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Uys色
克莉絲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直球打懵, 還沒反應過來,葛朗台夫人自己却先紅了臉。
終於意識到這句話有些不妥, 她幾次要張口再解釋,只是背後緣由實在無法在人前說出來,還是克莉絲給她遞了個臺階。
「看來我很像您的一位晚輩啦?這種關愛之情本來就是很難抑制的,所以您不必在意。這也實在讓我受寵若驚,不過可惜, 我已經有其他旅行計劃了。」
議員聞言,在一邊露出失望的表情。
時下社會對情人情婦容忍度極高,不論男女, 這種文化在法國和義大利尤其盛行。不僅是寡婦, 即使是丈夫還在的,說不定都會擁有好幾位情人。而男人身邊如果沒有一個女人替他主持沙龍, 有時候也會被質疑魅力。
貴婦有時會養個有才華却落魄的作家或者畫家,青年公子同樣會被成熟風韵的女士引導,甚至介紹年輕人往更上的圈子爬。
聽到克莉絲的婉拒,葛朗台夫人反而鬆了一口氣, 衝她露出一個柔和的微笑,因爲裝扮簡樸素淨,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寡居的富婆, 倒像是修道院裡虔誠的修女。
不過真的有這種偏好的女性,也不會這麽直接說出來, 這下克莉絲可以確定, 她肯定不是要和自己發展那種關係的意思了。
這種女富豪居然還能拜托到她頭上。實在不能讓人不好奇。
沒等她想太多, 愛德蒙穿過重重人群,走到她身邊,用只有他們幾個人才能聽清的聲音道:「先生,市長有事找您。」
克莉絲露出抱歉的笑容,衝議員和葛朗台夫人告辭。
不過他們却沒往大廳的前部走,反而走到了一邊的懸空露臺上。
克莉絲一下意會到,男僕這是來幫自己解圍的。
雙臂撑著石雕欄杆,看向花園正在跳舞聊天的僕從,被燈籠透出的五顔六色燈火映得影影綽綽,有歡聲笑語被夏夜的風傳來,克莉絲好奇問:「你不去和他們一起玩嗎?」
他是她的貼身男僕,肯定是沒有任何工作安排的。
愛德蒙只說:「我和他們語言不通。」
克莉絲撇嘴,「跳舞就是一門用來交流的語言,還是說你不會?」
神甫是神職人員,教士自然不會跳舞,水手唐泰斯忙著掙錢養家,當然也沒有機會去學。
他只好乾脆承認了。
對此,年輕人毫不留情笑出來,笑音和著遠處清脆的打擊樂器,似乎因爲今天心情很好,所以難得直率評述他:「你這個人真是矛盾又複雜。」
明明看上去貴氣,却不會跳舞,明明是個逃犯,却根本不著急離開。
自顧自感慨後,也根本不想聽這個人繼續編,克莉絲已經又起了一個話頭:「剛剛的夫人邀請我去她家做客,我想了下,去中部的話,好像正好可以沿路游覽花海?」
已經决定復仇,既然年輕人要去游覽熏衣草,愛德蒙順勢說自己有花粉症,爭取了這段時間,最好在離開法國前徹底查清當年的事情。
他也想最後回家看一眼。
但是他真沒想過會讓少爺這個倒黴蛋一個人羊進虎口。
强盜逃犯混混,紅燈區的女人,現在終於輪到富有的寡婦了嗎。
借著機會觀察男僕的表情,克莉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果然,她和葛朗台夫人非親非故,一旦被聯繫到一起就很容易往那方面偏,就連男僕這種正直無趣的革命領袖都會想歪。
愛德蒙錯愕看向她時,年輕人已經脚步輕快回到大廳,很快又被女孩子們包圍了。
第二天夜晚,愛德蒙再一次看到克莉絲踏上了通往那條街的方向。
這次明目張膽多了,甚至坐在院墻上衝他脫帽致禮。
