜歡些茉莉、晚香玉、夜來香,一色的綠葉白花,她還要說是三清花。花朵枯了殘了,也不剪,說要留存天然。」
「只有娘娘才能養出慶福郡主這般明澈純孝的孩子。」
孫皇后笑了起來,笑完又歎氣:「把宛華養成這樣,我後悔了。有一日我若不在了,誰來護著她?」
「娘娘,您這是杞人憂天,您可是要長命百歲的。再者您已為郡主選定佳婿,過一兩年郡主出嫁,夫婿疼愛,子孫滿堂,您就等著抱重外孫兒吧。」
孫皇后憂愁不減反增,為了宛華不受氣,她選了娘家堂侄孫為婿,只待宛華大一點就嫁過去。可是,近些日子,孫家當家人不聽她的告誡,摻和立儲之爭,那位堂侄孫甚至與魯王來往甚密。更重要的是,宛華一直不喜他,說他眼中只有功名利祿,沒有一絲靈真高逸。
「秋娘,宛華是我兒留下的唯一骨血,我一定得把她安置妥當。」孫皇后看得清楚明白,「皇上為何信任我?我兒已逝,家族無人,冷落眾皇子,我的榮寵尊貴全仰賴他。」
「秋娘明白了。」
孫皇后思忖了片刻,說道:「我想了又想,宛華自幼長在宮裡,公主們無論大小都比她長了一輩,玩不到一起,自小沒有要好的玩伴。不如從勳戚大臣家裡挑些一般年紀的女孩兒,陪她說說話,不拘身份高低,只要性情開朗,能與宛華說到一塊便可。」
此時皇帝對孫皇后倚重有加,她這個要求,皇帝自然應允,下了一道手諭,眾臣擇選家中十五歲至二十歲的靈秀女孩,入西苑陪伴皇后。
安遠侯府的大姑娘,今年正好十五歲。駱氏厭煩透了安遠侯的庶子庶女,這段時日心情愈發惡劣,直接將要她帶大姑娘入西苑的安遠侯趕出了院子,哭嚷安遠侯黑了心腸病都不讓她好好養。
安遠侯氣得倒抽氣,無法之下,將大姑娘交給了趙瑨。最後,謝蘭綺不得不接了這燙手山芋。
這日,趙瑨策馬在前,護送謝蘭綺與大姑娘入西苑。
一路行走到皇后宮室,宮女迎上來,引她們進了偏殿等候。等了一段時間,到了時辰,按爵位官職高低排了隊,女官引著她們這些命婦貴女進了主殿。
謝蘭綺代表安遠侯府,排在靠前的位置,行完禮,落了座,能看清孫皇后面容,雖上了年紀,不掩雍容氣度。
孫皇后和幾位長公主、侯夫人說了幾句話,她們說話的功夫,旁人都打疊起精神,含笑殷切聽著,指望有個機會插上一兩句,也能在皇后面前露個臉。謝蘭綺雖也端坐著,沒想著在這場合露臉,眼角餘光打量了下殿裡的擺設。
不到一刻鐘,孫皇后告了乏,留下各府貴女,命婦們識趣的行禮告辭。
謝蘭綺隨著一眾夫人們離開,並不知道見她離開,皇后特意問了句:「右邊第五位是哪府的?我瞧著數她最出眾。」
「安遠侯府世子的夫人。」孫嬤嬤笑著回話。
夏貞菱的位次在最後面,她的眼神一直在謝蘭綺身上,而謝蘭綺一無所覺。這讓她更為怨憤。
命婦們離開不久,夏貞菱尋了個機會脫身,悄悄跟了上去。
西苑是個占地廣闊,水域占了近半的大花園,不像宮裡前朝後宮界限分明,這裡宮殿之間並未阻隔。
謝蘭綺隨著帶路宮女一路行走在花木扶疏,水汽氤氳的石子路上,轉了一道彎,一架花朵繁茂開得熱烈的薔薇花映入眼簾。
粉色的薔薇朵朵簇簇,花香怡人,美不勝收,她停了腳步,駐足欣賞了片刻。不好讓宮女等太久,俯身湊近花海深深嗅了嗅,才戀戀不捨的離開。
沒走多久,遠遠瞧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姿立在樹影裡,點點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照在他的臉上,劍眉星目,鼻樑挺拔,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英武之氣,正是在此等候謝蘭綺的趙瑨。
「綺兒。」
見到謝蘭綺,趙瑨大步迎了上去。
宮女接了賞銀,屈膝行禮離開。
「先別動。」
趙瑨摘下謝蘭綺頭髮上沾上的花瓣,一垂眸,見她裙裾上也沾了些花葉,笑歎了聲,彎下腰半蹲在她面前,動作輕柔的擇去花葉。
躲在灌木叢後面的夏貞菱,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牙齒咬緊了嘴唇,徹底的絕望,她何曾想過驕傲恣肆的趙瑨,會在一個女人面前彎腰。這一刻,她知道無論伏低做小用盡心機,那個男人都不會再看她一眼。眼淚流下來,不甘又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