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étoies
抹了一把不存在的冷汗, 男人在黑暗裡坐起身, 用寬大的袍子掩了勁健的身形,蒼白英俊的面龐粘上灰白的鬢角和鬍子,發套和帽子遮蓋了鬈曲烏黑的長髮。
改扮回「布沙尼神甫」的人再也睡不著了,推開窗子,風向他送來了夏夜難得的凉爽。
像是剛剛入獄, 經歷過掙扎抗爭後,他完全陷入了無力的茫然裡。
這時候,走廊傳來了一陣紛亂急促的脚步聲。
他騰地站起來,穩步走到門口辨聽。
看來這座莊園的繼承人迫不及待要見見自己的親人了。
年輕人的兩位姐夫是很好的朋友, 下午在會客廳時, 沉穩的達西先生還不忘問賓利先生, 有沒有請醫生和接産婦住在這裡,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才放心。
這時候出去也是無用, 反而會添亂分散人手。
雖然還沒見過浪博恩已經出嫁的大小姐,但是從來時的迫不及待看,年輕人非常在乎這位大姐。
自知抗爭無效的人就這樣站著, 任由被壓抑過的情緒傾瀉而出, 放任自己擔心這時候一定很憂心忡忡的朋友。
他垂首抵門, 在心裡描摹那個人可能的表現, 或許沉穩安慰二姐, 或許安靜捏著手坐在門外, 因爲大姐的聲響而時不時抬起頭。
想著就幾乎忘了時間。
直到嬰兒的啼哭聲像是從天際傳來, 愛德蒙才驚醒過來, 收整一番,前去向男主人道賀。
男士們被請進去的時候,房間內已經被經驗豐富的醫生要求清理消毒過了。
克莉絲先在女僕的陪伴下關心了一番簡,簡雖然面色蒼白,還是溫柔笑著輕輕搡她去外間和外甥打招呼。
她這才凑到伊麗莎白身邊看小傢伙。
伊麗莎白已經從接産婦人學過了怎麽抱孩子,克莉絲比她高,所以她只是微微側了身,很認真介紹:「這是克里斯舅舅。」
達西在一邊微笑看她。
賓利看小舅子一臉驚奇的樣子,語氣愉快提議:「克里斯,要不要抱抱他?」
克莉絲正要拒絕,伊麗莎白已經開始教她怎麽接手了。
剛出生的孩子其實說不上漂亮,因爲過於緊張、手臂僵硬所以感覺不到重量,看上去又小又軟,克莉絲只覺得自己捧著的是一團布,外甥似乎會隨時從哪個沒包好的縫隙裡溜出來。
在場都是看過她沉穩那一面的,難得見她小心翼翼、似乎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的樣子,都忍不住笑了。
因爲夜已經很深,大家沒有打擾很久,互相道晚安散了。
愛德蒙注意到,年輕人沒有回到姐姐特意爲他留的房間,而是去了樓下。
他在樓道站了一會,等到了提著酒瓶上來的克莉絲,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克莉絲問:「您不去休息嗎?」
愛德蒙自然道:「年紀大後,對睡眠的需求就變得很少了。」
不必看就能感覺到對方的愉快心情,所以年輕人只是沉默了一會,就輕快出聲邀請道:「今天天氣不錯,一定很適合觀星,您要和我一起去樓上看看嗎?」
於是他們一起去了這座宅子的正中的閣樓。
閣樓的窗子很大,似乎莊園主人也很喜歡來此,打掃得很乾淨,不僅沒有堆放雜物,還設置了兩張安樂椅。
今晚的月亮亮度正好,能照亮閣樓,也不會過分爭輝,掩蔽星星。夜已深,沒有電燈的年代,身處鄉村莊園,只有蟲鳴微風,繁星璀璨。
克莉絲沒有分神給不飲酒的神甫,拿著好不容易找到的櫻桃酒輕哼著歌自斟自飲,過了一會才扭頭。
「我頭上有什麽東西嗎。」
說著,她下意識摸了摸頭頂兩側。
「沒有。」
神甫連忙否認,詭异頓了頓,才輕聲說:「你似乎很高興。」
克莉絲笑了:「當然。我做舅舅了嘛。」
從被班納特太太選定的那一刻起,克莉絲就天真幻想著未來將這份祖産扔給隨便哪個外甥,自己盡完責任就可以逃離這種遮遮掩掩的生活,找個地方恢復女裝。
雖然後來,班納特家給了她上輩子沒有的溫情,讓她有了惦念,再加上十二歲時去了倫敦,意識到女性身份的局限性,自己就死了這個心。不過習慣性盼這個孩子盼了整整十二年,一朝如願,克莉絲還是免不了鬆了一口氣。
兩位姐姐的婚姻都很幸福,以後說不定會有更多的孩子。
這樣一來,如果哪天自己遭到意外,浪博恩也會被交到對它有感情的人手裡。
不過即使有這些預備方案。對自己終點的規劃,克莉絲却從來沒變過。
正好她是最小的孩子,等到姐姐們全部過上幸福生活,擁有自己的家庭,給爸爸媽媽養老送終,她實現人生價值,這輩子沒算白來過,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當班納特家再也沒有她可以牽挂的人時,克莉絲自然身無所寄,無處可歸,到時候,她可以一路向著東方周游旅行。
