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abime
自從見過門縫裡的一幕, 巴浦斯汀回想起來都會心中驚懼,只覺得自己撞破了什麽秘密,成日惴惴不安, 之後的日子安分了不少。
直到被伯爵的管家貝爾圖喬告知讓他先一步回羅馬, 他才真的慌了。
巴浦斯汀先前對藥店老闆多麽信誓旦旦, 現在就多麽不想失去這份工作,所以急切大聲爭辯檢討起自己來。
沒料到一個小小的安排會引起這麽大的反應, 貝爾圖喬錯愕看他,一時間沒來得及制止。
「爲什麽這麽吵。」
有人在門口道, 聲音幷不大,也很平靜。
兩位僕役在原地顫抖起來, 俱是垂頭躬身, 不敢看來人的模樣,屋內瞬間變得一片死寂,仿佛那位帶著死者氣息的主人把這裡也變成了一間陵墓。
伯爵沉了聲, 「貝爾圖喬?」
管家便將他們的話都重複了一遍。
「這麽說, 你知道我要去倫敦了。」
威嚴的逼視下,巴浦斯汀的臉色變得比紙還要白,哆嗦著說:「我是無意間聽見——」
更多的解釋被打斷了, 「那麽,這部分是你的問題了, 貝爾圖喬。」
巴浦斯汀正想要爲管家辯解,沒想到貝爾圖喬已經老老實實認了下來,只好學著他的模樣認了錯。
「認錯是無用的。」
伯爵用一種厭倦的語氣說:「我從不聽姗姗來遲的認錯和懺悔, 因爲這些人往往只是知道後果,出於對自己的保護或者對我的畏懼才低頭。」
「至於你爲自己檢討的這番話,不得不說非常精彩,巴浦斯汀『先生』。」
伯爵顯然剛從他的實驗室出來,穿著身極寬大的長袍,手裡還拿著一隻玻璃瓶,控制著話裡的嘲弄語調,就像化學家調配試劑一般精確。
「不過我希望這種事到此爲止。你的精打細算也可以看做一項特別的技能,所以我一直在等著過幾天再和你談談這個問題,既然現在正好撞上,索性一起交代給你聽吧。」
雇主早就知道他採購抽成的事了。
巴浦斯汀不敢去擦冷汗,只能站在原地聽著。
「貝爾圖喬跟我比較久,你可以問問他,我是否責駡打罰過僕人,或是吩咐含糊不清?」
管家大聲道:「絕沒有。」
伯爵滿不在乎點頭:「就是這樣,我可以給足够多的錢和體面,同樣,你們也必須對我絕對忠心。」
「所有的僕人,我只給一次警告,現在,你們倆平等站在懸崖邊了。」
雇主離開後,巴浦斯汀真心實意向被自己牽連的管家道歉。
貝爾圖喬過了好一會才沉沉嘆氣:「你不該說倫敦……但是會被你聽到,也確實是我的失誤。」
巴浦斯汀不敢再問,却聽貝爾圖喬交代:「事已至此,你雖然不必回義大利了,還是收拾一下東西吧。我想,伯爵很快會帶你去『法庭』的。」
「什麽法庭?」
他很快就明白了。
巴浦斯汀自恃一些小聰明,全然不知道自己是雇主眼中最好控制的人物,所以才得到提拔,頂著阿裡原先的事務幹了一年。
在這個位置,他多少感受到,伯爵不僅財富與鐵腕世間少有,還非常隨心所欲。很多决策根本讓人摸不著頭腦,他說半夜動身,馬車就必須套好出發,很多東西即使最後都沒用上,爲了有備無患以免他隨時要求,也要時時刻刻準備好。
巴浦斯汀却沒想到他會肆無忌憚到這種地步。
下首被綁著的男人痛快承認了自己的姓名,而他昨天才在咖啡館裡聽說這個罪犯的惡行。
伯爵竟然在這座城市的警署之前找到了這個人,還將受害者的丈夫也都帶到了。
「……因此,你趁著她熱心招待你時,將有毒的草藥放進鍋裡,直接致使她和那三個孩子身亡。」
伯爵如同審判長闡述了一番,又看向受害者的丈夫,像是奧林匹斯的神一樣,居高臨下道:「現在你明白事情經過了?」
這是一個看上去就老實巴交的農夫,他一開始因爲被邀請上一輛豪華的馬車還很茫然,雖然依舊不明白爲什麽自己被帶到了這裡,總算知道妻子和年幼的兒女是被眼前的人害死的,眼裡露出刻骨的仇恨,當地鄉間的粗語冒了出來,更多的是無意義的憤慨叫嚷。
