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étoies
這一番話後, 向來講究的小「紳士」抬手, 胡亂用手套背擦了一把。
「您是在內疚嗎?」她悶聲說。
班納特先生驚訝回視。
克莉絲吸了吸鼻子,却還是努力睜大眼睛, 認真道:「如果一開始是您做出選擇, 那麽現在這一步, 是我自己選擇的, 也是我自己走出來的。」
班納特先生嘆了一口氣:「雖然我自己也面對著一段失敗的婚姻,可是你連機會也沒有, 一切的可能都被剝奪了。」
「我不在乎,因爲我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
「孩子話。」班納特先生訓道,「你太小瞧一段感情的重要性了。」
克莉絲搖頭,堅定說:「感情的重要性, 難道不是針對女性來說的嗎。」
「我那位體貼的情人,即使她是法國數一數二富有的女人, 其他人眼裡, 她有失敗的婚姻,所以她整個人就是失敗的了。我們一起出游起居, 被議論更多的也是她。」
「被負心的常常是女人, 因爲她們除了愛情,就沒有別的路子了, 而愛情對男人來說不過是調味品而已,因爲這個世界太豐富了。」
「我能學習知識, 外出游學。在一段人際交往裡, 我能感覺到我是被獨立作爲一個人看待的, 不必遭遇那些名爲照顧的輕視,被說『我不打女人』『女人胡攪蠻纏,講不通道理,讓著她們就是了』。有人污蔑我,我可以拔劍决鬥維護尊嚴,想要什麽就自己去拿,無需把一切寄托在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人身上。」
「十八歲,在俗世眼裡,作爲男性我還年輕,即使四十歲,我也會被認爲是穩妥可靠,而不是年老色衰。我還要上學,畢業後我可以選擇無數的道路,我可以獻身事業,博取名聲,宮廷教會,市集工廠,這個世界對我是敞開的。」
「我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爲了我自己,我知道我能做到,我幷不怕辛苦。」
「比起被堵死所有門路做女孩子,您替我選擇的這條路至少還有一綫希望。在去倫敦時,我就已經做好一切打算了,就算無聲無息死了也沒關係。」
「我在出身上已經是個謊言,也注定要遮遮掩掩、小心翼翼,那麽不如將錯就錯,撕開這條縫隙,拼出一條路,至少在人前堂堂正正活著。」
天色已經很昏暗了。
面前的人將瘦削單薄的身子挺得很直,被泪水洗過的眼睛却更明亮了。
像是滿月時還固執發光的星星。
班納特先生看了她很久,露出由衷驕傲的微笑,最後只是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輕輕說:
「回家吧。」
父女倆往回走的路上,班納特先生正經不過一會,很快舊態複萌,不免又拿些英式幽默打趣起克莉絲來,說她這番話確實慷慨激昂,却過於斬釘截鐵,日後保不准有哪一條要反悔。
不等克莉絲反過來拿話回擊,他又突然驚覺:「不對,你說你的情人,你們共同起居……她知道了?!」
克莉絲便把索漠的事情老老實實說了。
班納特先生聽後面露驚訝,還是點了點頭,「有一位這樣年長善良的女性,能替你分擔一下秘密,對你的確有好處。」
這份工作本來是妻子的,不過她實在靠不住,也在這份責任裡缺席了。
父親對這個關係表現出了出乎她意料的積極態度,克莉絲想了想,覺得不如趁機把事情捅完算了。