就像這個英國和她上輩子淺顯所知的部分有非常大的差別一樣,這裡的故土,也不是她熟知的地方,而是一個完全沒有聽說過的王朝,欣欣向榮,國富民强。
她不會踏上那片土地,因爲那不是她想去的地方。相反,只要死在去東方的船上,她就永遠在回家的路上了。
克莉絲自認爲這個想法還挺浪漫的。
說完那句話後,年輕人突然就沉默了下來,只是盯著手裡的櫻桃酒,面上還噙著淺淺的笑意。
愛德蒙却突然想起了她在花架下哭的模樣。
茫然睜著眼睛,對自己落泪毫不自知,像是走失在人群裡無措的孩子,即使這樣也坐得挺直,瘦削的肩膀綳著。
心一下縮緊了。
他頭一次不想探尋什麽,反而找回了先前的相處模式,拉著她開始聊起星相來。
愛德蒙做水手出海時,就要靠著星星辨明方向,那時候他還以爲動的是太陽,後來從神甫那裡學過了天文,知道了地球自轉公轉等一系列知識後,整個宇宙就向他敞開了。
他講得深入淺出,克莉絲也聽得很有興致。
爲了隱藏身份,她要時時保持理智和清醒,自己已經不抽烟了,出於基本的社交考慮,還是需要喝點酒,所以刻意鍛煉過酒量,連伏特加也不在話下,這點櫻桃酒完全不會讓她喝醉。
但是黑暗和酒精,實在容易讓人産生一些欲望,尤其是在因爲心情高興和信任的人面前,多高明的政客也會心防鬆懈。
至少克莉絲就鬼使神差涌上了一股傾訴欲,或者說,話突然多了起來,而且想到哪說到哪。
「……那麽,您知道,我們現在看到的星星,其實都是來自不同時間的嗎?因爲光需要一段時間傳遞過來,被我們接收到時,或許相鄰的兩顆星,一個已經死去了,另一個還在壯年。只是因爲我們恰好坐在這裡,所以巧合讓這兩顆星星在眼前同時出現了。」
十八世紀時一位英國天文學家已經發現了光行差,克莉絲說起這個理論來也完全不奇怪。
愛德蒙專注看她,「不必說星星,兩個毫無關聯的人,能够在一個地方同時出現,然後相遇,就已經是最精密的概率學,也計算不出來的巧合了。」
克莉絲將新的一杯一飲而盡,撇嘴:「接不上話了就這樣拐偏話題,您真狡猾。我們聊天文,您說概率,還扯上人際了。那我也要換個學說。」
「就像我和您在浪博恩認識,表面上,我們是達西介紹的。說不定,我和您其實也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就像這兩顆星星一樣,只是有一個無形中的人恰好坐在那裡,無意看到了我們在一起呢。」
愛德蒙忍不住笑了:「所以你要開始和我聊哲學了嗎?」
克莉絲不管他,自顧自往下說:「這又讓我想到,有個東方人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變成了一隻蝴蝶,可是這個夢太真實了,所以很難說清,到底哪一個才是夢境。說不定是一隻蝴蝶夢到自己成了人,又突然驚醒了呢。」
剛來到這個世界時,不僅要應付性別問題,她還要面對穿越後遺症,努力將兩輩子的記憶習慣整合,有時候,克莉絲也會忍不住想,說不定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前世死去後的一場夢。
愛德蒙沉默了一會,靜靜看她再次陷入那種寂寥的氛圍裡,有意用調侃的語氣說:「其實我剛才夢到了你。」
克莉絲驚訝睜大眼睛,看著身邊的神甫,連敬稱也忘了,好奇問:「你夢到我在做什麽?」
「我夢到你變成了一隻兔子。」
因爲這個回答,克莉絲忍不住笑出聲來。
一片闃靜裡,笑音動聽,近在咫尺,像是垂耳兔的爪子輕輕柔柔扒拉著他的耳際。
即使在喝酒,年輕人也很機敏,所以就算因爲這句話笑得捂了肚子,還是精准找出了一個答案:
「所以,剛才您是在看,我腦袋上會不會長出兔子耳朵來?」
愛德蒙被點破所想,却幷不慌亂,面上平靜說:「以你剛才的理論,說不定你的確是隻兔子,只是夢到自己變成了人。」
看年長的神甫一本正經說著兔子,克莉絲又想笑,發現被他又拐偏了話題,這次還是拿自己的話噎人,也幷不生氣,只是抗議說:「爲什麽是兔子?我覺得我還沒那麽傻乎乎的。」
她突然看著他笑了,月色下,因爲摻了狡黠,雙目明爍如星。
「其實我很敏銳的。比如那天您雖然僞裝得很好,不過我還是發現了,您幷不喜歡那首歌,聽到甚至會很難受。」
年輕人不懷好意清了清嗓子,突然低聲唱起來,嗓音裡還帶著櫻桃酒的味道。
——我的心兒在狂跳。
這首已經聽過無數遍,被這個人唱了,就不一樣。
漫天星星,也只有這雙眼睛是獨一無二的。
即使發現真相,知道了年輕人的真面目,他也還是移不開眼,就像出海時會下意識搜尋北極星一樣。
只是,他的朋友也離他更遠了。
就像星辰,可望而不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