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étoies
因爲這個迫不及待蹦出來的小傢伙, 大家在賓利家又多停留了一天,才啓程繼續前往彭伯裡。
大姐夫腦回路很直, 所以臨別前克莉絲很大方向他打聽了賓利小姐。
「她在倫敦和姐姐一起度過社交季,可能要到狩獵期才回來吧。」
看來這位小姐算是徹底放下達西,去尋找更廣闊的森林了。
克莉絲莫名欣慰起來。
進了德比郡, 沿途的驛站都認識達西家的車,他們的速度就更快了。
管家雷諾太太早就在門房候著, 她是親眼看著兩位小主人長大的,這幾個月裡達西爲了特許結婚證奔走, 她也感受到了男主人的重視, 這會又看喬治安娜小姐也粘著嫂子,因此對年輕愛說笑的夫人十分敬重喜歡,向克莉絲也表示了熱情的歡迎。
「兩年前您和您的舅舅來這裡旅行,我就對您記憶很深,不過當初真沒想到會有這一番緣分。」雷諾太太認真感慨道。
女管家自然不知道主人曾在這座宅子裡進行了第一次求婚。
達西和伊麗莎白因爲這個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相視一笑。
到達彭伯裡後, 有了那座巨大的藏書室可以查閱, 克莉絲的論文正式提上了日程, 因爲彭伯裡的美景,每天的晨跑活動也變成了散步游覽。
達西家的大宅被修築在山坡上, 依山傍水,空氣清新,即使在七月也氣候宜人, 走進恢弘寬敞的房子, 內部的陳設也都風雅別致, 每一扇窗戶都像是一面畫框,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二姐夫的土地,花園林地,山谷溪流,每一個角度都有看不完的景致。
當初是爲了維護姐姐所以和德包爾夫人互懟,克莉絲現在也不得不承認,那句「同是紳士,差別大了去了」其實很真實。
達西先生不愧是女婿中的香餑餑,土豪中的戰鬥機。
這個年代開窗戶也是要收稅的,比起它的前身壁爐稅,稅務官繞著房子轉一圈就能計數,所以有了這個聽上去很荒誕的稅收。它的計費方式則有點像交電費,按照窗戶數量排列階梯收費,超過一個數量,每一扇窗戶的基本費就要翻個番。
克莉絲在倫敦貧民區就見過不少租客,爲了省錢所以乾脆用磚頭把窗戶都給填上了,這樣就能少一項開支。彭伯裡窗子多,某種程度也算是低調炫富。
對新住處的新鮮勁過去後,除了時不時從達西那裡瞭解一下議會改革的動態,克莉絲徹底投入到了論文中。
克莉絲沒有著急下筆。
聯想到國務大臣從義大利時就開始布置的這個大坑,她直覺事情沒那麽簡單。
前情報商人坐在房間裡,將所有書都從桌面清空,鋪開一張紙,寫著只有自己懂的符號,腦內開始推算老師會這麽布置的原因。
首先,在義大利時,費爾德侯爵已經知道的情報有哪些?
1.自己會在十月前往劍橋上學,而當初她本來隻打算休學一年,在浪博恩說服班納特先生,沒想到後來會出國游學,所以課程已經選好了。
——所以,「幫忙免除自己部分功課,隻考試不出勤就能拿到學分」成了誘餌,誤導她和《國會法》死磕。
2.達西在威克姆事件裡「無私」伸出援手,幷已經在賓利家和伊麗莎白重逢,老師雖然不瞭解伊麗莎白的性子,也猜中了自己家一定會有這門親事。
——於是,書單上有了那些自己只能在私人藏書室找到的絕版書。
結合這兩點,很顯然,老師的目的就是讓自己完全背下國會法,再順勢跟著出嫁的二姐來北方。
聯繫在中將家聽說的調兵鎮壓暴動,還有小報上突然多起來的關於議會改革文章,德比郡突然多出的閒散自由民,接著連達西都趕回彭伯裡坐鎮。
克莉絲騰地起身,將畫出的思維導圖在壁爐裡引燃了,火光明暗間,面色凝重起來。
北方的工業較南方發達,暴利之下涌現出了大批的商人和工廠主。也因此,相比平靜保守的南方,北方要重利也激進不少。
