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
青年獨自站在街邊的煤氣燈下。
黑玉一樣的頭髮垂順過頰, 穿了看上去就很溫暖的呢絨大衣,身形瘦削筆挺所以幷不臃腫, 盯著手裡的懷表出神, 尾端稍翹的眼睫掩住情思,臉上抿了極淡的微笑,被朦朧的光和倫敦的霧氤氳, 在車水馬龍裡隔絕出靜謐卓絕,如同一幅過分美好的畫。
幾個看上去明顯想搭訕的女士就因此退卻,不忍打擾。
在那些譴責的目光裡,哈洛德滿不在乎上前,用力拍了對方的肩膀, 招呼道:「克里斯,你在發什麽待!」
一邊說, 他一麵湊過去, 在表蓋連忙合上前隻瞥見了描畫的一片黑色。
這小子居然隨身帶著戀人的肖像!不過覺得有點眼熟?可能是他看錯了吧,等等重點不是這個……
哈洛德頓時打起了精神,用胳膊促狹懟了好友的肩:「所以,那些傳言是真的?你真用歌劇找了一個法國老婆?」
被抓到思念, 克莉絲不自在低低唔了一聲,率先往前走,宴會外的侍者連忙拉開了門,向內低聲通傳:「下議院班納特先生, 印度事務部埃弗雷特先生。」
金髮青年習慣了朋友這副高深莫測的模樣,跟在後頭大大咧咧說:「我聽說你是一個人回來的, 你的伯爵呢?他不是一步都捨不得離開你嗎。這麼看,我還是有機會和他爭誰才是你最好兄弟的。」
他說完,就見好友挂好了外套,摘下手套,側頭看著自己似笑非笑道:「沒什麼好爭的,你確實是我最好的兄弟。」
哈洛德沒來得及得意,就被對方的戒指晃了一下。
他很快發現,好友連和主人家小姐的邀舞也委婉得體謝絕了,從頭到尾就和一幫白假發周旋聊天。
哈洛德壓低聲問:「你轉性了?」
「我答應過,不和其他人跳華爾茲。」
「所以你什麼時候結婚?我還沒見過你的未婚妻呢。」
「她性子內向害羞,而且以前吃了很多苦,身子有點……」說話的人詭异頓了頓,「病弱,你可能沒太多機會見到她。」
哈洛德還想問,結果發現有人正直直向他們走過來。
政務官同好友低聲快速提醒:「迪斯雷利,從文轉政,和拜倫勛爵他們交情不錯,沒有任何派的背景,上次競選失敗了。」
他說完,側身笑著替他們介紹起來。
克莉絲發現,自己不在倫敦這段時間,哈洛德比自己想像中混得要好得多。
他學生時代就是孩子王,和誰似乎都關係不錯,性格大方,粗中有細,不像他大哥那樣眼光過高,能沉下心做好秘書也不奇怪。
侍從官老師已經替她安排了,不遠的未來,她或許還缺個靠得住的常務次官。
交換過名片後,哈洛德莫名覺得頭皮發緊,回頭就見好友若有所思打量他。
「怎,怎麽了?我看上去有什麼不對勁嗎?」
他結結巴巴問。
克莉絲晃了晃酒杯,微笑說:「沒什麼。」
之後克莉絲變得很忙,因爲正好國會休停,許多貴族都回鄉下狩獵了,連國王都在布萊頓休假,找人變得相當麻煩,隻抽出一天時間去了趟舅舅家。
一個月之後,掌璽大臣到了倫敦。
得到消息,克莉絲早早在攝政街等著,親自接過箱子,討好叫了一聲老師。
老紳士脚步不停,被引著進了學生的住處,看到井然有序的那群手下,記起學生能力出衆,要是真的順從安分還聽話,也不會被他瞧中了,不由面色稍霽。
要走進書房時,想起曾經看到的衝擊性畫面,費爾德侯爵腳步一停。
沒錯,基督山伯爵。
這個人當時也在巴黎,還就在他身邊。
一定是那個法國佬用了手段蠱惑了他的弟子!