班納特先生幷不知道她向國務大臣拜師的事情。當初老師來拜訪後,羅切斯特又特意把她找到書房,問了下她的情况和意願。
克莉絲說完,不免又請求羅切斯特先生先不要給家裡寫信,她打算回英國再說。
這件事如果排除女扮男裝這個因素,實在是件大好事,羅切斯特先生沒多想,認爲她是要親自說這個驚喜,也就同意了。
其實是她怕她爸殺到義大利。
本來過來找父親,就是準備和他好好解釋一下,這次游學自己到底折騰了些什麽,結果他老人家一番煽情,還這麽信任她,克莉絲反倒更不好意思了。
仿佛教導主任保守爸出於慈父心腸,破天荒允許她去染個淺棕色,結果她當著他的面摘帽子,表示自己早就頂了一頭彩虹回家。
克莉絲越想越心虛,吞吞吐吐說:「還有個事得提醒您一下,對您來說可能有點刺激。」
「還有?!」
班納特先生覺得自己再次受到了驚嚇。
「我這次出去遇到了一位老紳士,他很賞識我,在義大利時提出要收我做弟子。我也很崇拜他的才學,所以同意了。」
「……」
班納特先生表情空白了一會,才說:「所以你才出了一趟國,世界上就多了兩個人知道你的『小麻煩』?」
克莉絲連忙解釋:「這個沒有,老師他不僅沒有發現,好像還誤會了,我猜他認爲我是您抱回來的或者是私生子了。」
半年了都沒發現,看來情况還沒那麽糟糕。
既然是紳士,還能讓這麽傲氣的小女兒服氣,那對方也有一定資本。
算了,剛剛放話要支持克莉絲,這時候自然不能掉鏈子。
班納特先生表情複雜鬆了一口氣,才問:「你老師是誰,等他回國後,我找個機會去拜會一下。」
克莉絲說了老師的封地,又補充道:「就是費爾德侯爵。」
「費爾德……是我知道的那個費爾德嗎。」
班納特先生機械重複道。
「對,報紙上的那個。」
班納特先生瞪向她。
克莉絲硬著頭皮繼續說:「而且您不必出門了。」
「老師說,回國後就會來拜訪您。」
班納特先生緩緩抄起手杖。
「你給我過來。」
克莉絲見機不對,撒腿就跑。
莊園裡的僕役還是按照她的習慣送熱水,不論是擊劍還是網球都沒人陪練,克莉絲决定把放了半年的跑步撿回來。
她起得很早,現在四月,天已經比之前亮得早了,雜役正在忙碌,半路遇到管家,克莉絲便問他鷹現在被養在哪裡。
「莉迪亞小姐事情之後,先生安排人搭了一間鷹房,因爲怕他逃了或者出去吃鶏,位置就在馬捨附近,夜裡也有馬夫看著,不過您放心,我另請了獵戶幫忙喂的。」
克莉絲頷首,繞到厨房讓採購幫忙剃了生牛肉,才往馬棚走。
她往棚裡順便看了一眼,發現裡面居然多了一隻純白色的小馬駒。
「這是什麽時候買的?」
她問站在一邊的馬夫,非常自然伸出手,馬駒濕漉漉看了她一會,好奇凑過來,溫順拱了拱她的手心。
馬夫說:「每年莊子上的馬都會拉出去配種,前年老爺沒收錢,只要他們留那年最好的一匹。現在年紀大一些,就送過來了。」
喂點草料,克莉絲看著牙算了年紀,上鞍時間好像剛好到自己生日附近。
看來是給她準備的。
她已經有格里芬,有沒有獵犬就無所謂了。
這樣看,狩獵季的硬件裝備已經徹底齊全,班納特先生是寧可坐在小溪邊釣一天魚,也不願意在馬背顛一刻鐘的人,說不定以後浪博恩的打獵活動就都扔給她了。
又摸了兩把手感奇好的小馬,克莉絲往鷹房走。
因爲不知道格里芬還記不記得自己,克莉絲打開門,沒著急進去,停在門口往裡看。
「咕咕咕!」
格里芬叫著,興奮撲扇翅膀,爪下的秋千晃個不停。
克莉絲頭一次知道鷹還能這麽叫,眨了眨眼睛,開始懷疑自己撿回來的是一隻走地鶏。
不過還認識她,非常令人欣慰。
投喂了牛肉,帶上護手,克莉絲吹了聲口哨,然後被撲了個踉蹌,另一隻手扶了一把。
「你是不是有點超重了。」
