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
兩人等在公交車站,視野開闊,遠遠地還可以望見鎮上小學操場上升起的五星紅旗。反正幹站著也是無聊,樂秋盯著那飄啊飄的紅旗,忽然回想起從小學到高中一路的學渣生涯,忍不住感慨萬千。
「我說,麥穗……」
「嗯?」
「當學霸是什麼感覺?」
他背靠在公交站牌上,偏頭想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和你相反的感覺吧。」
「……」
樂秋淡定地轉頭看他,心裡琢磨著黃老的家教其實也不怎麼樣嘛,連「尊老」這種中華民族基本美德都沒有在他兒子身上落實好。
他卻好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若有所思地抬頭看她:「我以前好像看見過你的試卷。」
「……數學試卷?」
「恩。」他玩著旅行箱的手柄,慢吞吞地說,「150分的總分,你蒙對45分。」
樂秋的眼角不可抑制地抽了抽:「……什麼叫蒙對?」
「哦,」他的態度好極了,一派知錯就改的樣子,「那就是抄對。」
「我那是自己做對的!」
他看她一眼,輕飄飄地指出:「除了一道填空題以外,你所有的分數都是從選擇題裡得來的。」
所以說,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同意和一個高中班主任兼數學老師的兒子處對象的辛酸憋悶,樂秋正在咬著牙細細品味。
「不過你為什麼只能抄對45分?」他居然還很疑惑,並且還產生了難得的興趣,哈欠也不打了,耐著性子替她盤算,「我沒記錯的話,選擇加填空,總共有80分。」
樂秋面無表情:「我總不能光明正大地把別人的試卷拿過來抄吧。有幾個看對,有幾個看錯……」
他歎了口氣,用憐憫的目光俯視她。
他居然還敢歎氣!
樂秋覺得自己呼吸都不能順暢了。她決定扳回一城,當即回敬道:「雖然我高中的確渾了點,但至少我大學順利畢業了!」
……話才出口,她就知道不好。
見鬼!怎麼她也忽然變得像小孩子一樣了……她比他大那麼多,居然還跟他吵起這種沒意義的嘴架來?而且還這樣直接戳別人痛處。明明也不是很熟的關係,明明想好了是要友好地保持距離的。
過往的車來來去去地開,風吹著梧桐的葉子沙沙作響,兩人之間一陣靜默。
「我……」樂秋在心底歎了口氣,斟酌著話語準備道歉。
他卻忽然開口:「如果我說我是故意不畢業的,你信嗎?」
樂秋猛地抬頭看他。
恰好這時兩人一直在等的公交也到了,緩緩靠站。售票員打開了側邊的窗戶,大聲吆喝著目的地。他站直了身子,單手拎起頗為沉重的旅行箱,側頭朝她輕輕一笑。
「秘密。」
樂秋心裡有點貓抓似的癢。
她想問他為什麼故意不畢業,可他都已經說了是秘密了。可是不對啊,他們之間怎麼忽然就有個「秘密」了?那她到底要不要保守啊……雖然他沒有解釋,但樂秋還是隱隱能感覺到他不畢業的原因應該還是和他想要以打遊戲為業有關,那她要不要趁這個機會稍微勸他一下?畢竟這實在算不上是一個正途,而且這也是黃老真正希望她做的事……
可是她和他現在也還算不上很熟吧,突兀地聊這種敏感的話題說不定會適得其反。
樂秋翻來覆去地想了半天,最後還是長歎了一口氣。
算了,算了……畢竟是別人家的私事,她既然沒有想要和他繼續發展的打算,那還是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好了,免得到時候夾在中間兩面不是人。
這時公交已經開出好一段距離了,鄉間的風景都在漸漸遠去,那些薄霧青山,那些苗木水田。樂秋轉頭,卻看見身邊的這個大男孩早已經閉目合眼,靠在椅背上偏頭睡著了。
樂秋哭笑不得。
還說昨天早睡了呢,這不,頭一沾著座椅就破功了。
