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
貝爾圖喬剛上樓, 就見班納特姐弟從書房出來, 結伴往另一邊走,不好貿然出現, 打斷他們談話, 只能在樓梯下等著他們走到別墅的另一頭。
「……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論什麽場合,不管裡面有沒有人, 敲門都是一種基本的禮儀, 讓裡外的人都有心理準備。」
年輕的紳士高挑清瘦, 加上氣質更沉穩, 這會側著頭輕聲說話,看上去反而更像是耐心的兄長在訓妹妹。
因爲這個語氣, 莉迪亞先是點頭, 很快反應過來什麽, 脚步不停, 不服氣說:「這不能怪我,明明是你們總是不分場合亂來。我還嫌你們刺激我的神經呢,有什麽情不自禁就不能等到夜裡嗎, 這是第幾次被我碰到啦。你們是有多喜歡書房?」
貝爾圖喬:「……」
好像不小心知道了什麽。
管家默默把打掃書房的人員重新回憶了一遍,確定就算有人發現什麽奇怪的東西,也不會把雇主和少爺的「超友誼」關係捅出去。
「再說,你都是要當爸爸的人了, 應該是你以後注意一點吧,不然教壞小孩子怎麽辦。」
貝爾圖喬:?!
原來樓上那位小姐已經懷孕了嗎,難怪從來不出門見人, 連少爺都搬到伯爵房間裡了。
因爲這句話,向來口齒伶俐的領事詭异沉默起來,過了一會才開口。
「你來得正好。最近儘量少出門,買東西就把阿裡帶上。」
「克里斯,你話題轉移得好僵硬。」
「我在和你說正事……」
後面的話就聽不到了。
等到兩個人走遠,貝爾圖喬才拾級而上,敲響書房的門,聽到一聲低啞的回應。
伯爵坐在窗邊,衣領敞開,長髮披散,臉色比以往更蒼白,捧著冒熱氣的杯子,低垂著眼睛,似乎在思索什麽。
聯繫剛剛的對話,想起伯爵的敏銳聽力,貝爾圖喬腦中一瞬間跑過了無數念頭。
能在挑剔富豪手下當頭一號人物,管家有著相當過人的自製力,他表情自然說:「您和少爺的婚戒已經送去了。」
甚至選了最能讓雇主滿意的說法。
果然,伯爵輕輕微笑起來。
貝爾圖喬借機繼續道:「之前您讓我送到城外的消息,有回信了。」
伯爵單手接過,碾去蠟封,展開看完,將紙條放在了茶托上,用火柴點燃銷毀。
從始至終沒有放開那隻杯子。
這個過程裡,管家靜靜站在原處,等待他的下一個命令。
「貝爾圖喬先生。你最近藏了一個秘密。」
因爲這個稱呼,還有話中的冷誚,管家不由驚懼起來。
「我不是一個喜歡打探的主人,我本來打算讓你和自己去和解的,不過我感覺到,現在它似乎關乎到我了。所以,你還不打算坦白嗎?」
貝爾圖喬感覺到,伯爵說話時在細細端詳他。
讓人窒息的威嚴和審視後,雇主在他掙扎的天平另一頭精准放下了最後的籌碼。
「你應該記得,你曾經和巴浦斯汀一起失去了一次犯錯的機會。」
聽到這一句的通牒,貝爾圖喬絕望叫起來:「可是,這樣的秘密,我可以保守一輩子的。我可以發誓,即使發現後,我也一心侍奉您,絕無二心。您真的要我將它說出來嗎?」
他竟然還想幫那個安德烈亞一直瞞著自己?
