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
臺上的唱段進行到了尾聲, 音樂變得舒緩,燈光逐漸變暗,光束收攏投在台前的情人身上。
後方的昏暗裡,年輕人蜷縮著睡在那, 好像全世界已經與他無關。
【我年輕的情郎, 睡得如此甜美, 寂靜,無憂無慮】
【他掌控了我, 將我洗禮重塑,而我願意把一切敬獻】
【任何喜悅都替代不了, 連前半生的風波也沒入深淵】
【希望夜晚再漫長一些,讓分離的報曉永遠不要到來】
男僕在這時候登場了。
他語氣古怪恭喜神秘的情人, 稱呼她爲「一位紳士的夫人,莊園未來的女主人」。
情人不卑不亢道:「先生, 我幷沒有想那麽多。我明白,他有大好的前程, 我這樣的出身是配不上他的,所以我才狠心離開他。只是經過這次分離,被羨妒灼傷過, 實在控制不住感情, 出現在他面前,天亮後說明一切,我就會與他分開的。」
「爲什麽要在乎出身呢,夫人。」男僕意有所指說, 「少爺最喜歡看灰姑娘這類故事了。因爲沒什麽好失去的,男人真的愛起來,比女人還要奮不顧身呢。《伊利亞特》裡,不少勇士就看中了自己的婢女。英國的艾爾登伯爵,這樣精明的首席法官,不也是被銀行家的女兒迷得神魂顛倒,與她私奔嗎?」
埃裡克:「……」
知道這個男僕可能是女性假扮後,頓時覺得男僕這番對白都變味了。
這個「男僕」不會是暗戀他的主人吧。
他腦中空白說出了下一句臺詞:「我以爲你會同意我離開他。」
對方道:「我幷不想干擾少爺的生活。我只要能永遠待在他身邊,一直看著他就足够了。」
難怪莉迪亞小姐再三要求加上這一句!提示得太明顯了!
當初以爲是忠僕護主,不願意少爺娶一個紅燈區的女人。
……果然是自己與世隔離太久了,人類的世界好複雜。
說過這一番話,給情人一絲希望,幷得到對方信任後,男僕開始以退爲進,表面出主意勸說她留下,實際上細數他們是多麽不適合。
一個唱著咏嘆調,一個在一邊低語唆使,最後,因爲太在意而自亂陣脚,情人成功被男僕說服了。
她守在床邊,向醒來的小先生提出分手,咬定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要求他放過幷忘記自己。
這一次,她當著他的面離開了。
「您來自一個表面保守的國家,或許幷不瞭解。所以我選擇給您上一堂課。」
「當您愛著一個法國女人,就得小心了,因爲她們的愛總是來得快,走得也快,那個人可以纏著您,用坦率的心思說出動聽的情話,也可以在得到歡愉的下一秒忘記一切,向您告別。」
從幸福的頂端跌落下來,年輕人放不下驕傲,當然不會苦苦哀求,放任對方離開,心裡痛苦發現自己忘不掉後,更加篤定了她幷不愛自己。
這一幕後就是幾年的跨度。
已經是青年打扮的男主演來到巴黎,遇到了當年與情人同住的賣花女。
從賣花女那裡,他從另一個角度,聽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故事。
因爲大革命而逃到馬賽的貴族一家,一個出生便已經家道敗落的落魄後人,父親早逝,母親不願接受現實,沉湎在過去的迷夢裡不可自拔,固執教她學識禮儀,嚴苛要求一切。
爲了維持過去的花銷,在用完幷賣掉所有東西後,母親在那條街沉淪了。
母親去世,她身無分文,只能留在那條街,識字給了她便利,做一些零活,代爲寫字,不必出賣自己。
爲了遮掩面目,穿上了黑色的衣袍,帶上厚重的面紗,好心收留了同樣無處可去的賣花女。
後來,她愛上了隨手解圍就像的少年。
所在的街只有醉漢和水手那種粗野的男人,她頭一次見到這種纖細文弱的俊美少年,小先生甚至還沒有她高,可是仍然像是熾熱的光,青春充滿生氣,坦率真摯愛著從沒被任何人愛過的她。
他一心一意想著她,熱烈叫著她給的假名,仰面衝她露出最動人的笑容。
她頭一次感激母親教導的那些於底層生存無用的知識,不論什麽話題,他們都可以聊得很開心,她沒有任何的首飾衣裙,只能用儀態和氣質來裝點自己。
同住的賣花女勸她坦白出身,以免被對方看輕。
「他從未因此看輕我,甚至因爲擔心自己做得不够,傻乎乎把所有能給的東西都給我。」
那些錢,她一分不動。
「是我自己不告訴他的,我抱著私心。就算離開這裡,我也只能去做女工或者女僕,這兩個身份,我就更加別想見到他了。就讓他誤會吧,至少我可以得到他。」
她以最純粹的心思和最低微的企望去愛,却在對方直白提出要娶她,幷細數過分美好溫馨的未來後,終於忍不住落荒而逃。
被命運和經歷磨礪後,她不相信自己還有得到幸福的權利,尤其因爲他光輝未來,而她的苦難怎麽都看不到盡頭。
「她既然這樣一心一意愛我,爲什麽會一次次離開?」
最後的旋律響起來了。
舞臺另一頭,O.G.低聲吟唱起來:【他這樣濃烈的感情,不正是因爲頭一次愛嗎】