大巴繼續開,車廂搖晃,兩側有梧桐夾道,染盡秋的豔彩。
樂秋閒來無事,索性眯起眼打量他——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線條如勾如畫,睫毛濃墨纖長;他的黑眼圈深重,仿佛熬了幾天幾夜沒睡似的;五官輪廓乾淨利落到有些淩厲,頭頂的髮絲卻很是柔軟,迎著窗外的暖陽,透出一點巧克力般的棕,其上有光澤湧動,如天光輕撫。
睡著了倒是一派乖巧的樣子啊……樂秋在心裡淡淡琢磨,就是太瘦了,怎麼吃那麼多蛋糕也不長肉呢?她直起身,又仔細看了看,這才發現他右側眉角下還有一個小小的痣。
公交車上的人不多,前座的老太太正在和售票員抱怨城裡的菜有多貴,後座的兩個高中小姑娘正在竊竊私語著班裡的八卦。車廂晃動,他也跟著晃動,一頭軟趴趴的短毛頓時更亂了。
樂秋靠回椅背,又繼續靜悄悄地看了一會,不知怎麼的,心裡也忽然寧靜了下來。
坐火車從遼城到南川要九個小時,黃老給買的車票是上午10點出發,兩人到達火車站的時候時間還早,索性就先去了一趟超市買點路上吃的東西。
出來的時候,樂秋看著麥穗手上的那膨膨的一大袋,有些感歎地問他:「你從小到大補過幾次牙?」
他咬著一根棒棒糖不明所以地看她。
樂秋點題:「我只是在驚訝你的牙居然還沒有蛀光。」
他就站住了。
樂秋眼睜睜地看著他把棒棒糖從嘴裡拿出來,然後下一秒,面朝她忽然彎下了腰,把嘴張開。他們兩人本來就站得不遠,他這一彎,兩張臉幾乎就只剩下了呼吸的距離。樂秋的心猛得一跳,一下子就後退了一大步!
「你幹嘛!」
「給你看啊。」他大概也是被她的反應嚇到了,很快直起身,又把糖塞進了嘴裡,含糊地說,「沒蛀牙。」
「……」
樂秋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靜了好一會兒,她覺得自己差不多能正常說話了,才飛快道:「……走吧祖宗,等會兒火車都開了!」
祖宗應了聲:「哦。」
於是兩個人繼續一前一後地走,樂秋眼盯著路,走得飛快,不知道為什麼臉有點熱。她邊走邊在心裡鄙視,一個大男人,吃棒棒糖!還是草莓味的!吃得整個嘴巴都紅豔豔的……剛才進超市也是,拿巧克力就跟不要錢似的!
她絕對、絕對不要和他一起搭伴過日子,這男人是要用巧克力養的,她會破產的!
等上了火車,車站內的熙熙攘攘就與他們隔離開來。兩人買的是軟座票,所以即便是假期,車廂內也並不擁擠。他們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樂秋在內側靠著窗,麥穗在外臨著過道。
鑒於有了公交車上的經驗,樂秋還以為他肯定是一上車就要繼續睡覺得,誰知他卻從包裡摸出了平板電腦。樂秋看著他開機,輸密碼,然後點開了一款她不認識的遊戲,用手指滑來滑去地玩了起來。
火車已經開了,車廂內彌漫著各式雜亂的低低交談。
樂秋知道,如果她是一個足夠知情懂趣的女人,這種時候就應該湊過去問問他玩的是什麼,再表現出自己的興趣,最後對他的遊戲水平之高送出一波讚美。
男人嘛,都是喜歡被奉承的,尤其是被女人。
更何況他都已經當著她面玩起來了……人總是有在異性面前展現自己優秀一面的傾向的,樂秋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這一定是他玩得最拿手的遊戲之一。
可顯然,樂秋的立場決定了她不可能去做那個「知情懂趣」的女人。
所以她隻裝作什麼都沒看見,默默地拿出手機打算聽音樂。她點開了音樂軟件,又摸索著去拿耳機……唉?等等,她的耳機呢?她又仔細翻了一遍,無果。
麥穗問她:「怎麼了?」
她歎氣:「沒什麼……好像把耳機忘家裡了。」
然後,樂秋就又看到了他那種憐憫的目光,而且因為身高的關係,又是俯視!
