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étoies
已經是六月末, 天氣比較熱,克莉絲穿得最嚴實, 加上馬車一路晃蕩,一會就被午後的暖意熏得睡意上涌,眼皮不住打架。
和她對坐的喬治安娜很貼心不再打擾,轉向坐在克莉絲身邊的布沙尼神甫, 他們還不太熟,好在對方是教士,看上去似乎慈藹可親,所以喬治安娜還能鼓起勇氣和他說幾句話。
神甫也主動問了好幾個關於她平時喜好的問題,喬治安娜如實說喜歡彈鋼琴,偶爾畫畫, 結果對方頓了一會,又將話題轉向了彭伯裡。
聊到自己長大的地方, 喬治安娜就有話說了, 她本來說話就很輕, 神甫也有意壓低了聲音, 反而哄得一邊的人昏昏欲睡了。
他們所乘坐的馬車是一輛封閉式的雙排對坐四輪馬車, 克莉絲和神甫紳士坐了倒位,把適合看沿途風景、不容易暈車的正向留給了達西小姐。
斜射入的日光將車厢割據成兩片, 恰好將幷排坐著的兩個人分隔開了。
坐在陰翳裡的人似有所覺側頭。
剛開始與睡夢之神短暫會面的人穿了細白布的襯衣,短式外套, 垂順的短髮和領巾都軟綿綿歪著, 將象牙色的面龐半遮半掩, 呼吸均勻起伏,因爲那些碎發,在南部午後的光下像是一隻毛茸茸的小動物。
神甫突然噤聲,喬治安娜覺得奇怪,還沒開口,坐下馬車可能壓到了石子,車子整個一顫,連忙捉住了一邊的扶手。
對面的腦袋也在厢壁上磕碰了一下,發出沉悶的聲響,小班納特先生低低嗷了一聲,在座位上抱頭縮身。
這個畫面過分可愛,喬治安娜想笑,出於一直以來的淑女教育還是憋住了。
對面的神甫倒是比她要沉穩不少,整個人凑近了,停在分界綫,依稀能看見黑色的眼瞳,語氣擔憂道:「沒事吧?」
克莉絲這下徹底清醒過來了,還埋著頭,空出沒有捂著腦袋的那隻手胡亂擺了擺,示意自己問題不大,接著試探摸了一陣,好在沒有撞出包,這才長長鬆了一口氣,啞著嗓子問達西小姐有沒有喝的。
喬治安娜在馬車裡找出放酒櫃的地方,另外兩雙眼睛不約而同看向了一瓶清水,那隻手却毫不猶豫拿起了白葡萄酒。
看出熱心腸的小姐拿的是酒櫃裡最貴的那一瓶,克莉絲也沒挑,接過給自己倒了一杯,果然燒嗓子,瞬間提神醒腦。
到達西在倫敦的住處已經是晚上,明天還要去加德納舅舅家,所以大家晚餐後就散了。
第二天,因爲明面上達西和加德納家沒有正式往來,按照禮儀,需要由克莉絲和達西先去拜訪,所以兩位女士和神甫都留在家裡。
既然到了倫敦,愛德蒙順勢去了趟理查德布朗特銀行,竟然恰好在大廳裡遇到了弗倫奇行長。
弗倫奇已經把義大利的銀行交給了兒子,最近正好退休,想到伯爵對英國、或者說某個英國人的重視程度,索性親自來倫敦進行收購任務。
來英國後,他雖然已經見過了伯爵的管家貝爾圖喬,但是只知道他是來爲老闆鋪設私人驛站,認爲基督山伯爵是爲了方便日後遠程瞭解倫敦的情况,再加上沒有見到阿裡,所以認定他還在義大利。
愛德蒙也無意用這個身份與他見面,裝作是來辦理業務,借由義大利語成功和義大利行長搭上了話。