因爲聲響,罪犯從落網的麻木中掙扎出來,看清眼前的環境後,終於開始努力理解發生了什麽。
巴浦斯汀發現,僞裝過的基督山伯爵坐在上首,表現出了這一年裡自己從未見過的興趣,似乎剛剛將兩份藥劑混合,期待會發生怎樣的化學反應。
在一陣爭吵和對峙後,農夫提出决鬥,而罪犯也同意,審判者却完全沒有讓他們以此和解的意思。
他以一種勸誡訓導的語氣對農夫說:「你不覺得,這還遠遠不够嗎。」
「死只能說是刑罰,幷不算贖罪。你的四位親人離去了,他却只有一條命可以相抵,即便你决鬥贏過了他,他死得那麽痛快,完全比不上你親人毒發的疼痛,更加無法抹去你未來想念孩子時的精神折磨。」
農夫聽到這番話,脫力在原地跪下,痛苦捂住了臉。
反而是罪犯徑直站在那,毫不掩飾忌憚險惡打量著伯爵。
伯爵在這時候表現出了超凡的耐心。
農夫終於平復下來,他已經從眼前人的談吐感受到,這個人與常人所不同的優越之處,尤其他替自己找到了凶手,於是恭敬躬身,咬牙道:「請您指點我吧,只要能讓這位惡棍付出應有的代價。」
「你不寬恕他?」
「絕不原諒,老爺,我已經一無所有了,聽你說後,現在就算將這個人送上絞架,也無法使我不去痛苦……所以,即使讓我下地獄也沒關係。」
「那麽,我只有一個建議——」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說到這裡,伯爵輕輕笑起來,笑容不似平時見慣了的嘲諷鄙薄,巴浦斯汀無法辨別。
緊接著,伯爵拿出了他今早剛剛見過的那瓶藥劑。
「我檢查過那鍋殘餘的湯,所以選擇了一樣的成分,恰巧四份的毒量,你慢慢喂給他,不會讓他一次就死去,而是將四份的罪孽都好好體味過,你們徹底扯平,然後他會因爲犯下的罪去見上帝。」
「當然,你如果覺得這不够坦蕩,我也可以替你們主持决鬥。選擇在你。」
罪犯終於忍不住大聲嚷起來:「你究竟是什麽人?!爲什麽幫他,還插手這件事,難道我曾經得罪過你嗎!」
「不,我們沒有任何仇怨,我也是第一次見你。」
罪犯瞪大眼睛,像是看到了一個瘋子,驚疑不定道,「那你——你憑什麽這麽做?你既不是審判長,更不是上帝!」
這番話對伯爵來說可能過於無趣,還是那副漠不關心的姿態,仿佛眼前農夫的感激和罪犯的憎惡在他看來一般無二。
「現在將你交給這裡的警署,親眼見見『審判長』也沒什麽不同,我們就改在牢裡會面,如果這位悲痛的先生依舊做出一樣的選擇,你就能親自替我向『上帝』問好了。」
「你還不明白嗎,真正裁定你命運的不是我。是這位明明什麽都沒做,却被你剝奪了幸福權利的可憐人啊。」
罪犯看著走近的農夫,開始徒勞掙扎,很快被按住了,又痛哭流涕著道歉懺悔,請求他寬恕自己。
農夫冷笑說:「我曾經用獵槍殺過一頭瘋牛,毫不猶豫,因爲它撞死了一個孩子。你奪走了我的三個孩子,就因爲你是人,我就要放過可憐你?」
伯爵終於危險笑了。
如同野獸終於嗅到了一絲血腥氣。
巴浦斯汀認出來,那些控制著罪犯的人也都是伯爵的隨從,或者說,都和自己一樣,是被警告過一次,所以對雇主死心塌地忠誠的人。
所以,這一年裡,雇主每次突然外出,其實都是在做這種使人感覺膽寒的「義舉」嗎。
這個過程裡,伯爵就在看那個罪犯的反應,觀察,審視。
——這個人只是畏懼死亡和痛苦,幷不是誠心悔過。
直到罪犯因爲毒藥而痙攣嘶叫時,愛德蒙才在座位上動了一下,很快又强迫自己死死看著這樣的一幕。
他將要面對的三個人不知要陰險狡詐多少倍。
他們會惺惺作態,會僞裝懺悔,在他們血淋淋的發家史裡,哪一次不是騙過了他們侍奉的人和信賴他們的朋友?