說真的,樂秋覺得自己能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還保持冷靜,那真的是她的修養好到了家。真的,她活了28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獨特」到能把人一眼氣吐血的目光。他不嘲諷你,也不鄙視你,就是用非常理解又非常憐憫的眼神看著你,就好像在說「這不是你的錯,隻怪上天把你生得太笨了」。
樂秋木著臉和他對視。四目相對間,樂秋覺得她不能退縮,這關乎她的尊嚴。
麥穗很快敗下陣來。
他低頭退出了遊戲,開始在他那個黑色大背包裡掏啊掏,最後掏出了自己的耳機遞給她。樂秋正因為「鬥眼」勝利洋洋得意,心情頗好地接過,還笑眯眯地對他說了句謝謝。
他埋頭又把遊戲點開,沒理她。
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乘務員推著車在過道上吆喝著賣快餐。樂秋不知怎麼的又想起了他約會給人女孩子叫泡面的光輝事蹟,忍不住暗自憋笑。
他這個時候已經不玩遊戲了,正吃著一包妙脆角,詢問地朝她看過來。
樂秋清了一下喉嚨,剛想說話,餐車卻剛好又推回到他們面前。車上放著一盆鹵蛋,樂秋打眼瞥見,這下再也忍不住,猛地笑開了。
麥穗一臉面癱地將她望著。望著望著,某一刻,手卻忽然朝她伸去。
樂秋還沒止住笑,正奇怪他要幹嘛,嘴裡卻忽然多了一個妙脆角。
「……」
樂秋靜音了。
他問:「笑什麼?」
樂秋把妙脆角在嘴裡左左右右地撥了好一會兒,最後才胡亂咬碎吞了,鎮定地說:「就是,恩,以前的一個……笑話,我突然想起來了。」
他應:「哦。」
樂秋:「……」
為什麼氣氛突然就變這麼尷尬了?
而且為什麼,樂秋感覺自己的臉又有點隱隱發燙的趨勢?
她轉頭專心致志地看窗外的風景,看了一會兒,卻聽身邊「呲裡擦啦」的一陣聲響,大概是麥穗吃完了妙脆角正把包裝紙塞進垃圾袋。然後又沒過一會兒,就聽他慢悠悠地說:「吃午飯吧。」
樂秋:「……」吃吃吃……就知道吃!
樂秋一轉頭就看見他正把之前兩人在超市買好的午飯一樣一樣地往小桌板上放,滿滿當當的。她忽然意識到這好像是兩人第一次一起吃飯,卻是在火車上。一個吃蛋糕加蔬菜沙拉,一個吃壽司加三明治,再一人配一罐酸奶。
樂秋胃口小,吃得也比較慢。等她吃完三個小蛋糕的時候,麥穗已經吃完了兩個三明治,還剩兩個壽司,這會兒正悠閒地咬著吸管喝酸奶。等樂秋把自己的份全部吃光打算收拾桌子的時候,卻看見他那兩個壽司還剩著。
樂秋催他:「快吃掉,別浪費。」
他垂著眼睛:「吃不下了。」
說完,還用兩根手指把盒子往樂秋這邊推了推。
「……」
樂秋心裡波濤洶湧:幾個意思啊?你吃不完了就要我吃掉?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啊!而且早知道你還吃什麼巧克力、吃什麼妙脆角啊!她伸出手徑直去扣盒子的蓋子:「那就先放著,等過會兒你吃得下了再吃。」可等她真去扣了才發現這盒子的扣已經被他弄破了,沒辦法合上。
樂秋:「……」
麥穗一直看著,這會兒居然還很可惜地歎了一口氣,說:「再放著就風乾了,只能扔了。」
樂秋彎下腰,把原本放在兩人中間的零食袋打了一個大大的死結,再拎到自己的腳邊放好。然後她直起身,笑得很溫柔:「從現在開始到晚飯前,你什麼東西都不准吃。」
她說完,一口一個,把兩個壽司都塞進了自己的嘴裡。
麥穗:「……」
樂秋神清氣爽,但無奈吃得實在太多,沒過多久,就有點犯食困症的傾向。她看了一眼又開始玩遊戲的麥穗,索性也帶上了耳機開始閉目養神。
耳機裡傳來的音樂聲悠揚。車窗外,午後的陽光溫軟。
路還很長,樂秋頭枕在靠椅上,半夢半醒間,迷迷糊糊地想著:這耳機的音質真不錯,回頭,她也要去買個一樣的。