有了地頭做兄弟,克莉絲這次來紅燈區非常有排場,剛踏上那條街就有人恭恭敬敬迎上來,引她去了原先俱樂部的樓上。
克莉絲到的時候,杜朗正坐在大書桌後吃一盤意面。
「你這個時候才吃上晚飯啊。」克莉絲感慨了一聲,對自己拿這點小事打擾他莫名有點不好意思。
看來老大還真沒那麽好當。
杜朗滿不在乎點頭,看清她提著的手提箱,隨便兩口解决,把餐盤往小弟手裡一塞,一伸手把桌面的文件都掃開了給她放箱子。
「帶了什麽好東西?」
等小弟離開後,克莉絲才把手提箱打開了。
「你哪來這麽多護照!全是真貨嗎!」
杜朗幾乎從凳子裡彈起來,看清後眼睛瞪得更大了:「還都是英國和英國屬地的。」
成功引領了工業革命,領土和殖民地的面積占全球五分之一,又在反法戰爭中擊敗拿破侖,現在的英國是當之無愧的世界第一强國。
因此,英國的護照很受尊敬,非常吃香。
杜朗以前經手過一張,知道大概黑市價格。
所以這小子根本就是提著一箱子錢滿法國跑。
克莉絲解釋:「我幫過不少人偷渡,他們都因爲各種事情在國內待不下去,換新身份後,護照也沒用,我就都低價收下來了。」
在英國境內肯定不會有人要這種有問題的證件,但是到了境外,沒有互聯網的年代,什麽都沒法查證,價值就高了。
杜朗嘖了一聲:「你好像早就料到有出國的這一天了。做什麽都走一步看十步,不累嗎。」
克莉絲沒搭茬,伸手拍了拍箱子上沿:「我知道你現在吃得下這些,所以估個價,幫我轉手吧,親兄弟明算帳,你的抽成按正常價格算。」
「這麽信我?」地頭故意說。
情報販子開始面無表情複述,連他的口音和語氣都學了十成十:「這次多虧了你,以後只要你開口,兄弟我一定——」
「停停停!」
當時腦子熱說了這種戲劇裡才有的臺詞,現在換自己聽確實很傻氣,杜朗悔不當初,大聲嚷:「我現在就幫你算!」
重操本行,一邊向她確定每一本的細節,杜朗很快就給她估了價錢,又問她支付方式。
克莉絲想了想:「你能不能開義大利那邊的支票?」
「這個沒問題,地中海的你隨便挑。」杜朗拿了貯水筆簽字,一邊隨口問,「你要去義大利了?」
克莉絲點頭:「游學旅行,一直待在一個地方也沒意思。」
前些天她已經收到了羅切斯特的來信,他們臨時要參加一個婚禮,所以原定時間將由市長替她安排可靠的船去熱那亞,那裡有間客房常年給羅切斯特留著。
等他們會和後,再結伴去羅馬。
杜朗把東西收下,又將箱子還給她,特別拿出一本:「這個太特殊了,我還沒算,等我談到足够高了再結給你。」
克莉絲凑近看,發現是那個「威爾莫勛爵」。
這一本的確很特殊,描述含糊,因爲這個主人本來就是個大衆臉,小時候就跟著船到處走,在國內沒有親朋好友。他聽說有爵位繼承才回到英國,結果發現只有一個虛名,這爵位背後還有債務,乾脆一分錢不要直接甩給情報販子,只要她幫忙找最快去美洲的船,還表示一輩子都不會回歐洲了。
非常乾淨有身份的護照,任何人都能輕鬆頂替,如果願意償還那點錢,即使在國內也沒有後顧之憂,能賣個很好的價錢。
現在還缺錢,她也沒和杜朗客氣,更相信他的能力,不如全權交給他去講價。
「下半年我會去一趟熱那亞,你留個地址,到時候我們再聯繫。」杜朗說。
克莉絲很乾脆寫了那家客店的名字,點頭:「到時候我請你喝酒。」
之後,克莉絲又向杜朗打聽葛朗台夫人。
「她家裡有當地最大的葡萄酒莊,再加上她一個人寡居,桑切茲覺得說不定很好騙,所以親自去請她來了馬賽。」
「不過我覺得沒這麽簡單。當地有個特•法勞豐侯爵盯上了她的錢,全鎮人都認爲她要再嫁了,這個時候出來,應該是順便躲清靜。」
克莉絲恍然。
所以,她是恰好長得很像葛朗台夫人會喜歡的類型,如果帶回去,剛好能當一個說服力很强的擋箭牌?