看著一直忠心耿耿,現在却滿臉爲難的管家,伯爵的臉色變沉了。
因爲這樣的反應,知道避無可避,貝爾圖喬心裡一顫,撲倒在主人的椅子邊。
他脫口道:「不錯,我知道您和少爺的秘密了。」
「我們的?!」
這句話裡完全沒有掩飾驚訝,不過心中一橫的管家沒有發現,反而不管不顧說了下去:「那天看到您抱著少爺上樓,還有阿裡的反應,我就已經猜到二位的關係了。我聽巴浦斯汀說您打算以後就留在英國,可是英國那樣的環境,是容不下您和少爺正大光明來往的。」
「埃德米小姐搬進後就從未下過樓,從來只有侍女照應。而且,我不小心聽到,那位小姐有孕了。結果少爺最近從沒去看過她,反而是和您住在一個房間,現在還要打同樣的訂婚戒指……」
「兩份遺囑您都給我看過,所以,那位小姐只是幫忙誕下少爺的孩子,您當了孩子的教父,不僅有了繼承人,還能不被懷疑關係,還可以理所當然和少爺戴一樣的戒指。」
咬牙把所有話說完,貝爾圖喬膽戰心驚抬頭,就見伯爵一臉高深莫測看著他,最後緩緩笑了。
因爲他的模樣,十分具有嘲諷意味。
「貝爾圖喬先生,我手下有一個弗倫奇行長就够了,你以後還是儘量少和他來往吧。」
貝爾圖喬:「……」
知道自己猜錯了方向,還把腦內小故事交代了,管家整個消沉下來,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死期將至。
唯恐這位先生又說出什麽震撼發言,不再故弄玄虛套話,愛德蒙直接把唐格拉爾和安德烈亞合謀,要威脅他的事情說了。
「所以,唐格拉爾因爲缺錢走投無路,他知道了安德烈亞的底細,想著以私生子身份來要挾,這樣控制了你以後,還能黑吃黑,不用和他分成。」
「不過安德烈亞根本不想要錢,他只是盤算著借刀殺人,害你的性命,好高枕無憂繼續在巴黎做富貴公子哥」
一直沒想好怎麽攤牌自己的過去,現在雇主不僅知道一切,還洞悉一切,反過來告訴了他背後的陰謀。
可惜有了前面一個烏龍,貝爾圖喬根本驚訝不起來。
良久後,他苦笑一聲,無奈道:「我知道了。是布沙尼神甫告訴您的吧,我聽說了,這個神甫的口風不太嚴,很多人的告解他都會往外說。我沒有什麽好辯駁的,我確實曾經刺殺過維爾福先生,也隱瞞了坐牢的事情,一切任您處置。」
同樣坐過牢,愛德蒙幷不在意管家的過去,本來還想好好安慰一下一直很得力的手下,結果又一個身份莫名被懟。
他面無表情回視。
「你都這麽說了,不如你先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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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爾圖喬被迫下綫,發配到羅馬和弗倫奇作伴,換了新的身份等待再次提拔。
愛德蒙沒有放過這個機會,也完全沒有手軟,先是把管家的「死」和安德烈亞聯繫到一起,借著追查和管家一起遺失的財務,把唐格拉爾也扯了進去。
唐格拉爾爲了保全自己,就一定會把安德烈亞的身世給捅出來。
當初扮作布沙尼神甫去救一個無辜的人時,從貝爾圖喬的告解裡,他聽到了維爾福私生子的消息。在知道那孩子是個和維爾福如出一轍的惡徒後,愛德蒙就計劃了這一天。
他把科西嘉人從獄中保釋出來,以神甫的名義推薦給伯爵做管家,又讓神甫不小心告訴了威爾莫勛爵這件事。
仇恨基督山伯爵的「英國勛爵」爲了威脅管家,幫助安德烈亞越獄,用錢將這個籌碼引來巴黎。
沒想到安德烈亞把卡德魯斯也引來了巴黎。
在愛德蒙的復仇劇本裡,本來是沒有卡德魯斯這個名字的。
唐格拉爾和弗爾南密謀時,卡德魯斯旁聽到了,但是他沒有做幫凶,更沒有拆穿他們。就像克莉絲說的,這個人性格懦弱沒有决斷,做不來正直好人,也做不了絕對的壞人,於是富貴和坦蕩都與他無關,只能駡唐格拉爾這樣的惡人都能發財,自己守著一個破客棧度日。
生活已經給了他懲罰,所以愛德蒙只是用一顆鑽石換取當年情報,沒有對他做什麽。