這三個人爲了達成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早就把人的心扔掉,換成了蛇蝎的毒液。
要擊敗這些人,他不能有任何漏洞,必須捨弃一切感情,變得比命運更加冷酷無情。
交代手下將罪犯移交給早就等在家中的警長,讓巴浦斯汀送農夫離開,愛德蒙踏上馬車,打開妝匣和懷錶。
時間正好。
前往倫敦的汽船因爲天氣原因「晚點」,人們無所事事待在甲板上,直到開船的最後一秒,看到一個披著斗篷的幸運兒趕上了。
「勛爵。」
侍從早已經在頭等艙裡等著了,見到金髮英國人冷淡點頭,才彙報:「您將在下周進宮覲見。」
從决定復仇的那一刻起,愛德蒙沒有一天停止過對復仇的準備,即使和克莉絲的邂逅,也都是意外之喜。
他訓練自己、鋪陳勢力,就像是出海前準備乾糧和淡水,調查仇人的過去和現在,就像是查探對手的兵力。
每一步都在幫助他不斷擬定修正出新的復仇方案。
原計劃裡,這一年他本應該繼續待在英國,不僅可以調查仇敵之一當年向英軍出賣法國的事情,在這個第一强國運作鋪墊更多的勢力,完全將威爾莫勛爵這個身份做好……他甚至找好了射擊的老師。
可是還是出現了意外。
愛德蒙背弃了復仇和教義,不受控制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入獄前的水手傻乎乎什麽都不知道,入獄後,他也只顧著與冷酷無情的命運和痛苦抗爭,甚至在後來,將自己看做上帝的復仇使者後,他是有些自負的。
得到寶藏後,愛德蒙逐漸明白,他的富有足以讓他跳出很多局限,想要達到某種目的時,他完全有資本直取近道、任性而爲、不受約束。
不必在乎任何人,那些人自然會追捧幷爲他找出無數的理由來,所以他可以輕視很多社會準則。
社會準則……
妄想一個注定得不到的人,阻攔他的又何止是信仰和社會準則呢。
在看到演講臺上耀眼過分的人時,愛德蒙突然想起了那個紅髮馬賽賊首的話。
——這種小夥子,有大好前程,她已經跌到泥裡,配不上他,自然是狠心離開了。
廣場聽完演說,他幾乎是狼狽倉促逃離,給貝爾圖喬留下一封口信,隨便扔了一袋錢就坐上了前往阿姆斯特丹的船。
離開這一年裡,他轉而歷練自己,因爲原先安排,在英國的計劃也只能緩慢維持下去,所以他人在其他國家,「威爾莫勛爵」則繼續在倫敦活動。
直到現在要覲見英王,不能再遠程操控,愛德蒙才不得不踏上了這片土地。
愛德蒙從舷窗往外看時,突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你也有這麽久沒回國了,去和家人見面吧,塞西爾會來接我的。」
國務大臣竟然就在隔壁房間,話裡的意思是,克里斯班納特這時候就在碼頭。
他雖然一直在與他的「朋友」通信,信裡隻談自己所在地的風景人情,對方毫不知情,以爲他確實在旅行散心,所以隻拿些瑣事交換,他也發現,來信這一年的地址都在更南方的沿海城市和劍橋,似乎刻意回避著倫敦。
現在他知道,年輕人就像他逃不掉的宿命,也回到了倫敦。
「威爾莫勛爵」太特殊,即使上次沒有被發現,他接下來的活動,也絕對會引起對方注意。
這下,即使是愛德蒙,也覺得前路微茫起來。
就像眼前這片迷霧一樣。
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氣候環境,再加上入冬後家家燒炭取暖,十二月的倫敦幾乎是整個浸在霧裡。
煤炭粉塵凝結出的霧才沒那麽浪漫,濃度高的地方甚至帶點黃色。
克莉絲拿帕子掩了鼻子,站在馬車邊張望,終於從一群被高斯模糊的身影裡認出了費爾德侯爵。
