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amireux
在荒島時, 親眼看過愛德蒙輕鬆在海裡捉魚,沒有調味料煮出魚湯,用魚刺都能縫衣服, 克莉絲那時候還將他當做非常適合栽培的手下, 完全是用面試官角度感慨, 這個人野外求生能力還不錯。
現在心態和過去完全不同,將目光從他身上放在他們之間後, 克莉絲終於發現,自己似乎是被他照顧得有些過頭。
當初男僕不告而別, 她花了很久才適應找不到他。
現在距離更近,也更危險了。
再這樣下去……
心情紛亂回到四樓, 被告知連她的洗澡水都幫忙放好後, 懷疑人生的人腦子一熱,伸手拽住了過分居家的前任男僕。
「愛德蒙。」
克莉絲表情複雜說,「你還有那麽多工作, 不必打理我這些小事的。」
要走向書房的人停了脚步, 垂目看向她,挽了輕謔的笑意,有意用體貼的語氣說:「沒關係, 那些事務對我來說不算什麽,而且我的事情在哪裡都能解决。」
「恰好相反, 你得上班工作養家,太累了,可以幫到你, 我很高興。」
——我得去上班啊。尊敬的伯爵閣下。您只需要待在家裡管賬,我可是要出門掙錢養家的人。
居然趁機在口頭上調侃回來了。
這個人果然很小心眼,而且脾氣怪。
偏偏身邊所有人都說他對她好,連他自己也這麽說。
想方設法噎人還回諷,根本不讓著她,哪裡對她好了!
愛德蒙繼續說:「當然,如果你覺得不妥,我可以交還給凱瑟琳小姐。」
克莉絲這次看破了他的以退爲進,忿忿道:「今天下午你不也看到了嗎,我這個主人在家裡都說不上話了。你的確做得很好,畢竟我還是頭一次看到納什他們這麽服氣一個人。」
「這是雙向的,我們對彼此手下都很熟悉。」他狀似不解說,「阿裡、巴浦斯汀、弗倫奇,我看得出來,他們同樣很敬服你。至於貝爾圖喬,雖然他一直無緣與你見面,不過他提起你都很態度恭敬。」
克莉絲不服氣說:「那是因爲你控制欲强,你掌握了他們的生殺大權,他們怕你,你對我的重視决定了他們的……」
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她的聲音一點點變小,幾乎無聲。
臉也跟著逐漸變紅。
看出年輕人在逃避,愛德蒙體貼留出一絲讓對方喘息的間隙,微笑道:「你說我控制欲,你不也是疑心重。我現在做的事務,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貼身男僕會做的事情,這難道不是你最初遇到我時希望我做的嗎。結果我不過是與你的管家和家人交好,你又開始不安了。」
克莉絲被他的直白拆穿待了一會,又反唇相譏:「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以你當下的身份和財富,根本不必做過去的星期五。我也請不起一個伯爵當貼身男僕。」
愛德蒙:「擁有這些的我,和你最初見到一無所有的我,兩者有什麽不一樣嗎。你始終有我的承諾,不如說,我的一切都是你賦予的,我的一切自然都是你的。」
——我是你的。
不自覺縮句的修辭家待了下,不知道是驚疑自己的念頭,還是爲這過於少女的心思氣惱。
「你要當這個神仙教母就繼續當吧,隨便你。」
聲音顫動,音調不自覺變得高了一些,像是還未變聲的少年,原地炸毛說完這句,克莉絲就從這突然又粘滯的空氣中逃開,氣呼呼回到房間,直接落了鎖。
這次好歹不是美洲叔叔了。
被起了無數「愛稱」的人原地失笑,陡然想起了義大利那位總督夫人對年輕人說的話。
——你和莉莎只差十二年嘛,差別又不大。等到三十多正是生活壓力大的時候,娶一個懂事可愛的小妻子剛好能調劑活潑一下。
本來以爲注定寂結無望的未來,確實因年輕人有了色彩,對未來的欲念和希冀。
或許。
他還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浴缸裡的水溫還是和馬賽一樣正好,床頭放著一杯檸檬水,壁爐靜靜燃燒著,沒有半點烟氣,比過去更暖和。
又一次抱膝坐在了壁爐邊的安樂椅上,看著落水的束胸,克莉絲挫敗揉亂了頭髮。
必須催那些人儘快把訂單談完了。
愛德蒙唐泰斯再在四樓住下去,眼下自己的不對勁還沒解决,她會先因爲思慮過重持續不斷失眠下去的。
克莉絲隱隱察覺,就像他的手下會因爲他的態度對她不同,他根本就是仗著自己從來不防備他,所以有計劃的盤算和侵入。
前情報商人終於覺得太不對勁,可是她從來只會往人性暗處懷疑,第一反應是他這樣盡心盡力,就好像他對她有所圖謀。
可是他還想,或者說還能從她這裡得到什麽?