克莉絲最近滿腦子議會相關,腦內下意識就反饋了信息:早在上個世紀,下議院就已經有了幾十位商人出身的議員。他們首先通過各行各業獲取了大量財富,又以這些財富購置了地産,也做上了地主紳士。
克莉絲的大姐夫賓利先生就是這樣,通過父輩在北方積攢的財富,購置地産,娶了南方紳士的女兒,做到了徹底的階級躍升。
既然成爲了地主,就有了資本參與競選,而其中一部分人就因此進入了下議院。
掌握話語權後的人,當然想要獲得更大的利益。
隨著殖民擴張和資本發展,許多城鎮工業化發展,也有了更多的人力需求,圈地後失去土地的人們開始前往北方謀求生存,因此,北方的人口比南部要稠密得多。
不同選區的議員席位是不一樣的,人口遷移了,而選區分布還停留在南方比較繁華的年代,甚至出現了一個選區被海水淹了大半,只有三十個居民,却有兩個席位的極端情况。
這樣的前提下,要求改革的呼聲自然越來越高。
看來北方有事情要發生了,國務大臣早就嗅到了這一發展,說不定還篤定這次改革一定會成功,所以精心布置了一切。
他就像是在放風箏,發現恰好有一陣風將起,要趁著這個勢頭,牽著綫,將自己送上去。
聯繫到這個可能,克莉絲呆住了。
所以……他老人家根本沒打算給她什麽大學緩衝時間。所謂的「有益的實習」,其實就已經要把自己往那條路上引了。
克莉絲陡然想起老師信上那句話來。
——「青春是寶貴的,我絕不會讓你閒著。」
克莉絲:「……」
是絕不會讓我的腦細胞和頭髮閒著吧!
雖然猜到了真正意圖,但是老狐狸肯定不會平白無故提這一句,論文還是要寫的。
思路和議題還是給神甫看的那一版,按道理來說,現下本來應該做數據收集整理工作,雖然不費神,但是也最枯燥也繁雜。尤其算著社交季結束的時間,到時候師母估計就要傳召自己了,克莉絲的壓力變大了不少。
不管是哪個時代,截止時間都是督促人發奮的原始動力。
於是繼佛羅倫薩的半年高三生活後,克莉絲又直接跳到了本科畢業論文籌備階段。
上輩子「英年早逝」「中道崩殂」,某種程度上來說她非常惜命,從隨身帶槍,枕頭下放匕首也可見一斑。
所以克莉絲不熬夜,但是只是相對現代生活而言,在這個只有蠟燭煤氣燈的時代依舊算晚睡了,每天早上也起得特別早。
雷諾太太就憂心忡忡對女主人說,看到小班納特先生挂著一腦袋小紙條,脚步虛浮摸進水房給自己沏咖啡。
第二天餐桌上,克莉絲慘遭三個達西會審,體會了一番威廉這種科學狂人可能已經習以爲常的痛心疾首目光。
克莉絲從來不和關心作對,她把自己每天的日程計劃擺明瞭,也說了一番這篇論文的重要性和截止時間最後總算獲得了親姐的拍板同意,表示在生活方面全力支持她,克莉絲必須儘快將論文寫完。
作爲退讓代價,等到九月狩獵季,就要好好休閒,不能再進藏書室。
因爲「這種事情去問夫人。」「我聽嫂子的。」二連支持,短短一個多月下來,伊麗莎白已經成爲了彭伯裡食物鏈的頂層,她發了話,克莉絲總算是能心無旁騖忙自己的事了。
莊園早餐時間都比較晚,於是克莉絲過上了每天四頓的生活。
除了用早餐前的散步維持運動量,其餘時候她都泡在了在藏書室裡,伊麗莎白閒暇時會親自給她送水果,兩個人在藏書室的大桌案邊聊會天,算是督促她休息一會。
可能是那天晚上哪個哲學話題讓布沙尼神甫想通了,自從看過星星後,他似乎又恢復正常。到彭伯裡後他也忙了起來,再加上他是素食者,從不與他們一起吃飯,連達西也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位房客,還問了幾句。
克莉絲在一邊聽到才反應過來,自己最近即使這麽忙了,和神甫倒是每天都會見面。
對方的生活和她一樣規律,成日早出晚歸,出門剛好能碰到她下樓喝咖啡,晚上回來也會在藏書室門口遇到要回房的自己。
兩個人像是發展出了默契,每天互道早安和晚安,匆匆交流一番又道別,開始或者結束一天。
寫到「關於《國會法》議題終稿之打死不改再算錯數據我就寫遺書」版那天,終於謄抄完稿,克莉絲坐在藏書室裡,沒有歡呼,而是長鬆一口氣,伸直手臂直挺挺在桌子上脫力趴下了,已經頭髮被壓得翹起,扎進領巾,撓得脖頸酥酥癢癢的。