克莉絲對這番心理活動毫不知情,知道自己這次做得越了綫,那些老先生沒有說她隨意插手,反而有耐心聽她述職,最後默認她立功,老師的存在也替自己省去了不少麻煩。
於是,她熱絡請老師坐下,還親自替他倒了茶。
瞥見那張看上去誠摯又乖巧的臉,費爾德沒好氣道:「我才讓你接手一點人,你就捅出這麽大的事情,現在想起來我是你老師了?」
看到費爾德侯爵一副「老實招來」的模樣,克莉絲一瞬間覺得自己回到了當初莉迪亞私奔,自己向父親交代的情形。
——如果好好說的話,會是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不過老師就沒有爸爸和舅舅那麽好糊弄了。
克莉絲打起精神,把愛德蒙複仇這種不能說的部分掩去了,用杜朗的存在轉移注意力,交代自己怎麽提前察覺到不對,又如何認識諾瓦蒂埃,幷介紹他認識ABC學社,之後又借希臘的問題,將土倫情報送給那天街壘認識的領頭。
有了諾瓦蒂埃在幕後操作,土倫也被勒貝爾完全控制,博弈和軍事上,她都給共he派間接增加了强有力的籌碼,貴族們再無反抗的餘地,奧爾良公爵又回到自己的封地,臨時政fu迎接拿破侖二世回法。
克莉絲規規矩矩站著說完,小心覷了一眼一臉嚴肅的老師,最後還不忘自我檢討道:「衝突比我預計要來得快一些,如果等消息來回就錯過最好時機了。下次我一定提前和您打招呼。」
……意思是還可能有下次嗎?!
費爾德不常打牌,不過看學生下棋也發現了一些端倪,克莉絲走每一步都謹慎小心,要推演所有細節與可能,但是真遇到影響整體局勢的一步棋,又會變得非常果决瘋狂。
就是沒想到能做到這一步。
弟子過去就表現出一些平權思想,這次的選擇確實很出格,但是也像是他能做出的事情。
歐洲對拿破侖這個名字神經過敏,好不容易趕走一個,現在拿破侖的兒子又做了法國總統,已經掀起不小的風波。
好在臭小子不論是介紹還是給情報都做得很隱秘,目前也只有幾個大人物知道,問題其實不算大,而且法國形勢已成定局,學生又趁機埋了綫在裡麵,以後還有得周旋。至少從此後,學生在歐洲的外交地位變得無可替代了。
不過這些話不能說,畢竟不加以約束就敢插手這麽大的事,贊賞肯定以後還得了?
掌璽大臣沉默了一會,肅了表情。
「你這麽選擇,還用了我給你的人,就是爲了自己的私情?那些人民又一次成功,不亞於法國大ge命的鼓舞,比起歐洲的民意抬頭,國內那群老家夥更願意再來一個國王。」
克莉絲搖頭,冷靜道:「我考慮過這個問題,拿破侖二世身上肩負著父親的盛名,有那麽多人願意追隨,這恰恰也是他的弱點。」
「拿破侖二世小時候父親就已經被打敗,在外公身邊長大,母親寧可和情人在一起也不見他,其實幷沒有多麽想當皇帝或者總統,更多可能是爲了追隨父親的意志。他年紀和我差不多大,身體羸弱,性子又不夠強硬,實際難堪大任,不客氣說,他在這個位置坐不長。」
「爲了對抗查理十世,表麵上看資本家們和帝國遺老握手言和,等到他就任後,爲了爭執製憲席位,問題只會暴露更多,到時候貴族們緩過神,他就要面對更複雜的環境,尤其他的法語一般。而且我聽聞,他的堂弟路易波拿巴很有野心。」
「我當然沒那麽好心幫忙,比起奧爾良公爵登基,表麵平和苟延殘喘幾年,我覺得這樣充滿變數的亂局其實更符合您的期待?」
費爾德瞪著克莉絲:「……」
還好把這小子扔到國外去了!不然這一年誰知道他能把議會攪成什麼樣!
