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南川

　　車行已經不知道多久。

　　麥穗的手指再一次從屏幕上快速劃過，劃去了又一次顯示出來的最新戰績。好友欄裡的聊天框亮了亮。

　　——Fly：5連跪哈哈哈！兄弟，你中邪了？

　　——Wheat：……

　　——Wheat：不玩了。

　　——Fly：晚上10點訓練賽啊，你趕得回來嗎？

　　——Wheat：恩。

　　——Fly：OK.

　　麥穗關了遊戲，捏著平板轉了兩個圈。雖然只是一個格鬥小遊戲，但這種戰績還是他生平第一次打出來。

　　身邊的女人正靠窗歪著腦袋睡得無知無覺。裝著所有零食的購物袋被她死死地鎖在內側，還打了一個兇狠的結。

　　前座坐著的是一對母女，年輕的母親正把電話拿給小小的女兒讓她和爸爸講話，小女孩雀躍地喊了一聲「爸爸」，聲音清亮。

　　樂秋動了動身子，把頭轉了個方向繼續睡。

　　麥穗仰頭望著車頂，目光淡淡地出神。

　　女孩的電話打完了，兜售零食的小推車從他身邊走過，火車駛過長長的隧道……很久以後，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撥了一下她的頭。

　　於是，極輕地，頭與肩相靠。

　　她的長髮落滿他的肩頭。

　　是誰說，所有的意外，其實都是有心人的精心安排。

　　麥穗一回頭，看見前座的小女孩正趴在椅背上好奇地望著他。他不動聲色地低下頭重新打開平板，卻久久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車廂內的光影層層晃動，斑駁得心亂之人耳根通紅。

　　日色染橘。

　　樂秋被車廂內某部山寨手機猛然爆出的交響樂驚醒。耳機已經掉落，淩空半垂在腿上，她下意識地去撿，只是頭一動，就立刻察覺出不對來了。

　　等等，她現在是靠在誰的肩膀上……

　　樂秋瞬間在心裡哀嚎了一萬句「我、的、天」，身體一時僵直到連動都沒敢動。她目光呆滯地盯著窗外嘩啦啦的風景，三秒的頭腦風暴後，鎮定地重新坐直了身體，還像模像樣地打了個哈欠：「天都已經這麼暗了啊……」

　　正所謂，處理尷尬局面的最好辦法就是當什麼都沒發生過，迅速轉移話題。

　　麥穗答：「嗯，快五點了。」

　　樂秋笑著點頭，暗暗鬆了一口氣。

　　麥穗繼續答：「我的肩膀也快斷了。」

　　樂秋：「……」

　　這人情商欠費的吧！

　　樂秋氣得內傷，但這事畢竟是她理虧在先，所以也只能咬牙道歉：「對不起，我沒注意。」

　　他搖搖頭，忽然又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如果樂秋沒看錯的話，似乎還笑了一下，好像占了什麼便宜似的……不過他很快又轉回頭去，繼續玩著遊戲，雲淡風輕地應：「沒關係。」

　　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啊……

　　樂秋悶不吭聲地盯著他瞧，上下琢磨了一番後卻仍是不得其解，只好作罷。

　　火車到達南川的時間是晚上7點，天色已經很暗了，兩人走出車站的時候都是一身疲憊。麥穗看上去還好一點，樂秋覺得他應該是夜貓子屬性，越到晚上越精神。

　　麥穗的學校南大和樂秋租的房子正好是同一個方向。南大稍遠些，兩人就索性打了一部車，先到樂秋住的小區，然後麥穗繼續坐車回學校。

　　樂秋累得很，坐在車上給阿歡打電話，卻沒有人接。阿歡全名許生歡，比樂秋小5歲，是樂秋的同事兼合租室友。前些天她也回老家去了，按計劃是現在已經回來了，不過那丫頭向來瘋……

