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Uys色
按照現在的匯率, 一百萬法郎接近四萬英鎊, 再加上杜朗那裡換到一千五百的金埃居, 還沒算那個「威爾莫勛爵」能賣的價。
單這次法國之旅, 克莉絲已經賺翻了。
可惜她開心不起來。
從索漠到馬賽的路上, 前半段克莉絲還在爲信的內容感動(銷毀前她已經背下來了), 等逐漸接近馬賽城,雖然堅信葛朗台夫人絕不會將發現說出去,但是被老狐狸識破的心理陰影又爬上來了。
這段時間下來,克莉絲也差不多想通了, 幷不是說將其他人當做傻子,只是自己兩世積累,僞裝幾乎成了她的本能,能輕鬆瞞住99%已經非常成功。像是那位老紳士那樣的人到底是極少數,而葛朗台夫人能猜到自己最大的秘密,則全憑那份長久寡居生活鍛煉出來的敏銳直覺。
但是一來法國就接連遇到這樣的人,發生這兩次掉馬事件,她的運氣也太「好」了吧。
克莉絲現在開始慶幸自己馬上就要去義大利了。
抵達馬賽城時,給歐也妮的回信剛好寫完,內容很尋常, 只是感謝了她在這次旅途對自己的照顧, 最後添了句「剛剛離開我就已經開始思念你了」,托付車夫幫忙帶回去。
信上還特意噴了香水, 車夫剛接過就一臉意會, 好好放在了車上, 表示一定會親自轉交給夫人。
旅行總是興致勃勃出去,歸途筋疲力竭,加上一路車馬顛簸,克莉絲沒有四處亂轉,叫了街車直奔市長府。
看出她很累,市長夫人很體貼沒有多問她這次旅行怎麽樣,反而叫女僕拿來了餅乾和白葡萄酒,讓她先墊一些再去休息。
即使這樣克莉絲也還是堅持讓水房送了一小盆熱水,隨意擦過,才倒頭睡了。
因爲自己把行李都隨身帶著,房間也就可以隨便收拾,床鋪似乎剛剛曬過,非常蓬鬆好聞,克莉絲一覺睡得特別香,再睜開眼時,天色已經全黑了。
腦子還不太清醒的人溜下床,頂著亂翹的短髮,被要著火的嗓子催促著去外間找點喝的。
推開臥室門,看到坐在桌邊看書的逃犯,手裡還攥著門把,克莉絲緩緩瞪圓了眼睛。
——這人怎麽還沒走?!
男僕還是頭一次看到保守英國人穿著睡袍的樣子,也楞了一下。
有一陣不見,少年變化不大,連盛夏中部的陽光也沒把他曬出小麥色,倒是頭髮變長了一些,過了頰畔,個子看上去又高了一點,因爲穿著胸口堆叠花哨裝飾的寬鬆綢衣,整個人像是穿著繁複洛可可服裝的貴公子。
看清自己後,本來還睡眼惺忪的人瞬間清醒,很快就臭著臉甩上了門。
這種莫名其妙的少爺脾氣也不是頭一次領會了,愛德蒙幷沒在意,想到年輕人醒後都會口渴,還是出門替他找檸檬水。
既然不打算走,他爲什麽特意提出要留在馬賽?
一邊憤憤綁束胸,克莉絲忍不住開始腹誹:逃犯難道被牢獄生活磨平,現在波旁王朝又穩如泰山,所以放弃奮鬥,就安心在自己身邊當一輩子男僕了?
