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不必等宮廷侍衛離開, 克莉絲拆開包裝,看到整套衣服裡最醒目的格子花紋,眼前一片眩暈,拿起那件抖開一看。
果然。
是一條深色的蘇格蘭方格呢裙。
後世最常見的紅色斯圖亞特格子屬「貴族格」,她身份不匹配, 只能穿黑灰色調的「政府格」。
先前的「西裝」就是國王的裁縫給她做的, 她的尺碼那裡都有, 完全不用懷疑這件衣服會不會合身。
都準備到這一步了, 恐怕這事沒那麽好推。
不僅愛爾蘭常常鬧著獨立,蘇格蘭也蹦躂。大家和英格蘭都有上千年的恩怨情仇, 但是大哥住在出門的大客廳,隨時可以關門打孩子, 隔著一條海峽,歐洲鄰居也幫不上忙, 所以兩個小的最後還是忍氣吞聲效忠服從了。
英格蘭對這倆弟弟想要徹底同化統一, 不僅暴力毆打鎮壓,連吃什麽味道豆腐腦都要管,結果他們反而激得叛逆心起, 民族主義開始抬頭。
方格裙就是蘇格蘭的傳統民族服飾。
就像學校會統一穿校服一樣, 民族服飾不僅有益於內部團結,還可以時時提醒自己人和英格蘭不同。
所以幾百年前,英格蘭還下過禁裙令,蘇格蘭當然不幹,像是被要求剃平頭的小年輕, 每天在家鬧離家出走,後來這個法令就不了了之了。
當然蘇格蘭也不是一直都這麽頭鐵,愛爾蘭還有一堆天主教徒,蘇格蘭已經宗教改革成功了。
現在要給愛爾蘭開綠燈,蘇格蘭那些其他教派的人肯定心裡不平衡。
克莉絲猜測,可能是愛爾蘭已經讓人難以應付,擔心蘇格蘭也因爲因此聞風而動,所以有人建議國王巡訪蘇格蘭來定當地民心。
讓他穿格子裙,不得不說是個相當不錯的策略。
就像本國人說外語稍微不標準就會被挑刺,但是外國人說本國語言稍微標準一點就會被誇贊一樣。一個和藹親民還冒出兩句本地方言的領袖,大部分人都會捧場。
即使想明白其中的重要性,克莉絲內心依舊是抗拒的。
因爲蘇格蘭格子裙只有裡襯,不能穿底褲。
隨便一陣大風掀了裙子,暴露性別,她就可以體驗一把异地「蕩秋千」了。
心裡知道沒有多少回轉餘地,克莉絲還是跟著那位侍衛一起去了白金漢宮。
國王恰好在和威靈頓元帥說話,看到她後眼前一亮。
「塞西爾,來得正好!你之前不是在斯圖爾特身邊做事務官,他不聲不響跑去愛爾蘭參選,居然還真選上了,你事先有發現什麽嗎?」
一國之君就算有喜惡,如果沒有特別原因,一般是沒有特別明顯黨派傾向的,說到底所有人都是他的臣民。只要愛爾蘭不出大問題,那邊的席位突兀冒出一個自己熟悉的貴族,他只會覺得喜聞樂見。
國王語調輕快,完全是看戲的表情,把一邊板著臉的威靈頓襯得更嚴肅了。
被從無數戰場下來的大元帥盯著,罪魁禍首有些心虛說:「我辭職前,他和現在的愛爾蘭總督來往很密切。」
這句話算是解釋了他爲什麽能拿到選票。
克莉絲去年爲了其他事物跑過一趟愛爾蘭,也就是在那時候,她和部長認識了總督,和他打了不少交道。
威靈頓元帥陷入思索,「可是這樣,他也只能拿到總督可以爲他爭取的選票,還不足以比過那位天主教協會會長。」
國王驚叫:「法律規定只有新教徒可以進議會,爲什麽一個天主教徒可以參加競選?!」
元帥冷淡說:「恕我直言,陛下,您在上院的臣民也參加了競選。」
國王不忿看他,却還是在凳子上縮身,閉了嘴。
克莉絲和國王聊天,心底偶爾也會感慨他其實相當聰明,在藝術和言談上總是充滿風趣,如果想要使一個人感到愉快,那麽他可以非常幽默善談。
