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étoies
「您要回義大利了?」
克莉絲吃驚看過去, 以至於直直對上了神甫的眼睛。
「是的。在英國的事務已經辦完,我必須回去了。」
愛德蒙拿過一張乾淨的稿紙, 握住她親手削的羽毛筆,寫下了一個地址,推遞過去,「歡迎你隨時來信,我雖然喜歡外出游覽, 但是留在這裡的僕從會知道我的行踪, 可以隨時幫忙把信轉交給我。」
克莉絲接過,是用義大利語寫的, 字迹鋒利遒勁。
——羅馬,斯帕達親王府
克莉絲好奇道:「原來您是這個府上的神甫嗎, 這個姓氏聽上去很耳熟, 可惜我在羅馬時沒有榮幸見這位親王。」
愛德蒙解釋:「斯帕達一族已經沒有後人了,我的老師當年侍應的就是最後一位斯帕達親王,他是親王最信賴的秘書。」
「斯帕達親王雖然身份尊崇,却窮困潦倒,只有這座祖上傳下來的府邸和卷帙浩繁的書房, 所以臨終前, 親王將這一切遺贈給了他,現在, 這些又成爲了我的財富。」
法利亞神甫就是在書房裡發現了基督山島寶藏的綫索。
經過周轉努力後, 愛德蒙想辦法以「布沙尼神甫」的身份名正言順獲得了這座府邸, 定時在此請人爲法利亞神甫和斯帕達親王做彌撒。
克莉絲點頭, 捏著地址認真而鄭重說:「我會給您寫信的,也請您一路保重。」
沒有網路和飛機的時代,人與人的距離變得很遠,她已經習慣了分離,不過還是頭一次有年紀這麽大的朋友,所以克莉絲尤其珍惜和這位博學老先生的相處時間。
因爲眼前人話裡不自覺帶出的失落,愛德蒙的目光變得溫柔起來。
離開馬賽時,自己趁著少爺沉睡時不告而別,在基督山島,他又因爲赴約和那番話心潮翻涌、無暇他顧,他的小朋友則爲吻手禮的冒犯而漲紅臉,氣惱登船離開。
先前兩次都沒有好好道別,這次他總算聽到了這個人的不捨。
「謝謝你,克里斯,你是我這次出行最寶貴的收穫。」
剛走到書房門口,伊麗莎白就聽到了這句話,就像是那天見到他們在樹下對視,心裡突然驚跳了一下。
這句話的語氣如同情難自禁,因爲過於豐沛的感情使得聲調微微顫動,連聲綫都變得年輕了不少。
已經習慣與男性打交道的六妹對此似乎毫無察覺,反而低聲回應:「認識您我也很高興。」
伊麗莎白强迫自己冷靜下來,推開了門,毫不掩飾打量著神甫,很自然用驚奇的口氣說:「很抱歉,我無意聽到了你們的對話,神甫先生,您要離開了嗎?」
布沙尼神甫站直身,對她非常客氣而正式道別,幷表示自己現在就要出發了。
男主人辦事在外,莊園的女主人自然要將他送到門口,三個人一起往外走時,伊麗莎白注意到,年長的神甫即使在和自己說話,也不時情不自禁要看一眼克莉絲,似乎因爲臨別在即,幾近到了無意掩飾的地步。
伊麗莎白心中咯噔一聲,幾近嚴厲去看這位出家教士,對方却真誠溫和回視,目光意外眼熟,可是她一時想不起來,只能眼睜睜看著神甫和六妹握手道別。
達西和附近的莊園主開了一下午會,回到家時天色已經昏暗了,一臉意外被男僕帶去了飯廳,桌上是喜歡的菜,還有嬌妻在側,光是被溫柔看著,他都能幹吃一片麵包。
有媳婦真好!自己當年如果不猶豫,哪裡還有賓利炫耀的份!