克莉絲從容說完那些話,才面露一點不好意思:「當然,我確實有一些私心。」
「不過我覺得沒有什麽不好承認的,感情和事業也完全沒有必要分出高低來,我追求的不過是做我自己,沒必要活給其他人看,或者非要證明什麽。既然我自己有本事做到,那麼我又憑什麼不能兩全其美呢。」
說這番話時,因爲感情和事務雙得意,年輕人自信驕矜,有種說不出的灼目耀眼。
費爾德想要微笑,很快又克製住,轉而問道:「你既然和他還沒斷了關係……我記得你已經訂婚了。」
「伯爵不會介意的。」
克莉絲表情自然調侃說,「而且我結婚後,我們的關係會更安全。」
都决定了要換身份彼此結一次婚,反正以後要常常面對這種情况,克莉絲覺得現在就可以演練起來。
對克莉絲這種渣男發言,老紳士沒有評價什麽,很冷靜道:「我提醒過你,他身上有種極不安分且陰沉的氣質,更不用說他富有而不受任何規則法例束縛。你這樣做是在把自己置於危險之中。」
克莉絲下意識反駁:「他不會做任何傷害我的事情。」
愛德蒙這樣的人,連複仇都無法完全憤怒,還要時時反省自己,曾經發現被欺騙後也滿心是報答恩情,即使被誣陷打碎,也依舊願意相信善惡報應,願意向自己投注感情。
因爲他,她還願意學著信賴一個人,願意去試著體會被照顧的心情。
費爾德却若有所思看她,麵上浮現出罕見的驚愕,很快又輕蔑笑了。
「原來真正的原因是這個。」
「你當初不敢拜我為師,是因為你是個女人?」
這下換克莉絲楞住了。
老紳士的聲音不疾不徐,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
「他對上你時就是一根筋,把你看得比性命還要重要,怎麽可能願意和其他人分享感情,而且你當初不願意結婚,不可能現在爲了他讓一個無辜的女性不幸。」
「就算你真爲了他神魂顛倒,不擇手段,你爲什麽偏偏要花那麽大心思搞一齣歌劇?還非要找一個法國女人來結婚?」
「在馬賽時我動了心思要收你爲徒,已經調查過你。後來我因爲擔心你被他綁走,也拿到了那個劇本。」
「現在看你的反應,我又想起了那個劇本,就什麽都串起來了。」
這一幕仿佛無數個噩夢中的部分重演,加上費爾德面露嘲弄,克莉絲臉色變得煞白起來。
她用力捏了掌心回神,知道狡辯只會引起反感,深吸一口氣直接承認道:「沒錯。」
嗓子梗得發疼,克莉絲想要冷靜分析,告訴自己大不了離開,憑借多年師生情分至少可以保全家人,以後和就陪著愛德蒙環游世界。但是想到數年經營與計劃崩塌碎裂,因爲面前是心底最敬愛崇拜的老師,還是控制不住眼前模糊起來。
「我有意誤導欺騙了您,浪費您這麽多年的精力,作爲女人却進了議院,違背法律繼承家産。現在您知道我的秘密了,隨便您怎麽駡我——」
「你欺騙我什麽了?」
費爾德打斷她的話,傲慢道:「我看中的是你的頭腦。還沒有哪國科學院宣布,女人的腦子裡缺什麽東西吧。」
「你成功瞞到了現在,顯然性別對你來說沒有任何影響。你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還花了這麽大的功夫僞裝,以後想必也不會跑來和我說,『老師,我要回去綉花管家,一輩子不出來了』。」
「我花費時間去栽培你,已經得到了教學相長的反饋,而且你是個很優秀的學生,教你讓我覺得很愉快,所以沒有什麽好浪費的。」
