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amireux
說完話, 男孩就小跑著離開,長期攀爬烟囪的脚步靈便,很快就湮沒在了人潮裡, 消失不見。
愛德蒙收購的銀行就坐落在針綫街, 這裡聚集著衆多銀行和交易所, 金融家的時間總是很寶貴,與其他街道的氣氛都不一樣, 連往來的路人都脚步匆匆。
克莉絲却覺得一切都變得緩慢而安靜了。
她就站在那裡,張口欲言, 腦子裡一瞬間轉過很多念頭,最後却只問出一句:「你站在我身後多久了?」
愛德蒙爲這句話楞了一下。
自己小心掩蔽心意, 在黑暗裡望了她的背影多久?
因爲她回頭了, 也看到了他,所以他已經什麽都忘記了。
愛德蒙很快笑起來。
「沒有太長時間,我剛要說話, 就被你發現了。」
克莉絲沒信, 揚起笑剛要調侃他,身後有人試探問了一句。
「班納特?」
克莉絲扭頭,面露驚喜:「丹特, 好久不見。」
還記得身邊有個獨占欲極强的朋友,她已經主動介紹起來:「我在大學辯論社的第一任社長, 這位是義大利的基督山伯爵。」
丹特主動伸出手握手。
「閣下,久仰大名了,不過我當時無緣與您結交, 沒想到您會是班納特的朋友。」
畢竟是能進辯論社的人,只要願意,隨時可以讓對話變得輕鬆起來,不必這位看著就很冷淡的伯爵問,他已經主動解釋道,「我畢業後去了維也納游學,您那時候正好在城中,四下派人找合適的音樂老師,因爲只想速成鑒賞,還特別要求先學貝多芬,讓我認識的很多人都印象深刻。」
克莉絲清晰記得他所有的信,這時候聽完,幾乎瞬間就回憶起蓋了維也納郵戳的那幾封。
在紡織廠爭吵後,愛德蒙有一段時間非常不對勁,甚至單方面中止了回信,她終於通過弗倫奇聯繫到他,他的信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那段時間自己不像是在和一個人通信,更加像是在收作業或者當游記編輯。因爲他會仔細描述當地的風景,事無巨細說自己最近做了些什麽,表面上看他在信裡幾乎什麽都告訴她,但是細細研究就會發現,他從來不問候她,也在刻意避免聊他們兩個人的交情。
克莉絲後知後覺意識到,他的不對勁是因爲自己。
寒暄過,丹特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名片給她。
「家裡的莊園沒我的份,供我念書游學我也知足了,游學時我一直在想,我究竟能做些什麽,這次回來,總算找到了合意的工作。」
克莉絲接過,輕念出聲:「《政治記事報》,我訂了這家的報紙好幾年了,這麽說,以後我能看到你的名字啦?」
「如果你願意的話,你也能在上面看到你的名字。」
「你的意思是,你要採訪我。」
「沒錯,我想等你成爲議員後,給你做一次專訪。」
「這麽相信我能競選成功?」
丹特笑了:「班納特,我才回國一個月,你的名字我却聽得比過去我們在學校還多,不說你最近在國會做的事情還是以前那些演講,單『史上最年輕議員』也會是一個相當大的噱頭了。」
「今天能恰巧遇到你,想到我們關係還不錯,所以我想要試試爭取這個機會。你不用著急决定,因爲我知道你們這些政務官都很愛惜羽毛。」
他說著,又從夾著的公文包裡拿出一個剪貼拼接的小册子,「這是我在校報和這些年刊登的文章,你可以先看看。」
克莉絲感慨了一聲:「你竟然隨身帶著。」
「有備無患嘛。」大記者說,聽著遠處鐘樓的聲響,表情一變,「我約了一個交易所辦事員,就先告辭了,我除了禮拜日都在報館,隨時等你的消息。」