復仇的答案?
她已經告訴他了,最完美的復仇,就是依照自己的善惡觀精心計劃,度量回報,不讓自己在未來難受。甚至可以說,這是她親自爲他編織的,因爲她幷沒有他那樣在乎善惡。
精神的支持?
在馬賽時,他的確有些像是把她看做支撑,想要從她身上找回自己的過去,不過來英國後,他就看清了她的真面目。
甚至連他毫不自知的時候,她都已經在感情上輸了,她還有什麽可以給他的?
「……塞西爾,需要給你來杯咖啡嗎?」
克莉絲回過神,對上了掌璽大臣關心的目光。
連和老師的早課她都開始走神了,這才三天——
戀愛果然影響學習和工作!
克莉絲低低道歉,隨即搖頭:「不用了,我努力熬一下,說不定今晚就可以早點睡了。」
把新的書單遞過去,費爾德侯爵打量她的神色,似乎不經意問:「基督山伯爵現在住在你家?」
被戳中最困擾的問題,克莉絲沉重點頭,不自覺露出了幾分可以被窺見的情思來。
至少足够一個關心幷瞭解弟子的老紳士聯想到很多東西了。
弟子本來就花名在外,能讓他露出戀慕和困擾,還有壓根沒能睡好的倦意……都回倫敦三天了,就算分開一個月,小別勝新婚也够了吧,那個義大利人這麽需索無度嗎!
費爾德沉默了很久,克制住提劍殺去攝政街的衝動,語氣鄭重對克莉絲道:
「今天我來教你,如何有力向無禮的要求提出拒絕。」
克莉絲開始懷疑是因爲自己睡眠不足,精神不太好,以至於這節課聽得她十分雲山霧罩。
委婉和强硬拒絕其他人的方法,老師確實教了不少,爲了讓論點周全,告訴她應該適當拒絕自己的享樂**也能理解,畢竟有時候人是會向惰性屈服的。
但是這和保重身體好好吃飯有什麽關係?
老師甚至還特意留她吃了一頓早飯。
坐在被他特意交代放置的柔軟坐墊上,克莉絲表情非常茫然。
回到攝政街,家裡意外的安靜。
直到在書房裡看到和他們不同教派的愛德蒙,因爲困倦大腦有些遲緩的人才反應過來,瑪麗她們應該是去附近的教堂做禮拜了。
爲了見老師,克莉絲今天出門很早,愛德蒙當時正在管理家中事務,他們幷沒有打照面。
兩個人還是今天頭一次碰面。
想到昨晚自己又一次「無理取鬧」,克莉絲沒有和他打招呼,有些不自在走到一邊,打算在書架裡拿了稅法回房間看,結果經過桌案時,却被拉住了。
以爲他要把書房讓出來,克莉絲輕聲解釋:「我只是來找個資料。」
目光在她眼底淡淡的陰翳停了停,愛德蒙擰眉。
「今天你也要工作嗎。」
「我需要找些事情打發時間。」她聳肩。
正好分神去不想他們的事情。
「我以爲你更需要休息。」
「我只是這幾天休息不太好,我睡眠一直很淺。」
「克里斯,你這兩天根本沒有睡覺。」
他語氣如同陳述,看出她要含混過關,又道,「你一整夜都坐在壁爐旁邊。」
克莉絲瞬間清醒過來。
「你,你怎麽知道?!」
其中原因解釋起來實在太長,愛德蒙索性繼續說:「今晚有一個聚會,我建議你睡個午覺。」
看著導致自己失眠的罪魁禍首,克莉絲一時間說不出話,良久後才艱難開口:「我怎麽不知道我有一個聚會。」
「賓利先生到倫敦了,今天早上他托人帶了口信過來,他給加德納先生也發了邀請,我想你不會願意錯過家庭聚餐?」
他提到家庭聚餐,克莉絲只好投降。
「我回房間休息。」
將她送到臥間門口,愛德蒙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蜂蜜水,還沒說話,就被眼前的人接過了。
這個人總是有稀奇古怪的藥劑,不用問都知道是安神促眠的,克莉絲仰頭喝完。
「不怕我下毒?」
愛德蒙問。
因爲從來不掩飾財富,他幷不是沒有經歷過刺殺和投毒。
腦袋已經開始沉的人順勢打了個淺淺的哈欠,幾乎沒有過腦子道,「你不會的。」
因爲這種迷糊時下意識展露的信賴,愛德蒙放任情意看她,一面替她掩門,輕柔說:「一個小時後我來叫你。」
結果再高效的藥劑,都比不上製藥人的醒神能力。
睡意沉沉換過衣服,克莉絲站在房間裡,突然又恢復了思考。
不僅壁爐的火正旺,臥間的窗簾都被拉好了,「貼身男僕」甚至貼心給她開了夜床,被子的折角恰好方便鑽進去,都不用她再鋪叠。
這種過分用心的照顧根本就是犯規。
尤其是在這幾個月相處,太清楚他對其他人漠不關心的態度後。
在枕邊發現一根捲曲的長髮,克莉絲徹底睡不著了。
兩天下來,光是他們不能在一起的理由,她都想到了不下一百個。
結果在搜尋這些理由時,那些記憶就跟著涌了出來,不斷提醒她,因爲他對她的不斷接近,因爲她對他的好奇查探,他們已經糾纏得根本撇不清關係了。
生活的完全失序,自己的失去控制,使得向來掌握局勢主動出擊的人非常焦慮不安。
偏偏想要退回自己的領地防守時,克莉絲才發現,在不經意的時候,愛德蒙已經在她的世界無孔不入了。
甚至占據了最重要的地方。
頭一次遭遇愛情的人不自覺委屈起來,繼而對這樣的自己惱怒,因爲被他寬縱寵慣,任性遷怒起攪亂她心思的人來。
憑什麽她爲他失眠了,那個人却毫無察覺?