找了一件比較簡單的衣服套上了,克莉絲才出門,非常順手接過遞來的杯子。
檸檬水很清爽,飲盡時淡黃色檸檬片滑下來,她仰頭將那片檸檬叼了,咬一口,因爲酸味刺激皺起臉,整個人就清醒過來。
愛德蒙自然將漱盂伸過來,讓克莉絲把檸檬片吐掉,另一隻手的熱毛巾已經遞了過去。
幾個月的主僕相處裡,兩個人這樣做過無數次,配合起來很默契,連眼神交流都不用。
這一套做完,克莉絲終於心平氣和了不少。
年輕人直接往桌上一坐,讓雙腿懸著,恰好能够俯視坐在椅子上的年長者。
似乎因爲夜深了,男僕沒有綁發帶,深色的及肩長髮微鬈披散著,原本堅毅的面部輪廓被暖色光映得柔和,抬眼看她,面帶疑惑。
克莉絲這會冷靜下來想了想,現在手裡錢多了,先前的計劃就可以從清單上删掉了,自己完全可以直接雇一整艘船在地中海跑。
權衡一番後,爲了一個政治犯也不值當冒太多風險,她放弃了本來想要攤牌的打算,轉而說:「明天收拾一下,和其他人道別吧。後天我們出發,坐車去戛納,在那裡搭船到裡窩那。」
愛德蒙吃驚說:「不去熱那亞了?」
因爲原本計劃停在熱那亞,他本來打算一路陪少爺去羅馬,再想辦法轉到裡窩那,結果現在直接去裡窩那……
寶藏就埋在基督山島,而裡窩那到基督山島實在太近了。
克莉絲點頭:「市長夫人告訴我,我這次出國的看護人已經先一步到了羅馬。所以會有船在裡窩那專門接我,我們隻停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走。」
這個年代交流都靠寫信,電話電報還沒發明,而因爲消息滯後導致計劃突變也很正常。
愛德蒙被看護人這個詞敲醒了。
年輕人社會經驗不足,所以會輕信自己,招攬了一個逃犯。
他身後的看護人却一定會查自己的底綫。
不能再等下去了。
不能再用這種平靜的生活消磨時間和意志了。
等到了裡窩那,他必須離開。
小班納特先生的人緣實在很好,臨別那天,市長府所有人都很不捨,有的女僕還在後頭偷偷抹眼泪,一路出去,被教了打牌新玩法的憲兵也向她脫帽道別。
市長正好有了難得的休假,打算夫妻倆帶著外甥沿著海岸散心,大家結伴出行,正好用馬車將她送到了戛納的碼頭。
和市長還有市長夫人又一次鄭重道別後,克莉絲看向了威廉。
綠眼睛發明家問她會在義大利待多久。
克莉絲說:「大概到明年四月吧。我想好好感受一下羅馬狂歡節,不過我更想回家過十八歲生日,之後就繼續上學。」
威廉靦腆笑了:「那正好,到時候我們倫敦見。」
克莉絲驚喜問:「你决定回國了?」
威廉點頭,說曾經鼓勵他參加考試的教授最近繼承了一筆巨額遺産,如今終於可以潜心做研究,正計劃出資建一間實驗室,突然想到威廉,所以來信邀請他回去完成學業,順便做他的助手。
克莉絲自然恭喜他,又跑到一邊向登記員借了紙條和筆,把自己在羅馬的地址和浪博恩都寫了下來。
「也能給我一份嗎?我會常常給你寫信的。」有個女聲在一邊微笑說。
居然是那天杜朗派去請她跳舞的姑娘。
克莉絲心裡驚嘆這個人表現得這麽戲劇,辦事還是這麽穩妥,把自己的計劃變動重新也寫了一份,遞給紅裙子的女孩子。
女孩子收好了紙條,笑眯眯說:「現在任務結束了。」
接著猝不及防踮脚給了克莉絲一個貼面禮道別。
回去把紙條遞給威廉時,發明家突然漲紅臉,向她指著頰邊示意。
克莉絲抬手一摸,指腹一片紅色,像是少女羞紅的面頰,頓時僵了身子。
市長拍了拍她的肩,大聲笑著調侃道:「你這種漂亮小夥要小心啦,法國姑娘還浪漫得比較含蓄,只是玫瑰,義大利的姑娘就是熱情的烈火,不小心被纏住可就回不了家了。」