費茨威廉•達西今天也在扎自己兩年前的小人。
伊麗莎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看到刀叉停下了,關心問:「是不是有點凉了?」
達西搖頭,爲了安她的心,還誇了一句:
「很香。」
伊麗莎白失笑掩嘴,「你拿這個討好我沒用,反正不是我親手給你做的。」
說到討好,她突然睜大了眼睛,合掌驚道:「我說爲什麽那麽熟悉!」
達西:「什麽?」
「你們的眼神一模一樣!」伊麗莎白越想越後怕,「幸好神甫已經離開了,我還在想,他到底是臉皮太厚,還是毫不自知,這麽說自己都沒意識到了——」
「等,等等。」
信息量有點大,達西連忙伸手握住安撫她,「我不太明白,神甫走了?什麽眼神?」
「神甫剛剛晚餐前告辭離開了,」伊麗莎白先回答了頭一個問題,「我正好比較有空,所以去藏書室親自叫克里斯,正好撞上他們道別。」
果然只有小舅子才能讓夫人變成這副要原地打轉的鶏媽媽樣子。
達西語氣禁不住有些酸,「然後你發現了什麽?」
伊麗莎白看出他在想什麽,無奈覷了他一眼,又繼續解釋道:「布沙尼神甫看我的眼神,和你當初看舅舅和舅媽一樣。」
怎麽又扯上加德納夫婦了。
達西困惑回視,「我看舅舅什麽眼神?」
伊麗莎白無奈道:「你還記不記得,我頭一次拒絕了你的求婚,你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後來你對舅舅他們就非常客氣,似乎要博得他們肯定,好用這種態度討好取悅我。」
連自己的感情路都繞了個大彎子的英倫直男更茫然了:「這和神甫看你有什麽關係。」
伊麗莎白漲紅了臉,又走到附近探頭看了半天,確定僕從爲了給他們兩個人空間都不在,才咬牙低聲委婉說:「柏拉圖!」
「你不會忘了,那位布沙尼神甫是個羅馬人吧?」
這個結論實在太驚悚,連達西都禁不住瞪大眼睛,下意識想說不可能,聯想起小舅子那副隨著年紀增長更加精緻秀美的希臘美男子臉,又想到神甫其實十分愛好幷潜心研究哲學,也噎住了。
達西是個鋼鐵直男,但是對這方面幷非不知情。
不僅倫敦街頭有不少男妓,公學時也有這種風氣,一群血氣方剛的小夥子被關在寄宿學校裡,時下的教育裡也都會學希臘語,總會有那麽一些偏好不同的。
英國法律對此嚴令禁止,發現就會判處絞刑,不過大家都不拿到明面上,而且這種案子很難拿到切實證據,畢竟證人站出來也等於自曝尋死。因此上流社會對這一切心照不宣,如果有人試圖以此爲把柄攻訐仇敵,也都會被反過來控告侵犯名譽,還不如提出决鬥來得實在。
即使這樣,想到他們是因爲自己介紹才認識的,達西也還是起了一身冷汗。
伊麗莎白到底敏銳心細,明白那個眼神後,很快就猜出實情,所以反過來安慰道:「你想多了,我覺得連神甫自己都沒發現,幸好他已經走了。」
達西一臉後怕點頭。
知道克莉絲是女孩子,而且六妹向來很有數,伊麗莎白得到了結論就很快放下了。
達西却對這件事上了心。
剛擔心完妹妹被吸引,又被告知客人的迷戀,小舅子從惡龍瞬間升級成了人間行走殺器,還是男女老少通殺的那種。
布沙尼神甫那邊根本不能放鬆警惕。
達西自己深有體會,通信比見面更可怕,戀愛初期,他和伊麗莎白一說話,她偏見就加深,後來他寫了一封發自肺腑的長信,她才對他改觀。
於是克莉絲第二天一早被二姐夫告知,既然論文完成了,就不要拿筆了,藏書室鑰匙他也會收好,讓她好好休息放鬆一下,想去哪玩都行,還非常土豪作風給她贊助了足够跑去世界另一頭的旅費。
克莉絲把錢推回去,狐疑看他:「你今天不用去開會嗎?」