　　大概是又心血來潮跑去哪裡玩了吧，樂秋無奈地想。

　　剛好小區也到了，樂秋把手機放回衣袋，拿好東西下車，正打算和麥穗告別，卻看見他付了錢，也拿著東西下來了。

　　樂秋想阻止他：「我就住這兒，走進去幾步路，你不用送我。」

　　他搖搖頭，仍是下了車。

　　街角的燈火璀璨，夜風微涼，他單手把包甩在肩上，繞過車一步步朝她走來。樂秋站在原地看著，心裡一動，有些好笑地等待著這個千古不變的經典情節上演……嗯，也不知道他又是從哪兒學來的這招「不看著你進家門我不放心」。

　　果然，他走到她邊上後，歎了一口氣，用非常低緩而動聽的聲音說：「我媽交代了我一百遍。」

　　樂秋：「……」

　　最終還是兩人一起走到了單元樓下，麥穗把旅行箱還給樂秋，樂秋接過，心裡竟無端多了一點惆悵的意味。明明只是一路的同行，沒有浪漫驚喜，也沒有美酒鮮花，只是這樣很平淡也很隨意的一路……兩人甚至都沒有說過一點點關於愛情的話題，怎麼到了分別的時候，居然會生出一絲不捨呢？

　　大概是因為這個少年實在足夠奇特吧……奇特，而有趣。好像和她曾遇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樣。

　　樂秋理了下衣角，暗笑自己的無聊。果然人啊，世俗銅臭的日子過久了，就會不自覺得被那些乾淨而新奇的東西所吸引……想到這兒，她抬頭大大方方地對麥穗笑了一下，說：「今天謝謝你了，回去早點休息吧，別總熬夜了。還有，記得給黃老師報個平安，她肯定等著。我的聯繫方式你都有了吧？嗯，以後不管是生活上，還是學習上，如果遇到什麼麻煩，都儘管聯繫我。」

　　她這話說得溫柔，是個前輩關照後輩的意思。不管是看在黃老面子上，還是他們兩個這一路同行下來短暫卻美好的緣分，這個少年，樂秋都想盡可能地去照顧。

　　麥穗聞言，卻是抬頭看了她一眼，向來反應極快的他這會兒卻是半晌都沒動靜，隔了許久後慢慢說：「恩，我會的。」

　　一字一句，聲音低低的，輕輕的。

　　……不知怎麼的，樂秋就忽然覺得他這會兒可能是理解錯了某些很不得了的東西。

　　「我的意思是……」她試圖解釋，只是目光卻不經意間掃過了他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頭髮和乖順低垂的睫毛——此時此刻，他這樣安靜地站在她面前，在燈影的暈染下，連眉目都顯得溫暖包容起來。仿佛接下來無論她說什麼，他都會一口應下，銘記於心。樂秋靜了靜，忽而笑了：「算了，沒什麼……你回去吧。」

　　他又應了聲，又看她一眼，然後才轉身離開。很是聽話的樣子。

　　樂秋失笑：臭小子，現在倒是裝起乖來了……一邊目送他離開。

　　那高瘦的背影一步步籠進路燈橘黃的光暈裡，身影被拉長又慢慢縮短，萬家燈火在他遠去的路上明明滅滅……樂秋靜靜地看著，神思忽然有些恍惚起來：好像，在很久很久的以前，她也這樣看過一個人一步步離開，走遠……最後再也不見。

　　那時的她，是怎樣的心情？

　　樂秋垂下眼，也不過只是幾秒的時間，眼神又清明而平靜了下來。她歎了一口氣，拎起旅行箱轉身朝電梯走去，只是還沒走幾步，衣袋裡的手機就狂震起來。她拿出來一看，是阿歡的電話。

　　「喂，阿歡？」

　　阿歡那邊的聲音有點奇怪，居然是氣喘吁吁的：「喂，樂秋啊，你剛剛打我電話？」

　　樂秋微微笑：「嗯，我想問問你回來了沒？我剛到樓下。」

　　阿歡那邊的聲調陡然拔高：「什麼！你這麼快就到了？」

　　「你怎麼這麼緊張？」樂秋有點奇怪，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預感，「喂，你該不會是把你男人帶回來了吧！」