——畢竟白色假髮是真的很顯眼。
「老師!」
她伸手招呼。
一個披著斗篷的人正好經過,聽到她的聲音加快了脚步。
克莉絲隻瞥了一眼,這種能見度也看不出什麽,轉向疾步走過來的老師,拿過了他手裡的箱子。
老紳士自然不會來什麽闊別已久的擁抱,只是認真打量了一番,微笑說:「你看起來怎麽沒長個子?」
克莉絲:「……」
這種關懷還不如算了。
「班妮這個身高正好,南部男孩子這樣才可愛啊,」侯爵夫人在馬車裡笑著說,「比拿破侖高就行啦。」
和老師重逢不過一分鐘,克莉絲就遭遇了夫妻雙重扎心,幾乎可以預見未來的男女混雙虐徒日常。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還是太天真了,要什麽未來發生,就是現在。
老紳士上馬車後,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說這次任務圓滿完成,自己至少七八年內不會出國公幹了。
之後就伸臂靜待著侯爵夫人歡呼撲了過來,好歹顧忌著還有弟子在一邊,老夫少妻只是抱了一會,很快改爲攥著妻子的手,一面微笑聽她碎碎念規劃未來。
後面就不免聊起了克莉絲。
話題從「你這麽叫他,這小子哪裡像兔子了」,一路向著「他回國後沒有和別的女性來往」狂奔。
慘爲兩口子溝通感情時談資的事情,克莉絲也不是沒有體會過,二姐夫和二姐就很喜歡聊她,達西說漏嘴了好幾次,句式一般是「你姐可不是這麽說的」、「你姐姐告訴我」。
但是還是頭一次聽現場版。
克莉絲在城府老師和真相師母的面前只能安靜得像個鵪鶉,看了眼到碼頭後就非常明智坐到車夫身邊的管家,自我安慰了一番單身狗的清香,還是不要出去吸霧霾了。
等到了外交大臣在倫敦的住處,師徒倆轉到書房交流。
看過她的成績單,又隨便抽查了幾個書單上的問題,費爾德侯爵滿意點了點頭,「我一直很相信你的自覺性,至於暑期在海關的實習,我也收到了你上司誇獎的來信。」
「我只能給你指路,走到什麽地步,都是靠你自己,這方面不必謙虛。不過有些話我不方便寫在信裡,現在終於見面,所以,我得好好誇誇你。」
他鄭重道:「文章和演講都做得非常不錯。或者說,超出我的想像。」
克莉絲坐直了身子。
果然,他老人家話鋒一轉,「但是也暴露出了一些不小的問題。」
「你演講那天,我要求人記下了你的講稿和互動內容,寄去維也納,我抽空研究後發現,你太保守了。」
克莉絲忍不住說:「可是我都這麽保守了,您後來還讓我急流勇退……」
侯爵搖頭,笑了,「這又是另一回事了,改天我再給你上這堂課。」
「我發現,論文,你每一個詞都要做到精准,就怕出現一點疏漏;演講,(可能是你過去的職業影響?),你似乎擔心得罪誰,很多話都說得很含蓄,每一句都有回轉補充的餘地,所以議員工人甚至貴族,方方面面的想法你都要不自覺照顧到。」
「你有沒有想過,一個過於圓滑的人,很容易讓人提起戒心。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情可以盡善盡美的,費盡心思要討好自己本來拉攏不到的人,反會得不到任何一方的支持,進而喪失自尊,還不如一開始就做好自己。」
「除此之外,演講裡,你極力去遷就聽衆的水平,這點沒有錯,我們要看清楚自己面向的群體,不過有點失去自我風格,你和我聊天時可不是這樣沒有鋒芒的。」
「不論如何,一個沒有立場的人,很難得到別人的尊重,一個沒有特色的人,是不會被人記住的。」
「現在,我要求你盡可能改善這些問題,在下周陪我進宮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