結果卡德魯斯反而被橫財激出了惡膽,爲了這顆鑽石先後殺了珠寶商和妻子,入了獄,和安德烈亞巧合做了獄友。
卡德魯斯看著安德烈亞發財,想要分一碗羹,結果被安德烈亞失手殺了。
已經是逃犯,現在又背了一條人命,再入獄一定會判死刑,安德烈亞只好向維爾福求助,以公開私生子身份做威脅,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然後才有了維爾福對他和克莉絲的調查。
到這一步,愛德蒙對維爾福的復仇已經進行了一大半,只等引綫點燃。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檢察官爲了他的父親和政途誣陷自己,那麽愛德蒙就要他因爲兒子而入獄,親眼看著政治地位崩塌。
幾天後,唐格拉爾說出了安德烈亞的身世,而那隻祖母綠戒指是他在唐格拉爾夫人房中發現的。
愛德蒙順勢將真相的餌料趁亂投了進去,讓盯著**官的人循著這個軌迹查下去,時不時將綫索隱秘遞送到他們眼前。
很快,追踪案子的記者在報紙上發布了新消息,警務隊查到,維爾福的私生子本來就是一個造假幣的逃犯,甚至在此之前,也曾經殺了名叫卡德魯斯的人,而**官在這樁案子裡包庇了自己的兒子。
全城嘩然。
住在**官家裡的少年突然成了嫌疑犯,還是法官和唐格拉爾夫人的私生子,維爾福毫無破綻「乾淨」了這麽多年,終於被捉住把柄,那些過去的政敵就像是發現血腥的鯊魚,一擁而上,城中本來就因爲國王最近的法令情緒緊張,很快,緊盯著唐格拉爾夫人母家的人也加入進來,越來越多的人被牽動,整個巴黎被攪得風起雲涌。
「你連這件事都能用上?」
杜朗放下報紙,表情很複雜。
克莉絲點頭,因爲知道所謂「大公無私」的法官是什麽本性,又和自己心上人有仇,所以利用起維爾福毫無心理負擔。
好友實在太凶殘,至今還是流竄人員的賊首眼前一黑,頓覺前路無望。
克莉絲又說:「莉迪亞說這裡有她的朋友,每天都要來,往返反而不安全。我想了下,有埃裡克的地道,你的人也在這,劇院確實比較方便,所以她最近就留下來和黛西(*弗拉格小姐)一起,你替我照看一下。」
杜朗聽著有些心虛。
哪裡是找朋友,其實是來找他的。
不過就算不是莉迪亞,就算不開這個口,班納特的家人他都會好好照顧,想著心安理得了不少,杜朗伸手和兄弟碰拳,然後就不小心對上了一邊伯爵富有深意的凝視。
心懷鬼胎想當朋友姐夫的人被打量得背後一凉。
因爲不知道對方的態度,他心裡七上八下,面上還得和對感情缺點敏銳,滿腦子只有大局的小舅子繼續掰扯著交流綫索。
「你是怎麽拿到土倫基地資料的?」
好友去翻資料時,杜朗終於找到機會,扭頭問伯爵。
因爲這個突然的搭話,克莉絲有些奇怪看了他一眼。
「我認識的人曾經在土倫兵工廠服苦役,我這次聯繫到了他,瞭解到一些綫索,再找人去查探的。」
克莉絲很信任他的查探能力,只看文件,沒有多問來源,聽到這裡明白過來。
和伊夫堡隻關政治犯,從不放風不同,土倫監獄那邊都是服刑的苦役犯,是要帶著脚鏈做苦工的,安德烈亞和卡德魯斯就在那座監獄,看來愛德蒙是把他們放出來時順便認識的人。
有了這個開頭,兩個馬賽人閒聊起來,說起來都是當地港口一些黑話,再雲山霧罩打起暗語,克莉絲聽不懂覺得沒趣,聳聳肩繼續翻文件。
「你們到底聊了些什麽?」
回去的時候,克莉絲很直接問。
我確定了,那個人想當我連襟,而且你親手把你姐姐送進了賊窩。賊窩老大想知道我會不會幫他打掩護。
想到五小姐總是推門壞事,還說自己壞話,而且這種眼神不好又皮厚扛揍的年輕人確實比較難找。愛德蒙面不改色說:「他知道了,其實我是萬帕背後的資助人。」
克莉絲果然被這個話題引開注意力,開始拉著他複盤當初兩個人在地中海的較量。
中間恰好碰上集會堵塞交通,馬車不得不停了下來,克莉絲看到馬呂斯和一幫年輕學生一起,又望見了一片群情激昂的臉。
似乎因爲玻璃冰凉的阻隔,身邊因爲波旁王朝而撕碎的法國人幷未受到感染,在車窗外灼目的旗幟映襯下,露出有些晦暗的笑。
她已經伸手,握住了他,罕見叫了他的全名。
愛德蒙只是看她。