就像浪博恩有很多的佃戶一樣。彭伯裡幷不只包括他們所在的大宅,還有不少的農莊和村莊,他們都要向二姐夫繳納地租。
達西光年租就有一萬英鎊,地産面積可見一斑,所以在德比郡很有話語權。
這次德比郡突然冒出了不少人,四處流竄,考慮到其中的安全隱患,達西又是彭伯裡的唯一决策人,必須出席議事,他們也是就爲了這件事才從倫敦趕回來。
「當然要去。」
達西順勢解釋:「目前只是猜測和選舉有關,還沒弄清楚是哪個黨的協會找來的。」
和現代比較聞名的美國總統大選不同,英國選舉是選議員。
說淺顯粗暴一些,美國有點像是公司推出偶像參加選秀,票數支持率高的那個就是總統了。
而英國是男子團體比拼大亂鬥,誰家出綫的成員比較多,就是團體獲勝,然後國王任命那個男團組建內閣,隊長則C位出道,擔任首相。
克莉絲雖然拜師了費爾德侯爵這個老前輩,現在連練習生都算不上。
克莉絲想了想,「既然這樣,你帶上我出門。」,她又補充,「我就不跟著你去聞烟味了,我自己在附近的鎮上轉轉。」
讓小舅子出門目的達到,達西也很放心她的本事,所以之後每天出門都會捎上克莉絲。
達西每天要見的人都不同,克莉絲一般到了莊園附近的小鎮就讓馬車放下她,和他約定好地方和時間,就像過去的習慣一樣收集情報,等快入夜再和他碰頭,一起回彭伯裡。
到八月下旬,克莉絲已經快要把德比郡的小鎮都轉完時,她邂逅了一位意料外的朋友。
「克里斯少爺!」
馬路對面傳來的聲音很清脆,因爲驚喜,甚至叫出了過去的稱呼。
漂亮的姑娘穿著一套灰色的衣服,帶了軟帽,長髮編成了辮子,幹練挽在腦後。
等一輛馬車飛馳過去,克莉絲才穩步走過去,也面露驚喜:「南希。」
兩年前鼓起勇氣去麥裡屯向自己道別,表示要去北方闖蕩的姑娘完全不顧路人的眼光,一臉開心凑得很近。
「你長高了好多。」南希仰面抬手,認真比道。
克莉絲笑起來:「你怎麽會在米爾頓?」
南希像是以前在倫敦時一樣順手挽了她的手臂,「這就說來話長了,我們找個地方聊。你現在應該有空吧,」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她語氣得意起來,「我請你去喝酒。」
南希帶克莉絲去了一間酒館,她似乎是這裡的常客,有不少人都認識她,還客客氣氣和她打招呼,看到身邊跟著一個俊秀好看的青年,又用一些很粗的話調侃,被南希毫不留情懟回去了。
倫敦街頭巷尾都混迹過,這個姑娘非常瞭解怎樣在一個環境裡劃出自己的地盤,在其中游刃有餘生活。
她們最後坐在了一個安靜適合談話的角落裡,克莉絲淺啜了一口啤酒,才說:「我還以爲你會去更北面呢。」
南希摘下帽子,挽了袖子,非常豪邁喝了一大口,忍不住感慨:「你還是老樣子,大夏天也要穿這麽多,難怪這麽白了。」
她很清楚這位少爺不會應聲,所以自然接口繼續解釋:「一開始我的確去了更北面,不過那邊很多地方都不願意收留我,我受了好大的打擊。」
「後來我遇到了現在的老闆,她,沒錯,我的老闆是一位很富有的太太。她和我聊過以後,很認真說願意給我一個機會。」
「你是知道我的能力的,當然是成功啦,因爲我識字又機靈,還能說幾句好聽的話,現在做她商業代理人,偶爾替她在外跑動。」
南希在遇到她前就是個非常得力的助手。
當初相遇時,克莉絲從她的匪首情人手裡帶走她,但也只是救了性命,後來要將她和那些人徹底分割,的確廢了一番功夫。
南希的「老師」是個老奸巨猾的猶太人,自然捨不得這顆搖錢樹,以爲自己是南希的新相好,所以還想拉她入夥,克莉絲乾脆將計就計,用了些計策,聯合一位有同樣目的的老紳士,把他們都給送進了牢獄。