格里芬歪頭眨眼。
游隼的眼睛很銳利,只要被看著,就有種被專注盯著的感覺。
本來看它和莉迪亞相處還勉强算正常,後來又被引著見了那麽多人,克莉絲以爲它應該慢慢習慣和人相處了。
結果會長成這樣,看來獵戶也只是遠遠喂它,從來沒能把它帶出去。
格里芬和其他鷹很不一樣。
因爲鷹是視覺動物,正常來說,爲了不讓獵鷹分散注意力,到了野外都是要戴遮住眼睛的鷹帽,等到鷹捕捉獵物時才摘掉,而且捉到時,爲了防止偷吃,還要趁機把獵物換成其他肉。
格里芬却不需要這些,似乎是還沒睜眼就被人類撫養的原因,只要克莉絲出現,它就還是和剛睜開眼睛時一樣,始終看著她,不會錯過她的每一個指令。
不過聽說莉迪亞放鷹把佃戶家的母鶏嚇到了,好幾天沒下蛋,她還是帶著它去了林地附近放風。
盤算著一人一鷹的運動量都足够了,克莉絲才招呼它跟自己回去。
家裡少了話最多的幾位,桌上只有四個人,這頓早餐吃得非常安靜。
終於換回本國語言,輕鬆看完當天的報紙,克莉絲跑回自己的書房,决定今天開始學習,把狂歡節開始就放下的功課撿起來。
照著英文和法文的字帖臨了幾遍,等注意力稍微集中一些後,她才攤開了加德納外公留下的《國會法》。
結果看了兩頁就開始頭昏腦漲。
之前在佛羅倫薩時,她已經習慣了一邊看一邊把問題記在筆記本上,等第二天早課時候再問老師,後來發現,這個方法很方便整理對自己來說的重點,乾脆延續了下來。
但是這時候再側頭看手邊的稿紙,才兩頁,她連問題都寫了三張紙了。
上輩子復仇時,相關方面的事情她都交給律師了,在義大利時也沒被教過相關課程,這還是頭一次接觸法律,即使有前人畫的重點和批注,看起來也很困難。
克莉絲只好拉鈴,讓女僕替她沏了一壺茶,捧著茶杯打量那三張紙,一杯喝完,勉强冷靜了不少,深吸一口氣。
把《國會法》放回了書櫃。
告辭。
房門被突然敲響,想不到這時候誰會來找自己,瑪麗還是摘了眼鏡去開門。
「克里斯?」
小弟頭髮看上去有些亂,非常認真問:「我記得你這裡有昆體良的《雄辯術原理》?」
瑪麗點頭,在一邊翻了一會,才從書堆最下面找了出來。
「你不是更喜歡看小說嗎,」她忍不住問,「還是說大學要用?」
和過去的自己不同,小弟從來都是把看書當消遣和學習工具的。
克莉絲點頭接過,注意到她在看的小說,忍不住笑了:「我還沒說呢,你怎麽和我反過來了?」
想到自己以前天天捧著厚部頭,瞎搬硬套賣弄的黑歷史,瑪麗臉上一紅。
因爲沒有被喜歡過,青春期難免有些自卑,所以另闢蹊徑走才女路綫,結果發現被男人追求也就是那麽回事,所以她很容易就走出來了。
克莉絲回憶了下在佛羅倫薩時二姐的信,好像是說了瑪麗被鎮上一個青年追求過,不過那個人空浮無腦,瑪麗勉强保持客氣拒絕了。
她若有所思說:「其實你得承認,雖然神交很淺,他們也不認識你,柏拉圖和康德還是讓你對一個人的學識深淺有了基本概念的。」
瑪麗沒好氣瞪她:「你說話越來越像爸爸了。」
克莉絲連連向她告罪。
瑪麗沒綳多久,還是笑了。
「你有空去吉蒂那裡看看吧,她的老師似乎找你有事,不過她沒好意思和你說。」
克莉絲點頭,拿了書向她告辭,向以前羅切斯特夫人教她們的「教室」走,房門沒關,偶爾有聲音傳出來,似乎是正在上課。
克莉絲屈指敲了敲門板。
有位把花白頭髮梳得很整齊的女士探出頭,看到她後眼前一亮。
「是小班納特先生吧。請進來。」
克莉絲與她見禮,被客氣請著落座。
「聽說您找我有事?」她好奇道。
「正好我要教吉蒂畫肖像畫,昨天無意間在窗子裡看到您,突然有了靈感,所以想請您幫忙。」