她有時候也會想,喬治四世表現得對從未謀面的拿破侖執念深重,更確切說,他內心其實期待成爲一個英雄,至少是受人誇耀的。說不定夜深人靜也會有那麽一瞬間自悔,因爲年輕時放縱不自製,浪費了他的天賦才華,幾乎沒有得到過其他人的認可。
所以他總是脾氣很好,也從來不在乎其他人的態度。
克莉絲不由解圍道:「如果那位會長主動贈票呢?」
「怎麽可能?」
威靈頓元帥皺眉:「他參加競選,不就是想爲他同教的人爭取權益嗎,爲什麽會放著眼前的機會不要,相信一個新教徒、競爭者?」
因爲那份在妓院偷到的文件,克莉絲預先就知道對手派系要拉攏愛爾蘭的競選人,多方查證後知道了這位會長,所以告知了上司。
因爲這次緊急的窗戶稅合作,元帥對她的手段也有了一定認識,不願露被懷疑,她面上用臨時推測的語氣道:「我看過奧康內爾會長的文章,沒記錯,他是一個溫和派,反對內戰,主張什麽都應該在憲法允許範圍內,暴力幷不可取。我覺得他和我們在關於內戰的立場還是一致的。」
「部長可能在法案方面許諾了他吧。」
克莉絲說。
雖然提議過「現在棋盤已經陷入僵局,人心也散了,眼看著就要輸。那不如把目光從眼下挪開,走一步險棋,攪混水把事情鬧得更大,逼他們回來一起收拾爛攤子,說不定還能豁然開朗」,克莉絲自己都沒想到他會親身上陣。
部長到底怎麽說服總督和會長,中間又做了什麽利益交易,她就無從得知了。
當然,他這讓人防不勝防的一步,不僅反對黨傻了,連他們自己人也是懵的。
經她這句話提醒,意識到後頭還會有更大的麻煩,元帥變了表情,立即起身告退了。
終於只剩她和國王了。
當然,還有一群侍從,所以她必須組織語言,怎麽合理說服國王放弃讓自己陪著穿裙子。
畢竟在其他人眼裡,怎麽看都是陛下爲她提供了一個足以讓很多人眼熱的大好機會,或許是知道她未來的路子,沒多少實權的國王這次總算有機會照顧她了,所以這種場合也不忘帶上她。
克莉絲還在盤算怎麽,國王已經興致勃勃招呼人,把宮廷畫師叫來認一下克莉絲。
「畫一群人會面的時候,你就把塞西爾畫在我身邊,當然,把他畫得更英俊一些……不對,他不必特別美化就很漂亮了,你得盡力還原出他一半的好看。」
國王吩咐道,又補充,「總之,記得擋住我的半邊身子。」
克莉絲:「……」
所以照顧她的事業只是順便。
再聯想起爲了顯得他自己臉小,陛下在所有畫像裡總是像睡落枕了一樣側著頭。
就像自拍時在前面的人顯得臉更大,國王找她陪著穿裙子,是讓她負責在「合照」時,站在一個合適的位置,利用遠近關係幫國王遮掩身材,順便爲他因爲裙子所以無法遮掩的粗腿分散一下注意力。
國王陛下在這方面的執念相當深,她找不到確實不得已的理由,他肯定不會鬆口的。
「……所以你想讓我幫你把裙子的內襯縫上?」
愛德蒙艱難說。
克莉絲現在開始慶幸愛德蒙知道真相了,而且他還擅長縫紉製藥。
她點頭,一本正經道:「我想過了,和裙子顔色比底褲太顯眼,被風吹起來肯定會被發現,就算不被懷疑性別,也肯定有人拿不尊重傳統來攻擊我和陛下,那就上升到民族問題了。」
「裡襯就不同了,縫上後幷不明顯,別人也沒法往裡看,說不定會以爲是衣服自然的褶皺。雖然封閉起來會很麻煩,但是會面時間不長,結束就不用再穿裙子。所以你可以在儀式當天幫我縫好,之後我自己再拆掉。」
「這樣,就算有風,也不一定會被人看到,如果沒有被風吹起來,我就能平穩過關了。」