【還未見過花花世界,剛出門就被見到的第一朵花吸引了所有目光,所以執著帶回家珍藏】
【我只能每日告解,請上帝讓我們把彼此忘掉】
【可是告解只會讓我用懺悔的名義,正大光明思念他】
【這份思念超出限度,得知他和其他人在一起,我就抑制不住感情,再次出現在他的世界裡】
【我已經將我的一切敬獻給他,沒有其他可以回饋,時間總會消磨很多東西,剩下的就只有傷害和疲憊】
【我不能像真正的貴族小姐給他幫助,也無法像這條街的女人薄情,甘心做一個情人】
【厄科愛上了謙遜的那喀索斯,而他回應了她】
【可是她不能說出心聲,只能迴響著,變成山谷的回音,如同幻象一樣消失了】
經歷過傷痛的人不一定會更加堅强。
但是一定會對感情更敏銳。
愛上一個太耀眼的人,任是誰都會自慚形穢,而埃裡克不需要去愛人,不需要去體會那種感情,他甚至只要回想捕捉過往,情緒的源泉就比普通人要更容易汲取,多麽細微的感情都能用歌聲傳遞。
告解確實無用,如果真有上帝,就不會給他這樣對比鮮明、笑話一樣的嗓音和面孔了。
他能做出最完美的面具,讓所有人都看到一張普通甚至英俊的面孔。可是假的就是假的,面具做不出任何表情,還是會引來關注疑問。
自卑,痛苦,迷茫,掙扎。
等他唱完,整個喧嘩的世界一片寂靜。
台下的人動作一瞬間變得很慢,他們紛紛起身,表情誇張,像是在衝他叫喊,可是那絕不是見到野獸的畏懼,而是由衷的驚嘆。
舞臺的聚光將幽靈一樣的人照得無所遁形,像是要將他用燈光徹底蒸發,黑紗如同最後的屏障,阻礙了視野,少了視綫的干擾,他們見到一個超凡的歌唱家。
被其他演員簇擁著,拍了肩,埃裡克的世界才恢復聽覺,在山呼海嘯一樣的bravo裡,他站直,然後衝著擦泪鼓掌的聽衆輕輕鞠躬。
一直以來,他以爲自己終生都只會面對探究、害怕。或許一輩子待在黑暗裡,或許籍籍無名死在地窖裡。
——「熱愛的東西是不會背叛你的。」
原來,在人前正大光明唱出自己寫的曲子,被人驚艶贊頌看著,感覺這麽好。
就算有朝一日被發現也沒關係。
「你擔心過頭了。」
對他的感謝和擔憂,英國領事毫不留情評價道,把幾張報紙扔給他。
首演大獲成功後,這部戲在巴黎徹底火了,感性的夫人小姐們紛紛落泪,男士們也相當喜歡「從良」劇本,總之全城都在討論這齣悲劇,不看就落伍,而劇院幾乎每晚都要演,有時候沒有OG出演的下午加場都爆滿,更多人刷過一次劇情後,又聽說女首席唱得無可替代,紛紛買票二刷。
埃裡克手裡那些報紙也是幷無創新的誇贊。
「……我從沒聽過這樣動聽的天籟,所有音符和呼吸都完美。從劇院出來後,我懷疑自己聽了一場塞壬的演出,而我只能像一個音樂的聖徒,跪倒在那裡。我一點都不在意你們討論的那頂面紗,OG她的聲音就足以讓人神魂顛倒,如果她有一張完美的臉,那麽上帝就太不公平了。」
「我聽了三場才從OG的魔咒裡解脫,所有分析她唱法技巧的文章我都看過了,這樣的人竟然在過去默默無名?劇院的經理們要好好反思了。」
「O.G.的聲音是如此絕妙!那首咏嘆調《他已經掌控了我》是最動聽的一出,OG自己作曲幷演唱!我還從劇院瞭解到,連舞臺設計都有她參與,她實在是一位天才!」
評論家以幾乎瘋狂的筆觸,在報紙毫不保留稱頌,誇他是被天使吻過的嗓子。
就是「她」有點刺眼。
埃裡克看向班納特,想到扮作「男僕」的女人,其實是男人的「情人」,懷疑自己上了一艘「來了你就準備變個性別」的賊船。
領事却說:「時機已經成熟了,最近有個慈善宴會邀請你去演出,你可以考慮接下來,選一個男高音曲目唱唱,趁機露出你那張面具。」
「這樣,他們就能自動解釋爲什麽你連演出都帶著面紗了,畢竟男人的臉會很難入戲。而且你能全場都唱女聲,還唱得那麽穩,OG其實是男人會成爲新的話題,這樣一個大的衝擊在那裡,就沒有人有精力去思考你的臉是不是真的了。」
疑心病甚至替他規劃到了未來的意外情况,「你聲音和唱腔都完美,現在樂評人一致相信表情反而是拖累。所以以後你可以把這個作爲你的特點,偶爾戴奇怪的面具也沒關係,這樣,就算有朝一日不小心暴露,他們也會認爲你的真面目是面具。」
埃裡克沉默了好一會才說:「爲什麽會幫我?」
克莉絲微笑道:「因爲你也幫了我。」
「如果沒有你,這部戲或許會成功,但是絕對不會像現在這麽火。」
最近被戀人用小黃歌調侃打趣,終於有新的麻煩讓他分心,克莉絲相當高興,而且非常期待愛德蒙會怎麽應對。
在埃裡克疑惑的目光裡,克莉絲把一張報紙推給他,示意他看右下角的專欄。
《十九世紀灰姑娘》
——都在討論OG,我一個寫手,就不凑合聊什麽音樂和唱腔了,來談談劇情吧。
——我有一個想法。
——這部歌劇,是克里斯班納特精心雕琢的水晶鞋,要公開向全城搜尋他的辛德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