回去的路上,克莉絲隨便翻閱了丹特的「作品集」。
丹特的文字和他在辯論社時的風格區別不大,克莉絲看了幾眼就心裡有數了,而且《政治記事報》投資人裡某位男爵是他們派的,主編審稿肯定也會偏向她。
回到攝政街的房子,克莉絲看到了許久未見的威廉。
她受了傷,又被工作和議會的事情絆著,公司的事情就交給了唯二合夥人剩下的那一個,好友兼未來三姐夫最近也很忙,雖然已經請了不少代理人和顧問,他還是需要在公司實驗室兩頭跑。
還好婚禮的事情被分擔走了,瑪麗自己能拿定主意,威廉在這上面更加沒有別的意見,一切以她爲先。
班納特太太起初還有幾分參與攪和的興致,不過後來她就忙著應付愛德蒙了。
班納特先生還只能說是拐著彎子調侃幽默,主要逗他的太太彌補一點失敗婚姻之外的愉快,那些話,班納特太太是聽不懂的。
愛德蒙却不同,他輕蔑笑起來就挑釁意味十足,嘴上順著班納特太太說話,其實話裡層次非常豐富,克莉絲或者瑪麗在一邊意會到深層次的調侃會被逗笑,班納特太太同樣也能輕鬆感應到淺層面的譏誚。
班納特太太尖叫著應戰,說這個人一點都不照顧女士,指責克莉絲爲了客人,連媽媽都不顧,最後結束語依舊是脆弱的神經。
結果她很快發現,自己「脆弱的神經」竟然真的被治好,身體也比來倫敦前康健了許多,被氣成這樣不但不頭暈,反而更加精神了。
殺手鐧被剝奪,一次次吃敗仗,班納特太太總算意識到自己踢到了一塊歐洲鐵板,鎩羽而歸,回到浪博恩找丈夫去撑腰了。
克莉絲不慎旁聽過幾次他和她媽媽打交道,見過威廉的客氣和奧古斯特的討好,再看他對她媽媽的模樣,反而更加相信自己是一厢情願了。
這會瑪麗不在會客廳,莉迪亞外面蕩秋千,會客廳除了他就只有他們三個剛進來的人,看到她後,威廉鬼鬼祟祟把好友拉到一邊,壓低聲說了一番話,克莉絲面露驚訝,又確定幾句,才說:「這種事情你自己决定,我當然沒意見。」
克莉絲注意到,威廉說出自己的打算後,一邊愛德蒙也有些意外。
以這個距離,他應該是聽不到的。
他表情控制已經相當完美,可是她實在太瞭解他了,這半年以來,他們同步起居,幾乎整天待在一起,對他每一個眼神都太熟悉了。
自己的世界正在他逐漸被填滿侵占,克莉絲不是不知道,今天一天積攢的驚嚇太多,她還是頭一次這麽强烈感受到。
當晚她沒有和他說很多話,只是等他幫忙換藥,互相道過晚安就安靜拉上床幔入睡了。
半夜醒來,克莉絲撑起身,借著壁爐的火光看向床頭,輕輕嘆了一口氣。
玻璃杯裡已經空了。
克莉絲沒有拉鈴叫愛德蒙幫忙,只是抓過拐杖撑身,自己往放了水壺的桌子方向蹦。
壁爐前被晾開的束胸在火光前擋出一片陰翳,延伸到地面和墻壁上。
跳到這片昏暗的地方,她一時沒注意,被脚下絆了一下,即使這樣也沒有呼出來,只是護住自己,栽倒在厚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
房門在下一秒就被急促拉開了。
屋內明明很昏暗,愛德蒙却像能輕鬆看見一切一樣,徑直走過來,因爲不清楚傷勢,不敢亂碰或者抱起她,只是扶她坐起身。
克莉絲就這樣坐在地毯上,沉默任由他檢查腿。
「還好,沒有二次受傷。」
鬆了一口氣,愛德蒙打量她的表情,輕聲問:「疼嗎?」
「本來還不疼,你問後就開始疼了。」
她委屈說。
「爲什麽不叫我?」
發現她從回來就很不對勁,所以一直在注意房間裡的情况,他問,語氣心平氣和,神情看上去完全沒打算放過她。
「克莉絲?」
克莉絲被他看得別了臉,很久後才低聲說:「今天我才發現,明明上次手被格里芬弄傷,我都能很好照顧自己。」