因爲這副謹慎小心的模樣,愛德蒙不由抬手,撫上她的發頂,輕嘆一聲。
「我會幫你的。」
結果等到愛丁堡當天,他才意識到自己答應了什麽。
愛德蒙有自己的私人驛站,國王就更不用說了,全國的驛站郵車都是他的,現在要出巡,自然走最好的路,沿路順暢通行,所以他們速度很快。
馬車停下了修整時,有隨侍過來敲窗提示再過一個小時就要到目的地,愛德蒙才開始翻找出準備好的針綫。
要調整得方便行動,又能足够自然,不被發現縫合痕迹,他只能在她穿著裙子時縫綫。
將及膝的格子長裙輕輕往上推,黑灰色格子裙堆積著,掩住足够引人臆想的部分,露出一部分勻稱無暇。
裡襯太過貼身,爲了找清楚合適縫的位置,愛德蒙一再靠近,最後心一橫,乾脆將她拉到膝上,面朝自己坐好。
這時候她又是一路上那種男孩子氣的微敞坐姿了。
套著兩條長筒針織襪的修長垂下,黑色淺口小皮鞋分別懸在他的兩側,換好一整套格子呢衣的人爲了平衡扶住他的肩,溫度傳遞著他心裡發燙起來,拿著針的手變得不太穩,明明在黑暗裡都能精確操作,却花了好一會才穿好綫。
「我要開始了。」
愛德蒙沉聲囑咐,「你千萬不要動。」
她不敢看他,頷首輕輕嗯了一聲。
針綫在兩個人之間穿梭時,手背會不經意蹭到內側的細膩溫熱。
腿被手冰凉的溫度瑟縮了一下,所有知覺在一瞬間被集中在了那裡,克莉絲被蹭得因爲癢意想笑出來,心裡又爲這種觸碰不自在,羞赧想要合攏,擔心被傷到,只能綳住不動,却還是下意識漸漸收斂。
被這番動作阻礙了縫綫進度,愛德蒙不由說:「克莉絲,再打開一些。」
他們同時一楞,隨即挨個漲紅了臉。
兩個人終於意識到之前沒有考慮到的問題,誰也不說話,任由他這輛只能容下兩人的馬車裡空氣變稀薄。
終於,他隨手拿了爲格子裙配備的那隻皮質腰包,似乎自然放在自己身前遮掩狼狽,才低頭繼續。她也就當做沒有看見,只是垂下眼簾,捏了披著的花格子呢毯。
除此之外,只有下唇輕抿,只有喉結滾動,衣料聲和著心跳。
「縫好了。」
剪斷綫,他深吸一口氣,乾澀著嗓子說。
像是被允許從水裡露頭,克莉絲急忙要掙扎著上浮,結果因爲這一會神經緊張有些腿軟,一下沒坐起來,又跌回去。
隨即被用力抱住了。
是比上次午睡還要直接的感受。
克莉絲不能動彈,裡襯被縫起來也給不了她更多安全感,除了自己只穿著一條中空裙子的念頭外,腦中一片空白。
等到愛德蒙平復鬆開,替還暈乎乎的她整理好了有些淩亂的花呢夾克,慎重背上那個可以幫忙壓住格子裙的腰包。
他克制而溫柔說:「去陪國王說說話吧。」
克莉絲下意識照辦,回過神時車隊已經再次行進,而自己正坐在國王派頭十足的馬車裡。
好像座位也沒比剛剛坐的柔軟多少。
他明明什麽樣的馬車都能買到,也從來都只有她一個乘客。
所以,愛德蒙其實是爲了能够多一些接觸機會,才故意買那麽擠一輛車的吧。
「你的臉紅得不太正常,沒事吧,塞西爾?」
國王關心問。
克莉絲回神,答道:「我只是有點熱,陛下,畢竟現在已經是七月份了,呢絨還是厚了一點。」
國王身寬體胖,穿了紅色的格子裙後變得更加顯眼,一個人就坐一整排,她和一位已經相熟的宮廷侍從幷排坐著還綽綽有餘。
瑪利亞夫人沒在這裡,她已經先去了布萊頓,情人說到底名不正言不順,當然沒法跟著國王一起出現在這種場合。
想到這裡,克莉絲就更頭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