「恰好相反,如果你爲了一個男人放弃現在的一切,我半點不覺得可惜,因爲那是你的選擇,損失最大的也是你自己。你不用覺得對不起我,而應該對過去的自己道歉。」
「就算未來某一天,因爲那個落後的土地法,你再想辦法生個繼承人也不算什麽,我們國家也已經有過三位女王了,女王生個孩子之後還能照樣管國家呢,你的身子難道比女王陛下還要尊貴?」
「我只是覺得你擔驚受怕的原因太沒必要。」
「你忘了我們的第一課了嗎,我承諾過,不論你想要隱瞞的是什麽,只要你到一定的高度,那麽你都有價值被保住,也有能力守住你的秘密。」
「優秀是無關性別的。」
「塞西爾,你已經是一個優秀强大的人了。」
克莉絲安靜聽著,好一會才面露感動,悶聲道:「老師……」
臭小子陡然變成了小姑娘,黑髮及肩,還在眨著眼睫撲簌掉泪。
老紳士不自在收斂了嚴厲的模樣,從口袋摸出手帕彆扭遞過去,沒好氣說:「找到證婚人沒有?」
克莉絲一楞,意識到他的意思,擦著眼泪就笑了,一邊用力搖頭。
費爾德失笑拍了拍弟子的頭,嘴裡教育道:「都要成家了,以後有了弱點,還是這麽情緒化怎麽行?」
既然談過了關於巴黎的問題(還多拿了個意料外的答案),費爾德忙著去和交好的樞密院長通氣,沒有久留,執意不讓克莉絲送。
「你眼睛紅成這樣,讓其他人看到了,不知道還以爲我是多嚴格的老師呢。」
告辭了學生,面無表情走回到馬車裡,剛拉上門,費爾德才長鬆一口氣,臉上「什麽我弟子居然是個女的」「我學生可真厲害」「我眼光真不錯一眼就挑中個寶貝」隨機且放縱播放了一遍後,終於忍不住用力拍腿,脫口道:
「這麼明顯我居然沒想到?!」
「老師?」
把車門緩緩打開,老紳士瞬間恢複到一臉嚴肅,語氣平靜道:「有什麼事嗎?」
克莉絲困惑眨了眨眼,抬手示意手裡的東西。
「您忘記帶公文包了。」
師徒倆只好又道別了一次。
費爾德忍不住問:「所以,那個未婚妻就是憑空弄出來的一個女人。你們打算以後就這樣過了?」
克莉絲點頭。
費爾德冷哼一聲:「算那個法國佬有心。他怎麽沒跟著你回來?不是一步都捨不得離開你嗎。」
因為和哈洛德一樣的評價,克莉絲沒忍住笑了笑,隨口解釋:「我故意把他扔下了,自己先跑回來的。他可能在羅馬還有一些事情,不會耽誤婚禮的。」
因爲在攝政街的手下傳來消息,說年輕人最近很忙,怕重逢後自己耽誤她的事,愛德蒙乾脆寫了信,約好狩獵季後在浪博恩見,說要順路回一趟義大利,整合分割一下各個身份財産。
——「我的小先生準備了這麽厚重的聘禮,我只能主動一些打點好嫁妝了」
想到信裡的話,她控制不住紅了臉。
恰好相反,因爲學生這個反應,坐回自己家的書房裡,終於想起那次久別重逢後,學生總是打瞌睡,翻開一份公務,費爾德才冷靜下來。
也就是說,那個基督山伯爵,仗著戀人明麵上是男人,又沒有女性意識,還沒結婚就哄了他的寶貝學生,不僅騙身騙心,還不知節製,連塞西爾這麽好脾氣的孩子都受不了,先逃回來了。
樞密院長走進來時,就見從來都很靠譜的同僚難得失去了平常淡定儒雅,正看著一份文件,表情沉重。
他心裡咯噔一下。
「是巴黎那邊怎麽了嗎?」
掌璽大臣脫口道:「陰險無恥的法國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