窗外,憲兵已經趕到,人群被驅逐和或者四散開,一片嘈雜。
克莉絲衝他微笑,在汹涌的聲音裡,每一句都清晰堅定。
「愛德蒙唐泰斯。」
「我在這裡,我會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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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勢變得很快。
查理十世犯了衆怒,不僅學生和工人,連中産階級也因爲國債參與了反抗。
去見英國大使回來的路上,克莉絲看到了不少武裝的人,也有青年學生聚在街角說著話,偶爾有小孩子成群跑過,稀稀落落唱著《馬賽曲》,在輕騎聯隊經過時就不約而同默契捂住嘴。
這幾天,大大小小的交火或者衝突也發生過很多次,可是都只能說是抗議,殘酷點說,不過是用性命去試圖喚醒一些人。
真正影響戰局的部分一直沒有動靜,似乎在觀望,似乎已經做好了决定。
大事件或許需要許多原因的雪花,但是一旦積攢到了一定程度,那麽雪崩只需要一聲小小的咳嗽。
這一聲是在中午。
先是零零碎碎的槍聲,遠處很快有軍隊的號角響起,交火迅速蔓延到了附近的街區。
有過震動歐洲的九三年,有過數次政體變更,巴黎人對起義或者暴動都相當熟悉。
因此,聲響傳開後,有人搬運各種東西堆砌街壘,有人沿途發槍,有人熱血拉攏,有人麻木自保,龐大的群體找到了繁雜的應對方式,像是一鍋即將沸騰的水,冰也會被融化加入,汽會迅速升騰逃離。
克莉絲穿著夫拉克,明顯是個外國人,現在還維持著秩序的平靜。她完全是誤入,沒有人搭理她。在其中格格不入,像是走錯了片場。
似乎一切與她無關。
即使這樣,一片混亂中,還是有人給她發了步槍和彈藥。
雖然早有猜測,結果事態發展還是有些出乎意料。
沒想現在會面臨沒法回去的境地。
幾天前街上就已經劃出了無數據點,現在街壘建成,把街道分割成了許多塊,這種到處是路障的情况下,馬反而是負累,更別提在槍聲後就驚慌失措逃走了。
一次交火裡,爲了自保,克莉絲打傷了幾個炮兵的手,對面軍隊忌憚有一個神槍手,不敢再用火炮。
這樣一來,她被誤會成是自己人了。
克莉絲甚至被塞了一份燒酒。
習慣什麽都有條不紊,頭一次面對這種毫無章法的氛圍,她只覺得哭笑不得。
但是看到這群很普通懷抱著信念的人,她却沒辦法說有什麽不好。
天黑得很快。
她所處的街壘的形勢却不太好。
克莉絲對軍事不算精通,但是常常下棋看歷史,分辨戰局的本事還是有的。
首先地勢就不太好,後面是河道,被人在這條長巷包了餃子,不管這個堡壘搭得多高,對面的軍隊都能源源不斷補充彈藥,就算有她在,大家不會被一炮送回老家,也遲早有彈盡糧絕的時候。
領頭的人也很快發現,對面移走了炮台,開始消極作戰,基本不開槍,留幾個人看著,只要有冒頭就一梭子子彈打過來,剩下的人休養生息搭夥造飯,打定了注意要和他們在這裡耗。
「不管不會被有人支援,我們都要堅守到最後一個人!」
「沒錯!共和萬歲!」
克莉絲站在一邊,覺得這個悲壯的氛圍不太妙。
她只是一個路過的外國人,真的沒必要爲了法國共和奉獻生命。
克莉絲突然站起身。
她走到街壘後的一個角落,下意識敲了敲一扇矮門。
門被緩緩打開了,露出一張灰撲撲的臉。
莉迪亞驚訝說:「你怎麽知道我在門後?」
克莉絲拉她出來,不答反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裡的?」
埃裡克在裡面道:「她突然說你有麻煩了,非要去救你,誰都拉不住,我就帶著她走了地下水道。」
二十二年了,這好像是她們頭一次連上綫。
克莉絲忍不住笑了,拿手帕替雙胞胎姐姐擦臉,一邊調侃道:「你知道我總會有法子脫困的吧,怎麽這次這麽擔心我。」
莉迪亞哼了一聲。
「我這是講義氣,當初是你把我從威克姆那接回家的。」
「這次輪到我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