克莉絲心中默默流泪。
太好了,她的頭髮還濃密如初。
八月午後的陽光非常溫暖,大功告成實在讓人心神放鬆,把論文裝好後,她看著那本來自加德納外公的《國會法》,發現因爲夾滿紙條已經可以當枕頭了,决定打一會盹。
這一覺直接睡到了下午四點。
有過類似體驗的人一定深有感觸,如果午休一不小心睡過頭,還在一間空曠的屋子裡,茫然裡還會涌上一陣孤獨無依的寂寥感。
小憩醒來的人却幷沒有體會到,相反,她受到了很大的驚嚇。
「神甫先生……您在這裡多久了?」
年輕人睜大還有些惺忪眼睛,因爲剛睡醒,頰邊微紅,還有頭髮留下的淺淺印痕。
年長者聞言,合上手裡從打開就沒翻頁過的書,溫和道:「沒有坐太久,再過一會就要降溫了,所以我正準備叫醒你。」
神甫的目光清澈專注,背著光,在暮色中沉靜看著她。
被這雙黑色的眼睛看著,克莉絲下意識垂了眼,一下看到了他手裡的書。
——《用幾何學方法作論證的倫理學》
她好奇問:「您最近在看斯賓諾莎嗎。」
「只是在回顧。我的老師是一位非常博學的神甫,我遠遠不及他,他對很多書都倒背如流,這是其中一本,剛剛在書架上看到了,忍不住拿下來看看。」愛德蒙懷念道。
神甫這個年紀,他的老師肯定已經不在了。
克莉絲忍不住感慨了一聲:「您的老師一定也很溫柔慈藹吧。」
溫暖乾燥的風輕輕送進來,揉了她柔軟垂順的頭髮。
愛德蒙才發現,一個多月裡,年輕人因爲太忙,都沒有去剪頭髮,頭髮已經從原本的過頰變得快要及肩了。
注意到他在打量頭髮,克莉絲捏起一縷,也嚇了一跳,「看來明天得找人幫我剪一下了。」
瑩白修長的手指穿過烏黑的秀髮,色彩對比下鮮明奪目,不自覺讓人將注意力移到面頰,太陽透過薄紗窗簾映出朦朧的光,使五官輪廓都變得柔和,加上這個不長不短的髮型,精緻面龐有種介乎性別之間驚心動魄的美。
愛德蒙突然說:「不如我現在幫你剪吧。」
克莉絲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用輕快的語氣委婉拒絕道:「在家時,一直都是麗萃幫我剪頭髮,如果出嫁後突然就不找她了,她會生氣的。」
剪頭髮得解掉領巾,雖然喉結有無幷不是特別重要,但是她這麽多年戴領巾遮掩習慣了,在陌生的環境裡讓脖頸裸露會讓她很不自在,二姐知道真相,克莉絲在她那裡會放心一些,所以還是打算找她幫忙。
聽到是二姐幫忙,他不自覺鬆了一口氣,像是一個守財奴,不小心從珠寶匣窺見一絲驚艶,於是趕緊合上,只想珍藏在心裡,不讓任何人見到。
論文忙完,這次會面裡,克莉絲終於得空問愛德蒙最近在忙什麽。
「我最近在拜會化學公會結交的英國筆友,」順便學習怎樣毫無破綻僞裝成一個英國人。
克莉絲笑了,「我也覺得最近您的英語變得地道了不少。」
對方似乎很放心她的功課進度,不再像在浪博恩時每天見面都會問需不需要幫忙,這會也不說論文寫得怎麽樣了,而是聊起了彭伯裡的風景,問她更喜歡這裡什麽樣的景致。
後來不免就聊起建築來。
「城堡,莊園,或許你喜歡帝政風英式建築?」他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問。
做夢誰都會,就像被問「中了一個億想做什麽」,認爲這種問題不過玩笑,克莉絲理所當然回答了城堡。
莊園她住慣了,至於帝政風房子,等到倫敦事務變多,她自己也肯定會買一棟,以後姐姐們在倫敦落脚也不用一直麻煩舅舅家了。
聽到回答與自己的計劃相合,愛德蒙忍不住笑起來。
克莉絲看了一眼天色,又好奇道:「您今天爲什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愛德蒙突然收斂了笑意,眼底籠上了憂鬱的影子。
「我是來道別的。克里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