他的恩師法利亞神甫是紅衣主教斯帕達伯爵的秘書,後來更是替主人照管操持所有財産,金融經濟非常有一手,他知道得到寶藏後,最重要的是如果將這筆富可敵國的巨款再生出源源不斷的財富來,所以把這些也都毫無保留教給了愛德蒙。
愛德蒙不必直接問,只說是瞭解業務,隻言片語就明白了弗倫奇現下的進度和情况。
他又用不經意的語氣道:「這麽說,我在這邊上了貴賓名單,回到義大利,也能在您的銀行享受特別待遇了?」
弗倫奇理所當然點頭,很快聯想到了那位有無限貸款權的班納特少爺,招呼一邊的經理接待神甫,急忙上樓了。
愛德蒙用神甫的戶頭取了五十鎊,又在市區轉了一會,本來想去天恩寺街,只是實在難編出理由,還是作罷,提前回去了。
他的房間被恰好安排在年輕人和達西小姐之間,愛德蒙本來準備打開那本特製聖經,繼續處理事務,突然依稀聽到了克里斯的二姐和達西小姐在聊天。
——「我比喬治安娜大十二歲,很多事情我已經不便和她說,以後就要麻煩你了。」
想到可能要談論年輕人的終身大事,愛德蒙深吸一口氣,還是走到了窗邊。
達西夫人果然在旁敲側擊達西小姐對自己弟弟的初步印象。
達西小姐是個老實孩子,沒有領會到暗示,想到畢竟是嫂子的弟弟,所以很耿直而且真誠把班納特少爺誇了一通。
伊麗莎白一時情急,乾脆把克莉絲告訴自己「在法國與一個姑娘墜入愛河,至今沒能走出來」的那個萬能模板拿出來說了一通,委婉提醒小姑子,還狠心黑了一把六妹,說她被姐姐們寵著,所以分不清和女孩子相處的界限。
喬治安娜這下明白過來了,鬧了個大紅臉,支吾著撒嬌,「你們怎麽想到一塊去啦。」
想到哥哥那邊是班納特少爺打趣揭過的,嫂子這面,她自己不免也要幫點忙,所以善良的姑娘細聲細氣解釋小班納特先生長得實在太漂亮了,因爲從來沒有同齡的朋友,自己甚至會不自覺把他當女孩子看。
說出真心話後,喬治安娜才意識到說一位紳士像女孩子似乎不太妥當,小心抬眼,發現嫂子只是含笑鼓勵看著她。
因此,喬治安娜又鼓起勇氣說:「我知道,今年進了社交界,嫂子會爲我介紹很多紳士。其實,其實我比較喜歡像哥哥這樣穩重不愛笑的男孩子,那個人最好不要長得太英俊……我現在看到好看的人,還是會忍不住害怕。」
伊麗莎白已經心疼抱住了她。
「不用害怕。如果你遇到不喜歡的人,也要這樣直接告訴我。以後,我和你哥哥都會保護你的。」
喬治安娜出生不久母親就去世了,父親雖然慈愛,但也代替不了女性,曾經最信任依賴的揚格太太却爲了自己的財産幫助威克姆誘騙她,兄長對她好,却不善流露情緒。
伊麗莎白平易近人,性子活潑,恰好能在年齡差有些大的兄妹之間緩和,喬治安娜在彭伯裡時就很期待嫂子嫁過來後疼愛自己,這時候被擁著,只覺得得償所願,一時高興得說不出話。
等克莉絲和達西從天恩寺街回來,就見姑嫂兩個親親密密凑在一起做針綫活,達西對這一幕非常高興,當天晚餐難得喝了一些酒,因此真情外露,轉到會客廳便凑到伊麗莎白身邊,低聲請她給自己彈曲子。
克莉絲實在無意做電燈泡,所以早早撤退了,順便把還想往伊麗莎白身邊凑的喬治安娜也拎了出去。
她們在走廊遇到了布沙尼神甫。
神甫對克莉絲微笑點頭,又輕聲向達西小姐問安。
……爲什麽覺得自己出了趟門的功夫,達西小姐就成功刷滿了另外兩個人的好感?