既然葛朗台夫人的打算這麽單純,克莉絲這時候反倒對她的提議感興趣了。
她本來就不打算騙婚娶妻,男女交往上的名聲對克莉絲而言就變得無所謂起來了。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因爲男性的身份,不論外面怎麽傳,她都不會吃虧。
克莉絲所處階層稍高一些,看著就是不缺錢的少爺,葛朗台夫人年紀不過三十幾,也足够好看,兩個人大概相當,也不會有人認爲是財色交易。這種誤會和韵事反而能徹底坐實她是個男人,葛朗台夫人遠在法國中部的蔽塞城市,國內也沒人能向她求證,即使有事發的一天,更加不會牽連到她。
於是克莉絲拜托杜朗幫忙,讓她們隱秘見一面。
桑切茲不少勢力都落到了杜朗手裡,他沒費多少工夫就幫克莉絲成功搭上了綫。
兩天後,克莉絲獨自去了葛朗台夫人住的地方。
結果見面時,兩個人都很吃驚。
葛朗台夫人顯然是沒想到,要來「談生意」的是那天有一面之緣的小紳士。
克莉絲的驚訝就完全是因爲這位女士的生活狀况了。
千萬富豪居然住在一家非常陰暗逼仄的客店裡,一邊點著的蠟燭很昏暗刺鼻,甚至比不上小酒館裡的質量,餐盤裡規規矩矩放著半塊麵包,小心和醬汁避開了,似乎要留待到明天再吃。
年輕人的打扮與附近格格不入,一下又喚醒了第一次見到堂弟的記憶,葛朗台夫人目光閃了閃,輕聲堅定說:「拿儂,去點一支白燭來。」
這次,她可以自己做主招待客人,不必看父親的臉色了。
上了年紀的女僕應了,走下去找客店夥計買了白燭,摸黑到門口才擦亮,一下映亮了屋子,看清克莉絲後,禁不住低低啊了一聲。
「這位先生真標緻,就像,就像侄少爺。」
克莉絲忍不住好奇問:「我和您說得那個人真的長得很像?」
葛朗台夫人露出極淡的微笑,解釋說:「其實面上生得完全不像,只是我們一直待在外省,見過的風雅城市公子太少了。」
「您從沒去過巴黎?」
「沒有。」似乎知道克莉絲在驚訝什麽,葛朗台夫人繼續道,「之前一直有我……丈夫幫忙管理,我父親生前還有一位銀行代理人在巴黎,我只需要寫信吩咐他們去做就好了。」
克莉絲沒有在乎這些細節,把自己的來意說明了。真實目的不能說,知道自己編出什麽理由,對方都不一定願意信,索性拿出情報販子的態度直接談價錢。
再說了,如果要和威廉合夥,她也確實需要一筆啓動資金。
「你……不擔心嗎?」葛朗台夫人驚訝看向打扮體面的小紳士。
他看上去可根本不像缺錢的樣子。
克莉絲反問她:「我是男孩子,所以那些人不但不會說我,甚至會別有用意向我試探您的把柄。反倒是夫人,您不擔心嗎?」
能問出這種話,看來這個男孩子沒什麽壞心思。
葛朗台夫人隱了打量,面露無奈:「我明白,也早已不在意這些了。索漠那樣的地方,風言風語根本就不可能停止,隨時能把一個人衝垮。如果太在意閒言碎語,我就不會在這裡了。」
和只是貪圖自己財産的男人結婚時,她提出的要求就是不履行妻子職責。一直與丈夫分居實在太不尋常了,而所有人都認爲是她有疾病,反而同情那個男人。
男人去見上帝不到兩年,現在又有一堆人盯上了她的財産,而只要她還在,那些貪婪的目光就永遠不會停止。
——「照顧好一切,到那邊後向我交帳。」
父親臨終的話在耳邊再次響起,葛朗台夫人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必須守住這些錢。
克莉絲驚訝發現,像是想到了什麽,葛朗台夫人就飛快同意談談這個雙贏的交易,甚至開出了八十萬法郎的高價。
談起生意時,女人那副恬淡的面容瞬間變得堅韌從容起來。