「現在的生活我很滿意,因爲老闆是女性,少了很多麻煩,而且做的事情也正大光明,我喜歡北方這種實事求是。所以除了有活計的時候忙碌一些,生活就是我想像中的平靜模樣。」
「你呢?我看到你在看布告板,你的表情我太熟悉啦,是又在查探什麽嗎?」
克莉絲如實說,「我在查議會改革的事。」
南希撇嘴,忿忿道:「看來你們男人都喜歡政治,最近報紙上說要改革,所以到處都在議論這件事,因爲鬧得陣仗很大,似乎不太安全,所以瑪格麗特(也就是我的老闆,桑頓夫人)都不讓我去曼徹斯特辦事了。」
「不過我也知道,已經有軍方的人出來,送了好幾個人去蕩秋千。」
「蕩秋千」就是絞刑,算是比較淺顯形象的黑話,南希說起來非常順口,像是說「去吃飯」一樣簡單。
克莉絲無奈說:「我現在明白爲什麽沒工廠敢要你了。你這些語癖不改,恐怕都以爲你是逃犯呢,敢用你,這位桑頓夫人也的確是位勇敢的女士了。」
她想了想,又認真道:「南希,我想請你幫個忙。」
南希點頭。
「你既然已經在米爾頓待了這麽久,我想讓你代爲引見一下這裡的工會。」
「那你就找對人啦,」南希輕快說,「工會會長恰好是我老闆的好朋友,我們也很相熟,我現在就可以帶你去見他。」
克莉絲由衷笑了:「太好了。」
南希看著她,目光敏捷銳利,笑容却很溫柔:「克里斯,你和以前在倫敦時不一樣了。」
克莉絲眨眼:「哪不一樣?」
「你不那麽害怕被善意對待了。」
南希說。
她從出生起就和那群匪徒强盜混迹在一起,雖然一直夢想著脫離他們,却從沒想過離開後要做什麽,被面前的人拯救後,陡然失去了目標,乾脆就留下來,做了他情報事務的助手。
幾年下來,南希如同報恩一樣盡忠職守,也慢慢瞭解這個看上去斯文溫順的年輕人。
永遠都保持著警惕心,似乎誰都不能讓這個人放鬆下來,比起得到,更習慣給予。
在倫敦的事務裡,她掌握了不少秘密,尤其他對自己有救命之恩,所以不僅是納什讓她死心,自己當初也沒想到少爺會那麽爽快放她離開。
來到北方後,她慢慢想明白了,克里斯少爺其實早就控制分配好了她和納什的活計,所以自己掌握的那點秘密根本算不上什麽。
更有可能,克里斯根本就不想要自己的回報。
「我和納什都常常說,我們一輩子都還不清你的恩情,這是發自肺腑的話。可是每次提起,你就會回避這個話題,似乎也從來不奢望從我們這裡得到什麽。」
克莉絲怔了怔,無奈說:「你們都給我賣命做那種灰色的事情,難道還不算回報?」
「你是在照顧我們。」南希搖頭,又低低嘆了一氣:「就像剛才你說要我幫忙,如果你真的要讓我賣命,那麽就不必說『請』,只要你提,我就一定會去做的。」
「賣命是我那位『老師』那樣徹底利用。誰會讓要報恩的人得到職務,按照比市價還高的傭金,還教他們更多的知識呢?」
「克里斯。我是在倫敦的陰溝裡長大的,我以爲只有那裡是我的歸處,反正我沒有地方去,什麽都沒有。一個人來,孤獨地走,就連心也爛掉了,只好隨便讓一個人填上那個說不定一輩子都會空著的心口。」
「所以我欺騙自己,說自己愛著比爾,離不開他。是你告訴我,活著比什麽都重要,而一個人一輩子應該是爲了自己而活的,誰都不會被永遠依靠,也不應該指望其他人來負責。」
「我靠著這句話挺了過來,也靠這句話,發現了你善良孤單的心。」
「我覺得,你心裡對所有人抱的期待都很低,就好像經歷過徹底的失望,所以不再相信有人會發自心底對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