這次連市長夫人也掩面笑起來。
好吧,看來因爲她這次和葛朗台夫人回去,很多笑話已經解禁,可以隨便開了。
汽船只是暫時停靠戛納,很快出發的汽笛聲響起,又一一擁抱後,克莉絲帶著唐泰斯登船,直到市長一行人成了天際的小點,兩個人才拿著船票找房間。
因爲行程趕,臨時加塞了他們兩個人,能够有票已經不錯,克莉絲看了上面寫的「中等艙」,覺得也不是不能接受。
就是沒想到中等艙的連號是要在同一個房間。
這艘汽船本來就是客船,和克莉絲來時坐的那種完全沒有可比性,房間挨著房間,隔音很一般,走在過道裡還能聽到屋裡傳來的聊天聲。
中等艙布局看上去有些像是高鐵臥鋪,拉開門後只有兩張懸吊著的床,一扇小小的舷窗透出幾絲光。
克莉絲扒亂了頭髮,長嘆一聲:「只能將就幾天了。」
愛德蒙住過地牢,對任何住宿環境都能飛快適應,已經塞了行李,轉頭問:「您睡上鋪?」
克莉絲點頭。
連稻草堆都能安眠的人把下鋪墊褥都抽放在上鋪,用手壓了下,還是有點硬,開始發愁大少爺今晚能不能睡著。
潔癖又保守的少爺當天果斷放弃了公共浴室,更不想不洗澡就換睡衣躺在髒兮兮的床上,隻鬆了領巾,蓋上外套就睡了。
夜裡,地板上傳來了沉沉的響聲。
愛德蒙在聽到聲響瞬間就警惕睜開了眼睛,憑著夜視能力看清了地面的人形後,頓時掩面笑出來。
兩輩子都沒睡過這麽小床的人裹著被子站起身,表情不善一脚踹過去。
少爺力氣不大,鬆鬆軟軟踢過來,很快又悶聲悶氣說:「你上去睡。」
一番折騰後,第二天早上,小班納特先生果然一臉睡眠不足,沉著臉坐在餐廳裡看報。
愛德蒙只好跑了一趟甲板,聊著航海話題,輕鬆和船上的大副搞好了關係。
不過很可惜,上等艙確實沒有空房了。
得知這個消息,少爺看上去想說點什麽,不過很快又怏了。
無非是想要花錢換房間,不過好在還有些小聰明,知道不該在這樣人多眼雜的地方露財。
也沒想到客船會是這樣的環境,愛德蒙只好一直陪著克莉絲,在裡窩那上到特意來接她的帆船。
馬上,這艘船就要去羅馬了。
晨光熹微,遠遠沒到年輕人起床的時候,船上已經開始折騰著起航了,愛德蒙頭一次違反約定,走進了克莉絲的臥間。
顯然那位看護人非常富有,新船的環境好了很多,年輕人睡得很香,短髮散亂著,淩亂掩了面頰,睡姿也很孩子氣,一隻手壓在枕頭下,呼吸非常均勻。
男僕隻站在一邊凝目看了少爺半刻,在床頭櫃放了一杯檸檬水和一張紙幣。
他走得無聲無息,在下船的瞬間,床上的人緩緩睜開了眼睛。
借著微光,她一眼看清了杯子下那張紙幣的面額。
——數目還算大,完全足够將他沒有履行的雇傭期部分抵還。
將枕頭下的匕首重新推刀入鞘,克莉絲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了。
唐泰斯下船時,沒有驚動任何人。
畢竟他的行李很少。
市長府帶出來的男僕衣服以後再也用不上,所以放在了船上,穿的還是流落荒島時的那套衣服,現在已經被他縫補得很好,完全看不出來原來的樣子了。
剩下屬他自己的,就只有潔癖的年輕人絕不會要回去的斗篷,和小班納特先生挑了半天才送他的發帶。
愛德蒙唐泰斯站在瞭望塔的陰翳裡,一直看著那片潔白的帆開遠,就像是那天第一次見面的逆演。
向著他的小朋友道別。
他從地獄裡爬出來時見到的第一個人,在他懷疑世界後第一個向他伸出手的人。
他的患難之交。
他年輕善良的魯濱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