「這筆錢是我一年的年金,如果能用這些錢換來下半生的清淨,反而是我賺了,所以你不必擔心我賴帳。不過我的條件也很苛刻。」
克莉絲對此幷不意外,一個女人無依無靠,和丈夫顯然也是互相提防的關係,能一直堅持到現在,財産還沒有被侵占瓜分,當然有自己的本事。
交易就是互相試探的過程,畢竟是去葛朗台夫人自己的地盤,克莉絲當然需要借機觀察瞭解這位客戶。如果玩不過這位夫人,她也會直接走人,所以很爽快示意葛朗台夫人說下去。
「第一,我已經决定終生保持童身,私下必須有我們三個人同時在一起,你如果做出一點逾矩的事情,就會被趕出索漠。拿儂是做慣力氣活的,家裡的牛都不是她的對手。」
這點克莉絲當然求之不得,於是她點頭應了。
「第二,你做出的任何關於我的决定,都必須事先告知我。」
克莉絲:「沒問題,既然向我支付傭金,那麽您就是委托人,我知道底綫在哪,不必擔心。」
「第三,你只能一個人和我走,不可以帶其他隨從。」
「基本就是這些了,如果你有任何异議,我們就當做沒有今天這次談話。」
克莉絲笑了。
「看來我們都很擔心對方會做出點什麽。不如讓名譽替我們見證吧,您的姓氏有名,而我在市長那裡有擔保,只要我們結伴出發,一旦哪一個出事,都會聯繫到另一個人頭上,傳到各自的家鄉去。」
於是這次旅程就定下來了。
之後,爲了弄清楚具體情况,克莉絲瞭解到了葛朗台夫人唯一一次戀愛經歷。
非常俗套的故事。
中部富豪家中的獨女和巴黎來的花花公子堂弟,堂弟家中破産來投靠,姑娘不僅義無反顧愛上了他,還不顧慳吝父親會有的懲罰,拿出自己所有的錢,資助他出海闖蕩。
之後的發展,拿到話本裡就是書生進京趕考,中狀元後娶公主,只有一紙休書給苦苦等在家中的商戶小姐。
這次,商戶小姐沒有尋死覓活,而是果斷向巴黎去了一封信,用錢斬斷過去的一切,非常實際選擇了會爲財産充當自己一條狗的男人。
克莉絲覺得,這位夫人其實已經看破了那個變得自私勢利的堂弟,將他與自己曾經愛過的青年徹底割裂開了。
舞會時葛朗台夫人看她,說是看和堂弟氣質相似的人,不如說是在看過去的自己。
出發當日,將小班納特先生一直送到埃克斯門外,男僕一路欲言又止看著年輕人,最後還是忍不住將她拉到一邊,半刻後才艱難道:「您一個人去,會不會不太安全。」
克莉絲語氣無所謂說:「葛朗台夫人很富有,這個姓氏似乎在法國挺有名的?既然很多人都知道她家在哪裡,我正大光明去,沒什麽不安全的。」
就是因爲富有才不安全啊!
愛德蒙實在不知道少爺那些天的消沉是爲了什麽,但是事情發生在紅燈區,想必也不是什麽好事。
所以是被壞女人騙過後徹底自暴自弃,轉而向溫柔年長的女性尋求精神安慰了嗎。
男僕心情複雜,一直看著少爺吹著口哨滿臉開心騎著馬走遠,才轉身回馬賽。
接下來的路途裡,克莉絲頭一次切身體會到,有一個不合拍的旅伴是多麽痛苦。
就像她那天看到的一樣,葛朗台夫人和她的僕從們都非常節儉,喝咖啡時連糖放幾塊都要精確控制,一路上能投簡單的客店就絕不住舒適的旅館。
看葛朗台夫人這次開價,也不是吝嗇的人,這麽大一筆家業在手裡,沒想到活得這麽爲難自己。
在天花板的蜘蛛落到自己碗裡後,年輕人終於忍不住了,悶聲悶氣說:
「我現在知道您家的財富是怎樣聚集起來的了。」
葛朗台夫人先是吃驚看她,很快明白了這番英式調侃,瞬間漲紅了臉:「這樣吧,你有需要就向拿儂從傭金裡支取,事成之後我會全部爲你補齊的。」
克莉絲:「……」
她都親自上門了,原來不包公費旅游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