　　「沒有沒有！」

　　樂秋鬆一口氣，卻聽見阿歡的聲音突然染上哭腔：「可是樂秋……我們的房子要爆炸了啦！」

　　「……」

　　樂秋崩潰：「你好好說話！房子怎麼了？」

　　阿歡痛哭：「樂秋，我對不起你！我這個智障上次回家前忘記關水閘了啦，然後那個漏水的地方就一直漏，一直漏，漏了三天……」

　　沒等她說完，樂秋抓著行李箱就衝向電梯了。

　　樂秋和阿歡合租的房子在九層，兩室一廳，面積不大，但好在裝修還算清爽乾淨。

　　樂秋趕到的時候，大門敞開著，屋子外面堆滿了東西。阿歡穿著睡衣睡褲，褲腳卷得老高，下面套了一雙雨鞋，正蓬頭垢面地站在門口迎接她。

　　「樂秋，」她的目光哀哀切切，「快來搶險救災。」

　　樂秋跑到門口往內一看，好傢伙，一片碧波蕩漾！

　　阿歡小媳婦似的縮在門口，扒著門框繼續哀哀切切：「我已經折騰了兩個多小時了，本來以為會很快的，還想著在你回來之前把地弄弄幹，再把你的房間整理好。可是屋子裡東西實在太多了，我搬都搬不動，床下面、衣櫃後面也都是水，一個人根本沒法弄……」

　　最後她哭著總結：「樂秋，我們今天晚上大概要奮戰到天明了。」

　　樂秋立刻也換了雙雨鞋跑進屋，左左右右都轉了一圈。看清情形後，她果斷拿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出去。她就知道，在現實的狗血面前，什麼惆悵都是浮雲！

　　電話響了兩下被接起，麥穗的聲音很平緩：「田樂秋？」

　　……這人，怎麼叫她名字跟點名似的？還字正腔圓……讓她忍不住想起了那些年在數學課上被他親娘瘋狂支配的恐懼，難道職業病也會遺傳？樂秋一邊在心裡默默吐槽，一邊冷靜而飛快道：「是我，你現在走了沒有？」

　　他說：「還沒。」

　　樂秋大喜，連忙把這邊的情況跟他說了一下：「……要是你沒什麼事的話，能不能回來幫一把手？」

　　他沒應，反而問：「你們樓下有網吧嗎？」

　　什麼莫名其妙的？難道他這個時候還突然想去網吧了不成……樂秋皺眉，但還是據實答：「沒有，這一片附近都沒有。」

　　然後樂秋就聽見他歎了一口氣，悶聲說：「知道了，我過來。」

　　怎麼聽起來那麼為難……樂秋差點就要脫口說算了，可視線落在周圍的一片狼藉上，她又忍住了。再轉念一想，怎麼聽他的意思好像是正準備去網吧？這人可真是奇了，明明火車上已經玩了一路的遊戲了，怎麼剛下火車就又要直奔網吧？這網癮也太重了吧！怪不得黃老急白了頭……樂秋在心裡暗暗翻了個白眼，有那個精力，還不如來她這裡做體力活呢！這樣一想，她就淡定了，裝作什麼都沒聽出來的樣子笑眯眯地應：「好，那你到樓下了我來給你開門啊。」

　　說完，怕他反悔，連忙把電話掛了。

　　麥穗：「但是等會兒我……」

　　「嘟，嘟，嘟——」

　　麥穗：「……」

　　窗外的夜色流光溢彩，正賽跑一般沿著他的側臉層層劃過。麥穗低著頭思考了一下人生，最後摸出了一顆糖丟進嘴裡，悠長地歎出一口氣，嘴角卻輕輕勾了起來。

　　「師傅，掉頭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