喬治安娜似乎也很吃驚,還是提裙回禮,遠遠見到自己的隨侍太太,又向他們告辭。
這下走廊只剩他們兩個人了,夏天黑得晚,還有夕照,鋪滿了地毯的長廊裡一片橙紅色。
「我剛從門房回來,看這些請柬上面寫著你的名字,就帶過來了。」愛德蒙說。
克莉絲道謝接過,毫不在意當著他的面打開了。
看來二姐夫雖然不愛在社交界露面,關注他的人還是不少的,至少這幾個在俱樂部認識的公子哥都知道自己是他的小舅子了,現在來拉拉關係。
她又往下翻了一張,隨即低低咦了一聲。
愛德蒙:「怎麽了?」
克莉絲努力回憶了一番,「德文郡公爵……這麽高的爵位,我如果認識不可能沒印象,不過這個字迹有點眼熟。」
她很快又在那封請柬裡找到了一張便條。才知道是威廉代爲寫的。
克莉絲終於想起來,自己去義大利前,發明家似乎是說了,當初鼓勵他考牛津的教授繼承了一筆巨額遺産,出資建了一個實驗室,所以邀請他回英國當助手,順便完成學業。
就是沒想到這位教授的來頭這麽大。
愛德蒙也下意識看過去,竟然先她一步看出來了。
這很顯然是馬賽時那位市長外甥的筆迹,當初兩個年輕人扎堆一起搞小發明,愛德蒙就跟在一邊侍應,偶爾幫忙歸攏稿件,所以很輕鬆記下了。
會把少爺的事情這麽放在心上,看來當初他這個貼身男僕做得相當稱職。
愛德蒙很快又僵住了。
當初做男僕的時候,他一心想著查明真相,或許因爲是見到的第一個人,又感受到了那番善意,所以潜意識裡對少爺不免有一些依賴。但是當時也是隻到這一步爲止了。
後來在義大利,他們才成了朋友。那時候,伯爵早就忘了那個綠眼睛發明家。
水手唐泰斯所在的法老號是莫雷爾公司的老船,建立初期就在了,莫雷爾先生自己也很愛兒子,體諒老唐泰斯的慈父心腸,答應了要照顧唐泰斯,所以將他安排在了那艘船上。
莫雷爾先生是個很念舊而且有著高尚情操的船主,從不拖欠工資,除非原則問題,輕易不開除船員,等老水手退休離開,也會體諒他們的家庭,優先考慮他們的兒子。
因此作爲空降兵的唐泰斯恰好在一個中間的年齡層,和其他人的年齡差距有點大,老水手照顧他,年輕的水手崇拜他。
也因此,愛德蒙一直沒有特別好的朋友,以至於他入獄後,也只有莫雷爾先生在爲他奔走。
克里斯班納特是頭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
頭一次遭遇「友情」,還發現唯一的朋友其實不止自己一個朋友,年長者非常措手不及。
來不及細想,窗外又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喊聲。
「克里斯!」
愛德蒙驚訝看到面前的人一臉頭痛揉了把頭髮。
克莉絲走到一邊,抬了窗子,借著夕陽,果然看到了圍墻外站在敞篷馬車裡的哈洛德。
上次見面還是在她出國前,中將之子的變化不大,不過穿得沒有過去那麽花花公子氣了。
「你認識?」身邊的人沉聲問。
克莉絲點頭,「在公學念書時的好朋友。我以爲他在劍橋上學呢,所以回國後一直沒抽出時間和他見面,沒想到今天找上門來了。」
這位兄弟一直不耐煩寫信,以前給女演員寫情書還讓她幫忙謄抄,所以即使在國外,他們也一直沒有通信聯絡。
克莉絲有時候也覺得和男性朋友相處很奇妙,他們大部分時候聯合在一起,都是爲了去幹什麽事情,有點類似現代男孩子扎堆就去網吧五連坐一樣。大家偶爾做點惡作劇,在俱樂部裡面拼酒吹牛,或者組隊和伊頓的人打比賽。
非要往生物學上扯,那大概是遠古時期男性一般都會結伴出去打獵遺留下來的習慣。
總而言之,大家表面上似乎不親近,很少像閨蜜之間喝茶逛街溝通感情,但是遇事又會凑到一塊,保持默契隨叫隨到。
現在六月末,正忙著論文和考試的時候,以他爸當初能在校長室揍兒子的性格,要是哈洛德敢不在學校,肯定不是這副模樣,很顯然,發生了什麽事情讓他正大光明沒去上學。
克莉絲想到這裡,將窗子開大了,在布沙尼神甫吃驚的目光裡從窗子翻了出去。
她衝著他笑了笑,「如果有誰問起我,您就說我去埃弗雷特中將府上做客了。」
這裡也只是二樓,年輕人非常輕巧順著一邊的凸出的廊柱滑下去,連動作都如同歷史重演,輕巧爬上了墻頭。
一時間,這個畫面和在馬賽市長府他見過無數次的場景重叠起來,只是心情已經完全不同了。
愛德蒙還呆立在原地,再看夕照映襯下,年輕人顯得更加單薄的剪影和纖細流暢的腰綫,似乎自己輕鬆便能在墻下環腰接住。
他這時情緒紛繁,心緒過於複雜,根本無從分辨,連這個念頭也不過一瞬間,却已經下意識倒退一步,露出當初見到肖像畫驚懼來。
墻邊,金髮青年大聲笑著招呼車夫將車子挪近,方便這位朋友自上跳進敞篷馬車裡,不等對方坐穩,馬車就駛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