「結果這次却變得離不開你了。」
聽到這裡,明白年輕人在彆扭什麽,愛德蒙不禁露出一絲笑意,結果眼見對方說著更加消沉,垂順的頰發像是兩隻耷拉的長耳朵一樣,他便收斂了表情,做出鄭重的表情聆聽,却用喜愛的目光看她。
「而且我還只是脚受傷了……突然就什麽都要依靠你才能做,連最基本的生活需求也得拜托你,變得好像是一個沒有生活能力的人。我不喜歡這種無力的感覺,也不喜歡被你當成小孩子。」
細數著今天白天的念頭,說到最後一句,又想到她當初還爲了這份感情好幾天困擾得睡不著覺,克莉絲更加真情實感難受起來。
「我變得不像我了。」
「我覺得你一直都很好。」
「可是我以前都很自立的。」
「因爲過去的你沒有我。」
「所以都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
他耐心重複。
因爲這樣爽快的認錯,她紅著眼眶瞪向他。
愛德蒙伸手,替她把頰發別到耳後,在陰翳中展露微笑。
「受傷是不可避免的,一輩子太長,誰都會有不方便的時候。你不用因爲這種麻煩不安,我喜歡被你依賴,我也很高興你信任我,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關係,因爲我想對你好。」
「起初和恩情相關的時候,我希望善惡有報,你這樣善良美好的年輕人,如果生活幸福,才能使我對這個世界還殘存一點希望。」
「後來我們互相許諾了未來,我的生命和幸福就都牽連在了你身上,我只想看到你永遠熱忱愉快。如果換做其他人,不但無法理解我,更加應付不來我黑暗沉重的過去,給不了我想要的一切,同樣,如果沒有你,我也不會對第二個人這樣了。」
「對我來說,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你值得我這樣做。」
克莉絲這會似乎也調整好自己,冷靜下來了,悶聲給自己找臺階:「知道了。我只是突然鑽了死胡同,誰都會有情緒起伏的時候吧,再說了,病人總會脆弱一點的。」
人在生病的時候,心理總會變得脆弱一點,也會特別念一個人的好。
這時候說那些話……太犯規了。
克莉絲想著,垂了眼簾,看向自己睡衣胸口堆叠的花紗。
愛德蒙借著昏暗描摹她的模樣,發現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心下鬆了一口氣:「繼續睡吧,明天不是還有事嗎,我抱你回去?」
克莉絲點頭。
她受傷這段時間,愛德蒙抱起來已經相當順手,也逐漸摸索出了讓她更舒服的姿勢,因爲懷中人難得乖順的模樣,他出於私心走得很慢。
結果剛走到壁爐邊時,她却像是困倦了一樣,挪騰著身子,向他依偎過來。
愛德蒙一怔,下意識看向晾烤的束胸,整個僵住了。
原先的束縛既然被拆下,那麽貼著他胸口的,果然是隻阻隔了叠紗的溫熱綿軟。
他僵硬看向懷裡的人。
穿著像是小裙子一樣的棉紗綢衣,曾經被自己吮咬著留下吻痕的脖頸旖旎過來,秀美的面龐貼著他的胸口,像是要探聽他的心跳,耳際被壁爐映出微紅,濕漉漉抬眼看著他。
因爲完全這副任他施爲的模樣,他來不及多想,腦中一片空白,又如同轟然炸開,愛德蒙心下慌亂,不知道該裝作不知道,還是就此挑破。
克莉絲却挪騰著,從他懷裡又掙扎出來,扶著壁爐邊的木架站好,看著他的表情,輕笑起來。
她目光平靜,說話如同陳述事實。
「果然,你早就知道我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