凱瑟琳看了看小弟拿著的書,低聲說:「可是克里斯有功課吧。」
繪畫老師溫和道:「您只需要每天來這裡坐兩個小時就好了,做什麽都請隨意。」
克莉絲很感興趣。
畢竟現在還沒有照相技術,唯一能拿來挂的就是肖像畫了。
馬上要十八歲了,她也想留下一點什麽紀念一下。
如果只是換一個地方看書,不看那些法律,克莉絲自認爲不會被打擾。
於是她欣然點頭同意了。
之後的日子就回歸了規律的生活,早起跑步放鷹,用過早飯就去畫室坐著。
瑪麗的這本《雄辯術原理》是譯本,在克拉克搞到原版前,克莉絲沒打算細看,加上內容是她感興趣的方向,所以投入進去後就什麽都聽不到了,這師生兩個說話本就輕聲慢語,她坐在那裡看書,主要由老師畫,時不時和四姐解說幾句,大家互不干擾。
在浪博恩的時候,時間總是會流逝得很慢。
克莉絲不得不承認,在城市和社交界混迹過後,還是在鄉村比較能沉得下心,非常適合學習。
因爲也沒什麽別的可幹的。
那天聽兩個姐姐說了達西先生的姨媽後,克莉絲心裡記著了,可惜那位德包爾夫人却一直沒有來過。
到了四月的最後一天,書店老闆從倫敦回來了。
克莉絲事先和凱瑟琳說了一聲今天不去畫室,吃過早飯就讓家裡的馬車送去了麥裡屯,打算把書拉回來。
十八張書單,大部分都是歷史和法律,這種公版書還比較好找,而且部頭特別厚,克莉絲光看著就懷疑自己兩年內說不定都看不完。
男僕上上下下搬書時,有人忍不住凑過來凑熱鬧,「果然是大學生,克拉克,開張後頭一次做這麽大生意吧。」
這店都是大少爺的,完全自購自銷,算什麽大生意。
克拉克心裡翻了個白眼,沒搭理這個好事者,恭恭敬敬遞出自己又重新謄抄的名單:「還有這些,就真的找不到了。」
那天忙著吃飯沒注意看,後來去了倫敦他才留意書單內容,看完後忍不住懷疑老闆到底想幹什麽。
買歷史書還可以認爲他大學選了歷史方向,一個紳士讀那麽多法律做什麽。
至於這些絕版書,就更加讓人雲裡霧裡了。
克莉絲看到那四張紙,吃驚說:「還有這麽多?」
克拉克說:「絕版了,估計現在都關在那些莊園的藏書閣裡落灰呢,我看給您寫這個單子的人挺門清的,不如您去他家借借?」
克莉絲嘆氣:「算了,我再想想辦法。」
因爲東西多,克莉絲乾脆叫馬車開進去,到大門口再卸貨。
結果圍場裡已經停了一輛陌生的四輪馬車。
示意男僕把東西送到自己的書房裡,克莉絲往會客廳的方向走。
凱瑟琳正站在門外,一臉焦急繞著圈子,看到她過來,長長鬆了一口氣。
「克——」
克莉絲竪指抵唇,示意凱瑟琳噤聲。
會客廳裡果然在說話,居然是伊麗莎白的聲音。
看來二姐剛回來就被逮了個正著。
「……所以,這些話,您應該去和您的姨侄達西先生說,而不是來向我質問。我們非親非故,我也沒有義務回答您這些無禮的質問。」
伊麗莎白的語氣很平靜。
「我說話不許別人插嘴!」
一個尖利的女聲打斷了她,滿是怒氣嚷道。
「班納特小姐,你不要妄想將自己撇乾淨,我外甥如果頭腦清醒,就絕不會向你這樣出身卑賤的女人看一眼。」
德包爾夫人冷笑道:「分明是你這次去照顧姐姐,趁著在同一個屋檐下,就與他勾搭來往,騙得他失了理智,忘記母姓和祖蔭,所以和你鬧出那樣的傳言來。」
「你爲什麽不說話?是不是心虛了?」
伊麗莎白話裡帶著笑意,聲音却很冷:「夫人,您剛剛說過,不許打斷您說的話。」
「好啊,那你直白告訴我,你是不是已經和他訂婚了!」
伊麗莎白頓了頓,才道:
「不錯。」
「我答應了達西先生的第二次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