克莉絲騰地站起身,在睡衣裡麻利綁了束胸,踩著幾乎沒過足背的地毯,猛的拉開門,往書房過去。
穿著黑色長袍的人正在桌後看一份文件,有些驚訝看本來應該已經睡著的人。
「克里斯?」
克莉絲被這一聲叫回了心神,原本在黑暗裡滋生的情緒又被書房晴朗的日光照過,連同面色潮水一樣褪去了。
本來還氣勢汹汹的年輕人像是犯錯一樣低下頭,因爲來不及穿拖鞋,足背光潔如同雪砌,骨架小得根本不像男性,足踝如同喉結一樣精緻引人愛憐,脚指頭因爲不自在微微蜷縮,指甲透出羞慚意味的淡粉色。
年長者走到她面前,耐心問。
「怎麽了?」
「……我睡不著。」
克莉絲艱澀說。
「差點忘了,是我借用了你的午睡地方。」他不但不問,還反過來耐心替她圓場,輕聲溫柔道,「在臥間睡不著很正常。」
沉默。
隨即是一陣窸窣。
克莉絲看著他又替她展開書房便榻的被褥,明白他的意思,抑制不住漲紅了臉。
「我的脚很髒。」
「我不介意,」他耐心說,「而且我要求過,我們的地毯每天都有人替換打掃。」
克莉絲已經被輕柔而堅定按進了便榻裡,茫然看他替她拉好毯子,接著在厚毯上也跟著躺下來,隔著毯子將她環抱住了。
深邃的眉眼因爲過近距離,有種侵略性的好看。
「我陪你。」
克莉絲待了一會,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是被當成做了噩夢的孩子對待了。
她說:「愛德蒙——」
他用手指掩了她唇。
溫度還是很冷。
「睡吧。」他用低沉動聽的嗓音說。
克莉絲不敢再看,往被午後日光曬得溫暖的懷抱裡挪了挪。
一根長髮就足以成爲點燃她心思的引綫,克莉絲以爲,被不知道是來自床鋪還是他自己的氣息完全包裹後,只會讓她更加意識到自己根本就躲不開這份感情。
結果恰好相反,她什麽都沒有想。
臥間明明被他布置得很好,書房却只有午間灼熱刺目的光……
而且,比起她熟悉舒適的四柱床,這張便榻兩個人實在有些擁擠。
却剛好將心裡空落落的地方都塞滿了。
呼吸聲逐漸變得均勻。
被懷裡的人裝睡成功太多次,抑制著怦然滿足和心旌搖曳,微微退開,愛德蒙小心觀察起來,或者說,以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放縱自己描摹那張面龐。
看得太過投入,連呼吸都不由自主跟著同步,跟著熬了一夜的人也慢慢闔了眼。
世界突然安靜下來。
日光旖旎在玻璃上,在地面延伸,移動。
愛德蒙再醒來時,窗外已經是一片暮色了。
可能因爲壁爐將屋裡燒得太暖,克莉絲不知道什麽時候從絨毯裡掙出來,整個落到了他的懷裡。
年輕人就連睡著時都面帶憂慮,面頰緋紅,垂順的短髮散亂,呼吸起伏就像小動物一樣輕微細弱,微蜷著身,如同這樣會覺得安全一些,一隻手還捏著他的衣角邊沿。
牢獄生活將愛德蒙變得非常警覺,即使是睡著的時候也提防著風吹草動。
可是在這個人身邊時,連牢獄的噩夢都被隔絕了。
就好像變回了一個普通人。
……也變回了一個普通男人。
愛德蒙僵著身子,不敢動彈,只能看著懷裡的人眼睫顫動。
剛醒就感覺到腹部被什麽抵著,克莉絲也一下清醒過來。
兩個人呆滯著面面相覷。
書房的門就在這時候被突然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